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何喜歡南極的冰封世界，喜歡在凜冽如刀的寒風中鼻涕肆意橫流的感覺，喜歡清水鼻涕結成冰在臉上冰痛的感覺。守望茫茫冰海，他衰老的身軀在冰冷的世界才能得到片刻喘息。在靈魂歇息下來的時候，他會回憶起噩夢連連的一生。

五十歲前，他的學識為他贏得了無數榮譽，可他的思想道德違背了人類的社會秩序，成為全球通緝的刑事要犯，他僥幸活著，但是一無所有。他承認這是自己的錯。錯不該用鮮活的生命成就他的事業。逃亡中，被帝國組織接納，他以為找到了一個永不會倒的靠山，雖然不是自由呼吸的空間，卻是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他再次不安份起來，在他即將跨越此生巔峰的時候，帝國組織卻在瞬間灰飛煙滅。他仍僥幸活著，仍是一無所有，仍是逃亡生涯。

他可以選擇活的方式，也可以選擇死，并且有無數機會。他得助于一個秘密最終來到馬埃塔古拉，從絕望中走出來卻又過起了不是人過的日子。他堅強地活了下來，一切忍受只為了一個復仇的目的，所以他后半生注定活在仇恨中。他承認是自己的錯，承認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錯在始終沒能舍棄最愛的自己。他始終清醒卻永不悔改。因為他不是用生命完成這種認識，而是要用所有的錯誤來成就畢生的輝煌。擋不住的衰老，他最終也將走向死亡，即便復仇是死亡的終結，那也將成為他生命的全部意義。他無憾，因為他可以在戰斗中高傲地死去。這就是他說的每個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活的方法和死的方式。

溫熱的鼻血流了出來，在他臉上冰凝成一朵燦爛的玫瑰。如果他年輕五十歲，身邊也不會有心愛的女人。他在少年時期愛上一個比他大四歲的女孩，兩個人曾經的海誓山盟最終變成可恥的謊言。短暫的情感歷程，他自以為認識了女人的全部。從此就偏執地把女人看成是雌性動物。他自幼在父親的鐵拳下長大，母親在他記事之前就死了。他這種認識的確是因為缺少母愛的記憶。他從來沒體驗過活一場男人的那種滋味，所以在潛意識中總是想征服這個世界。

他預感到那種體驗即將到來，復仇的火焰燒得他通體更加爽快。他仿佛看到雄壯的山川在眼前塌陷，美麗的星球在人類的嗷叫中肢解成碎片。他要讓云啟重在絕望中看到他積攢多年的微笑，證明誰才是最后的勝者。還要讓克曼吮吸他的腳指頭，撫慰他多年當狗的恥辱。現在，他還不想預支成功的快樂和征服的體驗，他要把它們凝聚在一切成為現實的那一時刻。

阿二和米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笑容連同身體成了一個整體，仿佛是一尊雕塑。他們不明白，那山那海，看一眼心中就有了模樣，可是西何為什么總是站在冰山腳下，好像看不夠似的，面帶令人費解的笑容空洞地看著遠方？西何的這一癖好好是近來才有的。

馬埃塔古拉有海，風景卻不同這里。他點燃了他們心中的光明，揮去他們心中渾沌的黑暗，引領著他們走向一個全新的世界，可是他們觸摸不到冰冷的世界中一個孤獨者的思想脈搏。

他們把西何扶回基地，像以往一樣，西何剛暖開身子，就問他們有什么事。兩人一時都無語。

米俑試探性地問道：“尊敬的教父，我們即將擁有JA-2空間站，在你的引領下，馬埃塔古拉人主宰地球已是指日可待，可是當我和阿二以及所有的忠誠于你的助手聽說地球人類正在和族爾星人合作“火星計劃”的時候，我們漸漸感覺到，人類正在遠離他們的故土，一個資源即將耗盡的星球，它的骯臟不是垃圾場就能形容的，缺少抗爭的過程，也就不存在統治的意義，一個被拋棄的地方，它的價值值得令人重新審視，我們現在的困惑需要教父你的指引。”

西何抽動鼻子，垂下來的鼻涕一半縮回了鼻孔。他輕聲說道：“你們的困惑讓我欣慰。我先來糾正你們幾點概念的偏差，主宰不是統治，作為生命世界優勝劣淘的機制是不可更改的，我們的優勝在未來必然取代地球人類文明。人類并不是在遠離地球，而是在為未來的回歸準備。人類和你們一樣，不，是我們，我們不論發展到何種地步，永遠不會忘記馬埃塔古拉是我們的故土，不會忘記我們的精神根源。好啦！你們有困惑就說明有了想法，說來聽聽。”

