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智老召集弟子們繼續講王維的故事。
智老道:王夫子在開元二十四年,調任監察御史,奉命出塞慰勞邊關將士,寫下了有名的邊塞之詩《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說的是:身負重任輕車簡從去慰問邊關,屬國已經過了居延那么廣闊。但見蓬草隨風而去飛出邊塞,翱翔的大雁北歸飛入胡境的云天。眺望浩瀚沙漠中有一縷直上的孤煙,黃河之畔可見落日圓圓。在蕭關遇到偵查騎兵,告訴我要見的都護現在正在燕然前線。
智老進一步解釋道:這首詩記錄了王夫子作為監察御史奉圣上之命到達邊塞的過程及所見,用樸素的語言和簡單的敘述,讓人感受到遙遠邊關的情景。尤其是一出一入,很是靈動。“出”說明詩人還在漢疆,看到的是征蓬被風刮出漢塞。“入”說明詩人已經進入了胡地看到的是歸雁進入胡天。這是一篇寫實的詩作,但是詩人將感情埋入寫實之中。
怎么埋入的呢?單車說明肩負重任,過居延說明疆土又擴大了很多。征蓬與歸雁象征著詩人自喻,暗示自己本該在邊塞實現自己的抱負。果然,王夫子受到英勇無畏的邊疆將士的感染,干脆就留在涼州兼任了節度判官。
智老向弟子們道:怎么樣?作詩不難吧?
陶然道:讀詩的時候,覺得也不難。可是自己寫詩,卻又寫不出來。沒那么精煉。
裴士英接著道:杜子美有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可是單單讀書還是不行,沒有感覺,不知道什么時候該用什么語句來表達。師傅,這是為什么呢?
智老道:詩歌創作重在觀察與思考。有了觀察,就會有所感受。感受到了,就有一種想寫出來的感覺。只有想寫出來的時候,“讀書破萬卷”才能起到作用。
詩人偏于三種:一種是務虛,想象力豐富,就像李太白。一種是務實,直敘事實。就像杜子美。一種是虛實結合,觀察力敏銳,就像王維。而事物本身就是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只要透徹,都能看到事物的本質。
務虛務實者,此處不多說。善觀察者可以見常人之未見。我們來看看王維王夫子的觀察力。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般人到了沙漠,會沉浸在感受之中。好寬闊的沙漠!口干舌燥的沙漠!遠離家鄉的將士們真的好辛苦啊!直抒其意。
而王維卻靜下心來,摒棄雜念,仔細觀察,這是融于境。
作詩不要直接寫出自己的評判,把真實境況寫出來,讓境況來說話。自己的評判,只是自己的感受,就有了局限。而境況所表達的,是一種事實,反而給了讀者更多的遐想空間,更能描述大自然之道。狼煙焚起直沖上天,體現的是高度,長河加落日才顯得寬廣。這已經不是抒情,而是哲理。
智老道:王夫子后來又回到京城任職。由于政局變化無常而逐漸厭倦了仕途。在“日暖玉生煙”的終南山的藍田,王夫子買下了一塊地,在這里過著悠哉悠哉的生活,吃齋念佛。半隱半仕的生活就此開始了。
王維王夫子的《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人閑才能心靜,心靜才能聽到桂花落下的聲音。只有夜靜,才能襯托出春天山林的空曠。靜夜月明之下,林中之鳥不知為何突然驚得飛起,在山間此起彼伏的鳴叫起來。同樣描寫月亮,不是描寫自己的感受,而是借助山鳥的感受。表達了靜的最高境界。
眾弟子們紛紛點頭稱是。
陶然知道,王維晚年隱居輞川,與松風明月為伴,卻沒有絲毫孤獨的感受,人若能享受孤獨,寂寞也是一種別樣的美麗。“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王維王夫子觀察到的是人在寂寞之時才能發現的隱含自然生機的空靜之美。詩中所展示的無一不是自然造物生生不息的原生狀態,而美的意境就發生于對這自然永恒的空靜之美的感悟之中。
陶然讀王維的詩,如同欣賞一幅幅色彩清雅的山水畫,令人有一種物我兩忘的感覺,心靈得到凈化,陶然每每念念道:王夫子的詩最有詩意。
智老道:大家猜王維王夫子的這首詩表達了什么?
