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軼言站在破了一個窟窿的隔離窗前,異常惱怒。一塊玻璃殘片在他腳下嘎吱作響,他的三個助手滿臉驚恐地遠離他站在一邊。玻璃上的窟窿邊緣比較規則,像是先被質地異常堅硬的東西劃出輪廓后用力撞擊出來的。
現在是午夜時分。二十分鐘前,助手石智安把他從美夢中擾醒,吞吞吐吐說不清楚所以然。他以前就說過他們平時看起來都十分聰明,一個個人精似的,可是一旦遇上事,就都成了傻蛋,沒有一點成大器的樣子。他從畫面上隱約看到試驗室一片狼籍。肯定出事了,他想,大概是那個鼠人。
兩個月前,他收到一封十分奇怪的電郵:
田軼言博士:
你一定為即將到來的事情感興趣。我只是一個捕獲者,學識疏淺無力探明真相,相信以你在生物領域方面的建樹,定能因它奉獻出人類世紀最后的盛宴。不日你將收到我的禮包。請秘密妥善處理!
化蝶
這封郵件內容簡短,含糊不清。當時他被弄得一頭霧水。化蝶好像對他并不陌生,但化蝶是誰?以往他經常收到一些垃圾電郵,這一封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鄭重其事且神秘兮兮的,誰知道是不是惡作劇?他沒放在心上。然而三周后,他收到一個大木箱。木箱是比較粗糙的那種,高約一米八,寬約一米二,厚不足一米五。他的助手不知道那封電郵,以為送錯了地方,可地址是無誤的——中國未城七十三區開創生物研究所,且注明田軼言先生收。隨箱另寄有一封便簽,提示請勿人工開箱。田軼言當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并斷定這就是化蝶所謂的“禮包”。
他讓石智安等人把木箱送進3號觀察室,用機械手臂打開木箱。他們站在觀察室外面嚇了一跳,木箱里是一個怪物,再仔細看卻分明有三分像鼠,七分似人。那怪物大概被注射了某種藥劑,藥性尚沒有退去,除了能呼吸,四肢尚不能活動,如果不是他胸部因呼吸起伏,看起來倒像一架幾乎和人體大小等同的標本。
未城地處中國西部,是近年來在羅泊湖荒漠百年之后新崛起的一座科技城,也是世界精端科技的前沿陣地。開創生物研究所的前身是中科生化院的DRXA試驗室,始終致力于生命科學研究的田軼言從導師朱仲潛手中接任DRXA后就一直在尋求一種開放模式的發展途徑,他認為生命科學不是孤立的一門科學,要想求得更廣闊的發展,不僅要改變原有的管理體制,更需要多種邊緣學科的交叉介入改變原有的學術體系,而未城這座崛起的科技特區最大限量地滿足了他這種想法。他申請把試驗室從藏邊遷址到未城。可想而知,他的建議遭到元老派的強烈反對,好在他的導師朱仲潛非常有遠見,適時又剛升任中科生化院第一院長,最終于七年前他如愿以償地把試驗室遷至這里。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脫離中科生化院另立門戶。
六年前,當生物界人士第三次重排人類基因序列的時候,他領導的開創生物研究所已完成了生命基因譜的通式。它像一篇美妙的樂章,揭示了生命演化的精妙過程及地球萬物進化終結。生命基因譜最大的貢獻是以簡化的模式把生命萬物的進化統一了起來,從而使生命研究擺脫了單一、孤立的局限。有人說它像高次多元方程式。這樣說毫不為過。毋須置疑,這項成果給他帶來了擋也擋不住的財富與聲望。但田軼言不是一位功利主義的科學家,他只想靜心地面對未來,尋找新的挑戰。
近來,已有人對生命基因譜的通式持批駁態度,認為他的理論中不僅仍有第一代觀點的糟粕,而且不能真正解釋宇宙生命的起源。實際上,這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田軼言總是能認真看待每一個與他立場不同的觀點,他始終認為科學工作者每一次做出的能引起轟動效應的成績往往是對真相的再一次接近。
爭鳴是進步的原初動力。他回過頭來審視自己,這不意味著他懷疑自己。的確,基因譜的通式對地球生命而言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但地球生命能代表宇宙生命的普遍現象嗎?尤其是對于特異形態存在的宇宙生命,基因譜通式能走多遠?雖然特異形態的宇宙生命迄今尚沒被發現,但理論上它是存在的。