得到西何的贊賞，米俑和阿二有點害羞，兩人互相推讓了一會，最終米俑說道：“地球人類和族爾星人共同實施“火星計劃”，對他們來說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火星計劃”的成果最終仍會為他們所用，但這像一個享用別人成果的竊賊，應該有一些真正屬于馬埃塔古拉人的，而且馬埃塔古拉人也需要一種方式證明自己。奪取JA-2空間站是非常必要的，它是馬埃塔古拉人立足外層空間的根本。”

米俑擦拭了一下汗水，接著說道：“距太陽七十億公里的冥王星，表面上看是一個巨大的化學冰球，但一些數據表明，這顆星球內部隱藏著儲量巨大的異態物質，它們是人類迄今為止沒發現的宇宙元素。地球人和族爾星人的“火星計劃”是為了生存的根本，如果馬埃塔古拉人擁有冥王星，在這種根本之上就能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

米俑緊張得滿臉通紅，終于強撐著把話說完了。神秘的冥王星，一個蘊藏異態物質的星球，一個得天獨厚的足以輻射整個太陽系的勢力位置------。助手們在西何眼里變得異常可愛起來，他看到他的精神思想在他們身上得到延續，深埋的欲望一下子就跨過了鐵虞給他造成的心理障礙，在瞬間長大并且鮮活起來。他儼然看到一個靈魂不滅，精神永存的西何。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自己的軀體。他不知道從鼻孔里流出來的是鼻涕還是鼻血。澎湃的激情引著癲狂的思緒，奔向無邊的黑暗。

阿二、米俑愣愣地看著西何，心想即使那些話有錯誤的地方，西何也不至于這樣啊，一定是讓尊敬的教父失望了。兩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西何聲音顫抖地說，馬埃塔古拉人的根固然是在地球，但一個帝國，凡是生命可以踏足的地方就應該有帝國者的足跡。截獲JA-2之后，馬埃塔古拉人具體要怎么做，是他近來考慮較多的問題。兩顆懸著的心略微松弛下來。西何說他留意冥王星已經很久了，本打算截獲JA-2空間站后再和他們深入討論，現在兩人能主動提出來，說明他們思想又進一步成熟了。他很高興。

能和教父的思想產生共鳴，阿二、米俑感到自豪。他們仿佛飄過藍天白云，降落在布滿希望的原野上。他們又聽見西何說，我終將一死，你們才是馬埃塔古拉帝國的棟梁。阿二、米俑害怕這位偉大的老人突然會在某個時刻死去。因為沒有西何的指引，他們肯定會無所適從。他們不敢想象離開精神領袖的思想庇護，馬埃塔古拉的未來是什么模樣。他倆幾乎同時意識到，阻止西何的衰老和死亡與馬埃塔古拉的未來同樣重要。

助手們能這樣想著他，他有點感動了。他彈出幾顆渾濁的老淚，細細品味，這種感覺真的不錯。應該說這是對他的回報，他辛苦培養兩人多年，現在也該是回報的時候了。然而，西何在短暫的感動之后并不滿足這種回報。他要的是更深層次的。

米俑和阿二已經退了下去。封閉的空間屬于他個人的世界。他關掉光源，黑暗中，屏保程序的畫面是宇宙微弱的光芒。他閉上眼睛，享受孤獨。心臟跳動的聲音來自軀體外的血色世界。這種聲音是上帝與幽靈的對話。他看見一只猙獰的手，掙破血色世界，伸向飄渺的宇宙，捕獲黑暗中最后的光芒，微弱的星光是宇宙面對陰謀絕望的目光。他聽到一聲低沉的哀嘆。

當他看到他的思想在阿二、米俑身上得到延續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即將得到一種新生。多年前，云啟重和鐵虞對他的挫敗，擁有極限智慧的欲望只能封存在心底。那種擁有只是外在的掌握，卻從未想到把它以另一種形式實現。現在，不論是阿二、米俑還是卡羅拉多，都已經繼承了他的智慧，如果把自己的腦思維場整體移植在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大腦里，不僅可以毫無風險地完成自身極限智慧的研究以及兩個思維場的轉化，而且他的靈魂不滅，精神永存，不同的只是換了一副軀體，他們中的一個人就是他，他就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克曼。是應該包括克曼。因為精神教父與王者永遠是不同的概念。絕對權力是被給予的，極限智慧未必就能代表絕對權力。

在任何人看來這都是一種瘋狂的動機。然而，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仍是最優秀的腦科學家，相信他占據的高度是衡量一切偉大的標準。他清醒地看到，這種空前絕后的創舉即將使他擁有絕對權力。

現在他需要考慮從阿二、米俑或是卡羅拉多中選一個對象，用來完成他軀體的消亡。他的消亡現在也是對克曼必要的安慰。至于何時實施，需要先期過渡，這不僅是時間上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