“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裴士英當然知道此首詩的意境,只是不語。其他眾師兄弟們反復朗讀著,在猜測這首詩的意境是什么?一位師兄道:遠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難道是冬天?把水凍住了不成?另一位師兄反駁道:不對不對!人來鳥不驚呢?鳥都是聾鳥不成?鳥不驚鳥不驚鳥不驚。。。畫上的鳥不驚!水也無聲!啊哈,我知道了,是《畫》。
智老笑著點點頭,繼續道:王夫子是詩人,又是畫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再看這一首:《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能否畫成畫?
畫成畫?眾弟子們不解。
智老道:對。將詩畫成畫。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綿延幾千里,寬闊的足以下筆。終南山的云霧繚繞以及時時的陰晴變化,層層展示在畫面上,更增添了無盡的詩情畫意。
王維王夫子自稱:音律第一,書畫第二,詩歌第三。你們了解了王夫子這些優秀的詩篇,就可以想像出王夫子的書畫和音律的成就更在之上。等王夫子來訪的時候,你們可以向他請教。
沒過幾天,王維果然過來造訪,同行者還有好友裴迪和妻弟崔興宗。
裴士英和王維早已相熟。記得初次見面,相互介紹之后,王維高興的拉起裴士英的手道:原來是世侄。令尊可安好?
裴士英連忙道:多謝掛念,小侄在家讀詩之時,家父時常提起到您。家父在正堂上就掛著您寫的《贈裴旻將軍詩》,還是張旭老先生書寫的草書:
腰間寶劍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戰勛。
見說云中擒黠虜,始知天上有將軍。
大家都是熟客,沒有繁文縟節,于是大家坐定,奉茶之后,瑤箏伴奏之下,王維便將自己新作的詩篇《山居秋暝》吟誦出來: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在清新寧靜而生機盎然的自然山水中,王維感受到了萬物生生不息的生之樂趣,精神升華到了空明無滯礙的境界,自然的美與心境的美完全融為一體。創造出了這首如水月鏡花般的純美詩境。
愚老道:空山,明月,竹暄,隨意。好。漢朝有一首《招隱士》,詩中寫到“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是召喚隱士出山。王老弟反其道而行之,聲聲呼喚:快來歸隱吧!王維拱手道:愚兄真乃知音也!
陶然近來讀了多篇王維老夫子的詩篇,對王維老夫子甚是崇拜,今天見到王維,自是歡天喜地。于是來到王夫子身旁,一揖到地,對自己崇拜之人甚是恭敬。陶然和王夫子早已熟悉,便直截了當請教詩情畫意之事。
王夫子對陶然也是甚為喜愛,便對愚老道:愚兄、慧兄,小弟和忘機甚有緣分,想收下作為弟子作畫如何?
愚老、慧老早就看在眼里,緣分一事那是可遇不可求的。連忙道:如此可要拜托夫子了。
裴迪和崔興宗還在和愚老慧老等人閑聊,王維拉著陶然來到了畫室,取出畫架畫布畫筆,來到一片空地。一眾弟子們不能可惜了這樣的機會,也都手拿畫具緊緊跟隨。
王維道:畫什么呢?
眾人道:畫詩!
王維高興道:好!好!那就先畫這首《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王夫子先給大家做解說:
第一筆,是遠景,總輪廓。
第二筆,山上的白云分分合合,山下一片朦朧。
第三筆,峰南峰北風云不一樣,各個丘壑的晴雨也是不一樣的。
第四筆,人物及動作,以及人間煙火。
王夫子知道《終南山》最是難畫,便給大家做出示范。由于有感于當時的意境而作《終南山》之詩,所以,畫《終南山》對于王夫子卻不是難事。
