第五章材聚南山
一天,知老的信鴿帶來消息,四弟子程丹鴻要陪同岑參、顏真卿和岑勛來訪,同行的還有晁衡。
原來岑勛是來長安參加千福寺多寶塔感應碑完工儀式的。
圣上夢見一個塔中呈現了一個“金”字,多方打聽才知道楚金禪師在籌建多寶塔,選中在章懷太子的舊府邸上建立千福寺。于是圣上就捐了五十萬錢,千匹絹。圣上還指定岑勛編纂多寶塔碑文,徐浩題寫碑額,顏真卿書寫,史華篆刻。足見圣上對多寶塔感應碑的重視之情。
儀式已畢,在逗留長安期間,岑勛一直想就近回終南山探望五老,趕上從兄岑參出使塞外歸來在京逗留,于是和顏真卿一起邀請岑參上終南山。晁衡是常來常往終南山的,于是相約同行。
晁衡本來是日本人,名字稱作阿倍仲麻呂,年已五十多歲,此時已經在中國呆了三十五載。大唐開元五年作為第八次遣唐使團成員來到長安進入國子監太學學習。畢業后一舉考中進士,馬上就得到朝廷的任命。現任從三品的秘書監,是主要從事圖書收藏和書籍編纂的秘書省的長官。晁衡經常來終南山看望五老,借此看看又收集到哪些詩篇,以便編入詩集,散發各地,以便廣為流傳。
果然,晁衡一到終南山,和眾人打過招呼,便急急拉著智老翻看詩集去了。
顏真卿和南山五老相知相熟,便和愚老、慧老一起探討書畫藝術,王維也被邀請過來一起詩畫風情。楊羽、陶然作陪。顏真卿是書法大家,王維是書畫大家,且同朝為官,兩人自然極是熟悉。顏真卿知道慧老喜好收藏字畫,便躬身作揖,問慧老又有哪些珍品收藏。
慧老收集渠道廣博,收集的書法作品是蔡邕、王羲之、王獻之、褚遂良的書法,便取出來小心翼翼的攤在桌上,大家一起俯首欣賞。
楊羽有心求教,大著膽子問道:顏公,書法有什么筆法訣竅嗎?
顏真卿瞇起眼睛想了想說道:我師從長史張旭,當初學習書法,我也是這么問過老師有什么筆法訣竅。
顏真卿沒有說出答案,反問楊羽道:你猜老師怎么說的?
楊羽搖了搖頭。
顏真卿道:張師當時很是嚴厲:“凡是一心尋求訣竅的人,是不會有什么成就的。訣竅是自己反復練習感悟出來的。我只是告訴你三個字:錐畫沙。這是訣竅上身的練習方法而非訣竅。”
顏真卿循循善誘的說道:我觀摩先輩的書法,主要是開拓思路,而不是單純模仿。
大家在書房欣賞書畫不提,再說賀蘭和岑參一行。賀蘭在智老的書房里讀過眾多的岑參的詩篇,還記得岑參那首得中進士之后,被授予九品的右內率府兵曹參軍而為此專門作詩一首《初授官題高冠草堂》自嘲:
三十始一命,宦情多欲闌。
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
澗水吞樵路,山花醉藥欄。
只因五斗米,辜負一漁竿。
說的是:三十歲了才得到一個命官,仕宦的念頭快要消磨殆盡了。自憐沒有什么祖傳家業,不敢嫌棄這么個微小的官職。澗水吞沒了采樵的小路,美麗的山花醉倚在藥欄。只因為這五斗米的官俸,竟然要辜負這根釣魚竿了。嘴上說著不要不要,心里是真香真香。
當時向智老問到岑參后來的去處時,智老道:岑參這么大年齡入仕,不敢期望在九品官位上能有多大功業,在時任殿中侍御史的好友顏真卿推薦之下,到邊塞任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府的掌書記。兩年多的時間里,岑參跟隨大軍在天山南北東征西討,報國立功。
此次岑參到訪,賀蘭喜出望外,岑參那首《磧中作》描寫塞外景色的幾句“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還有岑參新作《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臺月。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西擊胡。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參的邊塞詩句被廣泛傳誦,西域的風景也讓賀蘭一直很是向往,便向岑參請教邊塞的故事,眾人也一起圍攏過來。
岑參略一沉吟,朗誦了一首《過磧》。說:磧就是沙漠的意思。
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
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
岑參解釋道:“沙漠里行軍,經常是大風漫卷無路可循,四下張望云天都低到地面一線。只說天地至此都已到了盡頭,走到安西卻還能再行向西。”賀蘭邊聽邊浮現出那廣袤無垠的沙漠與駐守邊疆的勇士,頓時豪情萬丈。
裴士英知道岑參對邊塞最是熟悉,便請教李白的邊塞詩歌的詩情詩景,岑參講起了李太白的一篇詩作《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
岑參講解道:“關、山、月”融在一起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裴士英閉目沉思,眼前隱隱浮現出一幅畫面。邊境的關塞,阻隔的大山,思念的明月。皎潔的明月從天山冉冉升起,穿梭在茫茫的云層之中。浩蕩的長風掠過千山萬水,來到將士們駐守的玉門關。這些征戰地,有多少將士還能歸還?他們站在天山之上,眺望東方,看到了月亮升起的景象。云月蒼茫,大山巍峨,更顯得意向開闊。
只聽岑參繼續道:王之渙有詩作:“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李太白卻說長風吹度玉門關。不管是不度玉門關還是吹度玉門關,將士們的思鄉之情都是難以紓解的。不度玉門關,突出了將士們的捫心愁思,可即使吹度玉門關又能怎么樣呢?也還是帶不走他們的思念,顯得更加愁苦,意境又高了一層。而那萬里之外的思婦,此時大概也會站在高樓上,眺望著遠方,心中的思念一刻也不能停歇。兩相思戀,才是真正的思戀。
聽了岑參的解釋,裴士英也是驚的呆了,原來美好和愁苦竟能如此這般融在一起。
岑參接著又道:李白的邊塞詩既不像金昌緒的“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那樣柔弱,也不似盧思道的“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那樣凄苦。開篇的“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境界之高,已經無人能比了。
岑參道:這次回京,偶遇到高適高達夫和杜甫杜子美。杜子美那可是李白的崇拜者。談起邊塞詩,子美新近寫就了《前出塞》。子美沒有從軍,但聽到哥舒翰將軍征伐吐蕃的故事,竟體會出如此的軍事學問: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說的是:拉弓要拉最堅硬的,射箭要射最長的。射人先要射馬,擒賊先要擒住他們的首領。殺人要有限制,各個國家都有邊界。只要能夠制止敵人的侵犯就可以了,難道打仗就是為了多殺人嗎?