當田軼言第一次面對化蝶送來的怪物時,盡管不再認為那封電郵是惡作劇,但仍認為“人類世紀最后的盛宴”這句話只不過是一句好聽的說法而已。這種喜好夸大其辭的人,他見過的太多了。
剛開始,他以為這個似人又似鼠的怪物是迄今為止尚沒被人類發現的動物,可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十分可笑的錯誤,人總是忽略最近最真實的現象,被慣性思維導向所迷惑。
這怪物身上穿有衣服,也就是說即便它是動物,也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動物。怪物自藥性消解后就一直表現得很安靜,從它的日常行為來看,確實不能把它稱之為動物。它抱膝坐在一角,透過觀察室的玻璃窗長時間和他們對視。看不出是膽怯還是仇視。偶爾也站起來活動四肢,有幾次流露出暴力傾向,但十分短暫,總是極快地恢復平靜。
田軼言借助腦波儀,觀測到它具有和人類幾乎等同的思維活動。但他們之間無法進行交流,只有在它情緒激動的時候,才像人一樣大聲說些什么。田軼言的助手把它的聲言錄制下來,找到一位語言學家,語言學家得出的結論是:是語言,卻是一種誰也聽不懂的語言。
有一次,石智安說,它可能是深山的野人或是由于某種基因病造成的,沒必要為此耗費時間和精力。這樣的念頭,田軼言也有過。為了進一步完善生命基因譜的通式,當前,他與他的助手都不宜分散精力。然而,他又像預感到了什么,“人類世紀最后的盛宴”這句話越來越對他充滿誘惑。他相信自己敏銳的洞察力,相信自己的科學靈性。怪物的毛發和血樣的分析結果出來后,他和他的助手都為之震驚了。它具有鼠類的基因根,且基因極為活躍,基因變異的速度可稱得上是一種奇觀。是生物都有隨機的、方向不明確的進化,然而歷經無數代的一個長久的進化過程卻集中一個單體內短時間完成,而且基因鏈節有一個明確的變異趨勢——人類基因。這不僅是他從未遇到過的而且是連想也沒想到過的。
這就是“人類世紀最后的盛宴”?它究竟指的什么?而今,他再次面臨挑戰。
克科不知道自己被困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他面對的是人。雖然他還是第一次真實地看到人類,但并不感到陌生。西何說過,他們進化的方向是人類。以前在海上垃圾場,他們只能面對停在天上的垃圾船想象人的模樣。現在他感到一些新奇,但更多的是恐懼。
克科從未想到自己以這種方式來到人類面前。他在馬埃塔古拉因為對西何不滿,他想過離開那里。離開馬埃塔古拉很簡單,就像出海去垃圾場,只不過比那還要遠一些罷了。他把想法告訴了父王。
克曼感到意外,說道:“西何對馬埃塔古拉的貢獻不似你想象的那樣是對人類文明的抄襲,不能簡單去理解他的思想,不要高估自己,你現在進入不了他的精神世界,我相信他將給馬埃塔古拉帶來奇跡。你可以離開這里,但你要去的地方接納不了你,目前你也融入不了他們的世界。”
他想,父王的話也許是對的,就憑他這副模樣,即使人類不似他們想象的那樣兇殘,他也無法融入人類社會。直至后來在馬埃塔古拉建造基地,證實了西何確實能為馬埃塔古拉創造奇跡。然而這一切仍沒有徹底打消他遠行的初衷。
在馬埃塔古拉基地建造初期,他和許許多多族人一樣被分配到挖掘組,承擔最危險的工種。他沒有因為是克曼的兒子享受特權,也沒有因為參與創造奇跡變得斗志昂揚。是的,在他揮灑汗水的時候,看到這種壯觀的場面也有過激動。然而這背后含著多少血汗甚至是生命的代價啊!每天都有族人悄無聲息地倒下。他激動更因為他能幸運地活著出來看到西沉的太陽。艱苦的勞動使他有了更深刻的思考。西何所做的也是一種改變一種努力,代價是必然的,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在西何的帶領下可以完全擺脫地球人類垃圾的包圍。這個世界屬于地球生命的世界,他們有同等的生存權力,為什么不尋找一條雙方都能接受的途徑和人類正面交流呢?基地——馬埃塔古拉的奇跡——也是馬埃塔拉文明的自我封閉。
現在看來,他們經歷一個短暫的良好開端開始走向另一個極端了。他不禁自問,為什么會是這樣?他找到父王,一針見血地指出,建造基地是克曼私欲的膨脹。克曼平靜地看著他的兒子,慢聲慢語地說道,我就是馬埃塔古拉,建造基地是整個馬埃塔古拉走向未來的基礎,這是我必需考慮的。談話無法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