王夫子邊畫,邊講解道:山水畫更適合用水墨來畫。先將毛筆飽滿的蘸滿清水,然后再在吸水的布巾上緩緩釋放,直到期望的程度。然后筆尖蘸上墨,蘸墨多少要看你要畫的地方的輕重。就可以畫了。水墨畫要平遠。要先用筆肚將終南山的輪廓畫出來,繼而畫出山山相連直到海邊,此時易拖泥帶水,不講究細節。這樣主體就畫出來了,再用散筆法補墨,做一些襯托。山有近山遠山。畫遠山是用筆尖和上半部分,掭上淡墨,筆尖朝上,筆肚朝下,輕提慢拉,一氣呵成。再把云口接好。掌控水墨達到效果,一是用筆,中鋒側鋒逆鋒拖鋒。二是用水。突出表現的地方,一定要用硬筆畫出來,遠山用重墨,反而更顯得深遠。
水墨畫不著重于細節,而在于整體的把握。
王維先是用筆將終南山的主要輪廓勾勒出來。太乙峰是終南山的主峰,一筆“近天都”,定位了終南山的高度:與天比高。然后勾勒橫向的跨度:峰巒連亙,直達海隅。山存于胸中,意發于筆端。筆還未到,然氣勢已吞山河。
然后開始渲染云的意態。山腰云塞,虛無縹緲,變化萬千,起伏連綿。眾人看得呆了,只見王維從大處著筆,“知白守黑”,以山勢來呈現云勢。王維之畫,轉換了視角,讓眾人置身其中,山上有登臨之感,山下有絲絲青靄,從另一個角度道出了終南山的高深與奇幻。
王維的筆端又突然把視角從山中拉到了高空,向下俯視,高峻挺拔、奇秀壯美,群山萬壑,造化鐘情。山的兩側陰晴各異,千姿百態。此刻的眾人將自己身處山中,游目騁懷,胸襟早已脫略人世,別開洞天。
王維邊畫邊解說道:詩畫到這里,輪廓已經到了極致。這個時候,畫畫的角度就要改變了。因為畫畫不能一味的大開大合。畫需要點綴,需要細節。
于是,王維的畫筆很自然的點染出一個行人,“隔水問樵夫”,將往何處宿。點睛之筆,整個畫面立刻活了,靈動之氣頓生。
畫到此處,人與山,小與大,整個終南山的深廣高遠,奇峰迂回,山深林密,流泉澗素,風動人行,境界全出。
王維說道:畫是靜止的,畫畫之人的內心卻是激情澎湃的。同樣的一首詩,每個人都可以畫出每個人的心中之畫。而詩是不變的,從這個角度來說,詩是高于畫的。
接下來王夫子讓眾人畫《山居秋暝》。
王維有意識的啟發陶然并眾人,沒有親自動筆,而是讓大家先自發揮:來來來,先畫第一段。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心急的早已起筆畫了起來。陶然還在沉思。這句詩里面,有山有雨,有月有石。可是最難畫的是“空”“新”。“空”是形容山,指山中清靜。“新”是指大雨剛剛下過,空氣清新,樹葉上還沾有晶瑩剔透的滴滴水珠,陽光下閃閃發光,可是月光下呢?不會閃閃發光,只好用水珠滴落樹葉來抒發了。清泉石上流,溪流一定是湍急的且厚厚的流過青石才好,流水得聲音如何表達?就用濺起的浪花。是了。想定之后,才來動筆。
眾人畫定之后,王夫子一一點評說教,眾人紛紛起立點頭稱是。
王夫子今天興致勃勃,又和大家一起畫《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眾人隨著自己的感覺又畫這首詩。這首詩難就難在如何將動靜畫出來。既有動,復有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王維一邊解說著詩意一邊看著眾人作畫。
不多時,作畫已畢。王維將《竹里館》幾幅畫擺在一起,和大家一起評比。
將畫擺放在一起,有了對比,才有了鑒別。每個人的畫,各有各的意境。王維的眼中突然一亮,是陶然的《竹里館》。
王維道:你們畫的是寂寞,陶然畫的是悠閑。從幽篁里的景物描寫到人物的神態,無不是代表了心境。畫寂寞的時候,自然心中充滿了寂寞,那么,山山水水也就帶出了寂寞。你們看,王維指著其中一幅畫道:樹枝三兩葉,個個垂著頭。人物眉頭緊鎖,動作拘謹。月光也不明快。明明是寂寞嘛。
說著,指著陶然的作品:只有陶然的這幅畫,有一些悠閑的感覺。繁茂的森林,當空的明月,彈琴的瀟灑,都表現出來了。詩情畫意,詩情畫意。畫中有意才堪稱佳作。
道法自然,不要刻意去描繪什么。要先把詩的意境理解好,下筆是發自內心,才會有好的作品。記住,心是參與思考的。內心發動之后,才會進入腦海,才會形成思考。內心沒有觸動,大腦就不會向那個方面思考,也就不會體現到具體的作品之中。
王維把《山水訣》《山水論》給陶然,讓其自己閱讀體會,教會他人。