齊飛聽了這首詩,對杜甫甚有好感。道:很有道理。擒賊就要擒王。
裴士英沉思了一會兒,卻突然問道:這不是說,朝廷不要這么多的打仗嗎?
岑參夸獎道:少年英才。這詩確實暗含朝廷不要過多的興兵打仗,我當時也是這么問過杜子美的,子美卻笑而未答。杜子美的詩中往往體現了更多的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
岑勛知道知老各處搜集詩詞,在白板上寫下了:《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尊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岑勛寫完,又喝了一杯酒,不禁放聲唱了起來,眾人都被深深感染了。岑勛唱罷,才和眾人講解起來:
原來前段時間,李白、元丹丘和岑勛終日飲酒作歌,舒暢情懷。大醉之際,李白高歌作成此詩。
岑勛解釋道:李白借黃河來起興:登高縱目,黃河源遠流長,如從天而降,一瀉千里,東入大海,勢不可回。可對鏡自照手撫兩鬢,卻嘆人生短促,只在“朝暮”之間,這種巨人式的感傷,乃太白從心化出。“人生得意”便無所遺憾,當縱情歡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此句驚天動地,深蘊在骨子里的豪情,非太白不復涌出。
借此氣勢,合當一場盛筵,那就“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決不甘休。太白的興致越來越高,他不僅自己開懷暢飲,而且竭力勸勉大家。生逢知己,酒逢對手,詩人甚而忘卻是在寫詩,筆下之詩似乎還原為生活,他還要“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的富貴生活太白以為“不足貴”,緊接著放言“但愿長醉不復醒”。詩情至此,由狂放轉而為激憤,酒后吐真言。古代圣賢都寂寞無聲了,“唯有飲者留其名”,那就不如退而求其次,做個飲者而留名吧。借古喻今,實則仍然期望實現自己的賢達之志。詩情所以悲而不傷,悲而能壯。
昔年陳王曹植有“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之句,陳王也是有志難展,恣意狂醉。太白剛露一點深衷,馬上轉回,還是接著喝酒吧。回到說酒,酒興更高。以下詩情再入狂放,而且愈來愈狂。即便千金散盡,也當不惜拿出名貴寶物“五花馬,千金裘”來換美酒,圖個一醉方休,“同銷萬古愁”。
岑勛接著道:蓋他人作詩冥思苦想,而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得,此其所長。太白狂歌,實中深含玄理,并不是故為狂語。并且太白之詩不在乎對仗工整,無論想到哪里順口一出都是詩篇。
顏真卿、岑參、岑勛在終南山逗留數日歸去。
楊羽早已忍不住向裴士英請教金昌緒的《春怨》: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裴士英道:黃鶯兒是報春鳥,人人非常喜愛。為什么要把黃鶯兒趕走呢?讀起來茫然不知詩意所在,不能不產生疑問。急于從下句尋求答案。第二句就做了解釋,告訴大家,打起黃鶯兒,是不要黃鶯兒在樹枝上啼鳴。但鳥語花香本就是春天的美好事物,而在鳥語中,黃鶯兒的啼聲又是特別清脆動聽的,人們不禁追問:為什么不讓黃鶯兒啼鳴呢?第三句解釋原來是驚醒了詩中女主人的美夢。黃鶯兒啼鳴,天已經大亮,本該是夢醒的時候了,為什么這么怕驚醒了她的美夢呢?最后一句點明,卻原來驚醒的不是一般的夢,而是去遼西的夢,遼西有她牽掛之人,借著夢境本來是可以相會的。四句只有一意,卻不是一語道破,而是層層疊疊,極盡曲折之妙,好像抽繭剝筍,剝去一層還有一層。
四師兄程丹鴻借此機會,召集眾師兄弟們教授武功。程丹鴻人高馬大、膀大腰圓,是力戰型的,行老的得意門生。程丹鴻在長安丹鴻武藝館就召集了很多弟子,傳授弓馬騎射,這些弟子們學成之后有一半以上紛紛入伍,成為了募兵。
程丹鴻崇尚力敵,自然是賀蘭賀尓豪的崇拜對象。這幾天,賀蘭就一直不離四師兄左右。行老教授的刀術,高深莫測,反倒不如和四師兄對練起來更能一招一式的詳細參悟。也正是因為如此,很多就近的師兄們也是總要回到終南山,教授師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