《山水訣》全文如下:在繪畫這種藝術領域里,水墨畫是最上乘的。它可以引發自然的靈性,成就造化的功勞。即使是咫尺大小的圖也能描繪出千里遠的景物。東西南北的方位宛如就在眼前;春夏秋冬就像能從畫筆下產生一樣。開始畫水的邊上,切忌畫漂浮的山巒;在布置道路,不要畫成連綿的。山的主峰最應該是高聳的,旁邊的山必須是奔跑的樣子。在山勢回抱的地方可以安幾座僧舍,水陸邊可放置幾處人家。村莊里再畫幾棵樹就可以成樹林,但樹枝必須抱為一體;山崖上畫流瀉的瀑布,泉水不能四處亂流。畫渡口就應是寂靜的,畫行人一定是疏疏落落的。能容劃船的橋梁就應高聳,有漁人的釣船,低點也無妨。險峻的懸崖間正好加上怪木,危巖峭壁的地方不要有路。遠山和浮云要相接,遠處的天空和水色光亮互相交輝。山和山勾連的地方,最好有溪流出現;路到了難行的地方,可以安放一條棧道。平地的樓臺很適合高柳映襯著人家,名山上的寺觀,畫上奇杉映襯樓閣更雅靜。遠處的景要用煙霧籠罩,深邃的巖穴要有云霧鎖著。畫酒旗應在當路上高掛,客船應該順著水流低掛船帆。畫遠山須低低排列,近處的樹木應高拔。在你用筆硯繪畫之余,有時間就去游玩一下。歲月長遠,要探究其中的奧秘啊。有悟性的人不在多告訴他什么,善于學習的還要遵循規矩。塔頂參天,不需要畫到能看見殿堂,要講求似有似無,或上或下的境界。花堆土臺要半露著樓檐,草房和蘆亭要略有桿柱。山分出八面,石有三個方位。畫閑云切忌不要成了芝草的樣子,人物不能超過一寸多,松柏上現出二尺即可。
《山水論》全文如下:凡作山水畫,須先立意構思,然后動筆。山如果夠畫成一丈,那么樹就畫成一尺,馬如果夠畫成一寸,那么人就畫成一分;遠處的人不畫眉眼,遠處的樹不畫枝條;遠處的山看不見石頭,要畫得像隱隱約約的眉毛一樣,遠處的水看不見波紋,要畫得與云天相接。這就是畫山水的口訣。
山腰上要畫些云彩去遮擋,石壁上要畫些泉流去打破,樓臺間要畫些樹木去掩映,道路上要畫些行人去點綴。
石頭要分三面去表現立體感,道路要畫得有來路又有去向,畫樹要注意描繪樹冠,畫水要注意表現風向。這就是畫山水的法則。
凡作山水畫,平坦而頂部尖的叫“顛”,高聳陡峭而連綿不斷的叫“嶺”,聳峭而有洞穴的叫“岫”,峻峭壁立的叫“崖”,峭壁上懸有石頭的叫“巖”,山形圓的叫“巒”,山麓下水路通暢的叫“川”,兩山夾道的叫“壑”,兩山夾水流的叫“澗”,像嶺但更高的叫“陵”,極目遠眺而一馬平川的叫“坂”。如果知道了這些基本構件,也就知道作山水畫的大概了。
觀察自然山水要先看氣象,然后再分辨清晰與模糊。作畫時先定出主山的朝向與俯仰,再列出環繞拱衛的群峰。山峰畫多了會顯得凌亂,畫少了又會顯得散慢,不但要畫得不多不少,而且要有遠有近。遠山不能畫得與近山相連,遠水不要畫得與近水相接。在山腰掩映環抱處,可以安放寺院僧舍。在斷崖斜坡堤岸處,可放置小橋。有路的地方須有林木,河岸斷絕的地方要有古老渡口,水流斷絕的地方須有煙云樹木,水面空闊的地方要有征帆遠航。樹林深邃密集的地方須有房屋居舍。巖邊斷根的古木要有藤蘿纏繞,水邊石岸要畫得傾斜奇峭而有水痕跡。
凡畫樹林喬木,遠的要畫得疏散而低矮,近的要畫得挺拔而密集,有葉子的樹木枝條要畫得嫩柔,沒有葉子的枝條要畫得硬勁。松樹的皮要畫得像鱗甲,柏樹的皮要畫得像纏繞在樹身上。生在土里的樹木要畫得根長而干直,長在石上的樹木要畫得卷曲而孤獨,老樹要畫得節多而半死,寒林要畫得疏密有致而衰敗凋零。
下雨天分不清天與地,辨不明東與西。有風無雨天,可以通過樹枝來表現風向;有雨無風天,則可以通過把樹頭壓低來表現,行人撐著雨傘,戴著斗笠,漁父披著蓑衣。雨后天晴,雨云飄散,天空碧藍,薄霧霏微,山色更顯清翠潤澤,太陽偏西,斜暉灑地。
清晨的景色要表現出千山剛剛破曉,霧靄混茫,晨光熹微,殘月朦朧,氣色迷離。晚上的景色則要表現出紅日掛在山頭,光線斜照,江邊船帆收卷,行人匆匆歸家,木門關閉。
春天的景色則要描繪出霧靄掩蔽,煙云籠罩,彌漫在空中的霧氣像是伸展開來的白色飄帶,水仿佛被藍色染過,山的顏色也慢慢變青。夏天的景色要描畫出古木蔭天蔽日,水面碧綠而沒有波紋,瀑布高掛而白云掩映,近水處亭榭幽靜涼爽。秋景則要表現出天水一色,叢列成行的山林幽深而靜謐,鴻雁南飛,秋水長空,島上蘆葦,水邊沙汀。冬景則可以用素白的絹地來表現有雪的地方而不用傅色,樵夫背著柴禾,漁舟歇在岸邊,水面下降而露出平緩的沙岸。凡作山水,必須按照四季景色的變換來畫。
或者叫做“煙籠霧鎖”,或者叫做“楚岫云歸”,或者叫做“秋天曉霽”,或者叫做“古冢斷碑”,或者叫做“洞庭春色”,或者叫做“路荒人迷”。如此等等,叫做“畫題”。
山頭不能畫成一樣,樹冠不應畫得雷同。山峰以樹木作為衣裳,樹木以山峰作為骨骼。樹木不能畫得太繁密,須要顯現出山峰的秀麗;山峰不可畫得太凌亂,須要顯示出樹木的精神。
只有像上述這樣畫,才能叫做高手畫山水。
陶然陶醉其中,手不釋卷,和大家一起詳細研讀起來,每每有了心得,便一起畫了又畫,沉浸其中,樂在其中。
愚老、慧老帶領著幾位弟子也時常拜訪王維的居所。陶然自然同行。
王維隱居的地方是終南山的輞川,位于藍田的堯山間,是一個山清水秀之地。這里青山逶迤,峰巒疊嶂,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隨處可見。因輞河水流潺湲,波紋旋轉如輞,故名輞川。王維老夫子依據輞川的山水形勢植花木、堆奇石、筑造亭臺閣榭,將輞川山谷修造成兼具耕、牧、漁、樵的勝地。
王維居住的別墅起名“鹿苑寺”,背倚高山,門前有細川流過。最顯眼的還是川邊的一排柳樹,翠綠翠綠,千條萬條的柳枝垂下來,隨風飄蕩著。自然形成了一種悠閑的氛圍。
王維和裴迪、崔興宗志同道合,一起過著半隱半仕的生活。他們經常陶醉于山壑林泉之間,同詩友良朋“模山范水”、“練賦敲詩”、“狀物言志”,泛舟往來、鼓琴唱合。王維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等名句,都是在此寫成的。
王維聽報,緊忙和裴迪、崔興宗一起迎出大門,眾人互相致禮。王維躬身打著手勢,請大家入內。進到院子之內,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顆粗壯的銀杏樹。在陽光的照耀之下,五顏六色的光線,透過縫隙映照在地面之上,枝葉隨風搖動,地面的光線也隨之變幻,就像陽光映在水面之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眾人隨王維進得大廳,預研望去,還是墻上掛滿的一幅幅的草書和山水畫。這些草書和山水畫時時更新,王維也就不請大家落座,先走到近期成就的作品前面,請大家觀賞近期作品。
《鹿柴》-王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慧老稱贊王維:老弟的詩,越發寫的妙了。這個空山,內心一片空曠澄明,有聲反襯空寂。返景的光亮反襯深林的幽暗。不用禪語,時得禪理。高!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王維:
寒山轉翠微,秋水日潺潺。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王維解釋道:寒山變得郁郁蔥蔥,秋水日日舒緩的流向遠方。我拄杖佇立門外,迎風細聽著那暮蟬的吟唱。渡頭那邊太陽要落山了,村子里的炊煙一縷縷的飄散。又碰到裴迪像接輿那樣的酒醉,在恰如陶淵明的我面前狂歌不止。
愚老道:“寒山轉翠微”,轉的妙,以無情之景述有情之意。“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起語高遠空曠,景色可想。“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由景致情,風光人物,相映成趣,高雅脫俗。物我一體,情景交融。實屬佳作。在司空見慣中發現美,果然是大家。
齊飛看到的是《送崔九》-裴迪,知道是裴迪送給崔興宗之作:
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
莫學武陵人,暫游桃源里。
于是,向裴迪請教。裴迪道:字面的意思,當然是說:你如果要回到山中深處去隱居的話,就要盡情地賞玩山巒溝壑的清凈秀美。千萬別學陶淵明筆下的那個武陵人,只在桃花源暫時游了游就匆匆出山。
齊飛問道:寓意如何呢?
崔興宗卻是面露囧色,道:裴兄是說笑我進山出山猶豫不決。既有歸山之意,卻還是忘卻不了世間俗務。
崔興宗拉著大家又來到命題《青雀歌》,三人各自作的一首詩。
《青雀歌》-王維:
青雀翅羽短,未能遠食玉山禾。
猶勝黃雀爭上下,唧唧空倉復若何。
《青雀歌》-裴迪:
動息自適性,不曾妄與燕雀群。
幸忝鹓鸞早相識,何時提攜致青云
《青雀歌》-崔興宗:
青扈繞青林,翩翾陋體一微禽。
不應常在藩籬下,他日凌云水見心。
眾人不由得又點評一番才罷。
陶然一幅幅詩看過去,映入眼簾的是陶淵明的《雜詩》: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陶然在智老處讀過這首詩,詩意是:人生在世就如無根之木、無蒂之花,又好似大路上隨風飄轉的塵土。生命隨風飄轉,人生歷盡了艱難,人們都已不再是最初的樣子了。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都應該成為兄弟,又何必只是骨肉之親呢?遇到高興的事就應當作樂,有酒就要邀請近鄰一起暢飲。美好的青春歲月一旦過去便不會再重來,一天之中永遠看不到第二次日出。應當趁年富力強之時勉勵自己努力奮斗,光陰流逝,并不等待人。
陶然繼續往下看去,《戲題盤石》:
可憐盤石臨泉水,復有垂楊拂酒杯。
若道春風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來。
感受到了王老夫子和大自然漸漸融為了一體。
陶然看見王維將要完工的一幅畫,便請教正在畫什么。崔興宗說是王夫子正在畫《山中》:“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這首詩極是難畫。你看這幾幅畫,都是《山中》,所畫時間不一樣。能看出什么區別嗎?
陶然只覺得每幅畫都很優美,卻看不出用意的區別所在。
崔興宗道:我看的多了,才看出些許門道出來。你看第一幅畫和最后一幅畫有什么區別,這個區別還大一些。第一幅畫,天寒水淺,山溪變成涓涓細流,露出了磷磷白石。幾片紅葉隨波逐流,襯托出紅葉漸稀的情景。無雨的山路,滿山的翠色,有一種融入行人的衣服之感。而最后一幅畫,細節就多了很多。山溪蜿蜒曲折,仿佛可以聽到那潺潺流淌的聲音,似有與行人作伴之意。紅葉大了許多,顏色重了許多,除蕭瑟、凋零之外,更多是引起對美好事物的珍重和流連。空翠,是那樣的濃,濃得幾乎可以溢出,濃得幾乎使整個空氣里都充滿了翠色的水分,人行空翠之中,就像被籠罩在一片翠霧之中,整個身心都受到它的浸染、滋潤,而微微感覺到一種細雨濕衣似的意境,體現了盡管“山路元無雨”,卻自然感到“空翠濕人衣”了。幽靜、安詳,這就是山中。
緊挨著的另一幅畫《山中》,卻題寫著王子安的《山中》: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王維道:王子安的《山中》,意境有所不同。詩人行程萬里、江水阻隔,難以與親人團聚。江水好像也正為才子的處境而感到悲傷,于是便有些停滯不前。詩人移情于物,表達當時的境況。才子思念家人,親友們掛念游子。詩人的心緒也好像隨著落葉的翻飛而起伏不停。詩人不提一字愁情,卻以景結情,傳達出一種思鄉念親的深情,可謂尺幅千里、字字深情,令人感覺魅力無窮。
王維繼續道:王子安的心境,我能夠感受得到,卻是畫不出來。畫畫還是要發自內心。我沒有深刻感受,便不能磅礴而出。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正趕上傍晚一場大雨過后,陶然、齊飛興趣大起,相約來到林間,但見一輪明月當空,月光灑在松林之上,清泉在石上流淌。就這么靜靜地坐著、看著,內心感受王維的詩意,竟然如此的奇妙。
王維把這些看在眼中,一時感慨:上馬提劍,下馬吟詩。出將入相,一時多少少年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