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晨沒等到圣德島水位回落就被一艘潛艇接走了。臨行前,他問麗絲,從圣德醫院建筑構造上可以看出他們早就對類似的海難做了周密防范,準確地說是在建筑勘測階段就掌握了詳細情況,但為什么還要把醫院建在這里?麗絲笑道,這么簡單的問題需要回答嗎?這里的風景不是很好嗎?海水再漲都不會傷害你,換在別處能避開自然災難,就一定能躲掉人為的災難嗎?
負責接他的是一個叫康十的中國人,年齡和風清晨相當,長相比較帥氣。他告訴風清晨,他們將在莫爾茲比港登陸,如果需要,他可以回國對自己的私事作一些必要的處理,但他在中國宇航局的工作由星際統共組織出面替他交接,除了可以對父母說明情況,對所有朋友都一律說是被派駐外機構工作,一周后他將被送到“藍色高原”中轉站,此后飛往銀河系JA區空間站接受具體工作。
風清晨忍不住笑了,感覺這像一個間諜的行程。心想,除了K-C和呂祟冉,我還有朋友嗎?聽康十的語氣,星際統共組織和中國宇航局的關系似乎不一般,由他們出面當然最好。這件事太突然,如果自己來處理,真的不好說,他的敬業精神向來都是有目共睹的。
風清晨不知道銀河系JA區具體在什么位置,但聽起來不是一般的遠。他想,零時差遠程傳送雖然仍只是一種構想,但人類已經能駕馭極倍光速了,只要不是飛上一兩個月都不算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回到家,K-C迎了出來,他抱住K-C轉了好幾圈,K-C迫不及待地問他發生了什么事情,他這才感覺到他的遠行對K-C來說并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當他和K-C說到呂文時,尤其說到夕陽暮下,明月天涯,他和呂文倚欄面海那一段,就按捺不住興奮了。
其實他只是在那一天見過兩次呂文,其余的就是在夢中了。K-C說,你深愛呂文才做出這樣的選擇,你如此勇敢地付出我為你感到驕傲,可你是不是有點多情呢?風清晨笑道,就知道你要說我是一廂情愿,任何人也都會這樣認為,我從來就沒有說她對我如何,只要我愛她就夠了,這難道有什么錯嗎?K-C說,有道理,我想說你十分偉大,但是我還是只能說你不切合實際。風清晨反駁道,抱著現實生活的人永遠得不到永恒的愛情。K-C笑彎了腰,說生命尚且沒有永恒,哪還有永恒的愛情?又說你去這么遠,把我帶著吧,讓我見見你的月光愛人。風清晨也這樣考慮過,可是一想到自己遠離父母,最終決定把它留在父母身邊。K-C說,放心吧,我是你最值得信賴的人。
他去父母那里小住了幾天。他不想讓父母像K-C那樣說他,略去了和呂文的認識過程,說自己加入星際統共組織是想面對新的挑戰。父親說,人生短暫,不是總有機會做自己喜歡的事。風清晨能說什么呢?只有K-C才知道他為誰做出這種選擇。
一周后,他按時來到指定地點——“中國遠航事務局中原局”。康十已經等在那里。他沒想到“藍色高原”是懸浮在太平洋深處的一座美麗的海城。橢圓型的合金膠質玻璃外殼,看似透明輕薄,卻支撐起整個海城空間,上層是環境優越功能齊全的生活居住區,建筑高度為10至60米不等,另有一座開放式的中央公園,中層是封閉式的平臺,一片片大小不一缺少高度的方型或球冠型建筑很有規律地連成一個整體,像一塊放大若干倍的集成電路板,這一層的高度和海面幾乎水平,也是面積最大的一層,下層是附屬功能區,包括海城的防御設施。海城最大高度約為900米,橫跨徑約2200米。每層之間沒有支撐結構,仿佛是粘連在殼壁上的,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風清晨想不明白它是怎么構建起來的。如果說它的名稱和所處的實際環境的反差是設計者隨心所欲的表現,那么這種值得推敲的設計與布局更反映出設計者不同尋常的思維方式。
這一切是否合理還不是風清晨關心的,他想早點知道自己的具體任務。呂祟冉說他有相當的思辨能力,但還不至于因為在這方面被賞識就讓他加入星際統共組織,更不至于讓他飛到JA區成天面對他們的論點或試驗過程作一些辨證推理。從圣德島到莫爾茲比港,再由康十把他從中國遠航事務局中原局帶到“藍色高原”,可以看出星際統共組織是全球性質的,所以有一種可能,在他得到呂祟冉的賞識后,他的背景就被詳細地調查清楚了,而他從事“場動力系統”的研究本身就屬于天體物理,和時空體系有相通之處。這兩種因素決定了他們的選擇。
以前他總是狹隘地認為星際統共組織是代表某一個國家,現在他明白了,星際統共組織既然是全球性的,那么它代表的利益也就是全人類的,有了這樣的安慰,他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了一種高度上,無論他面對什么樣的任務,都將是意義深遠的使命。
康十把他送到“藍色高原”就回去了,臨別時讓他善自珍重。康十成天飛來竄去,看似逍遙自在,言語中卻透出一種無奈。干一行厭一行在他身上體現得比較到位。風清晨有過類似的心境。一個本不相識的人在不經意間說出一句關心的話,以往只有父母和K-C關心他,現在怎能不讓他感動?他孤獨地站在空曠的平臺上,想回憶來時的細節,記憶中只有和康十面對面的沉默。
他有一種感覺,他一定能見到呂文,也許就在“藍色高原”,也許是在未來的某個地方。遙遠的JA區注定是他要去的地方。設想不是現實,他喜歡這種思念的過程。
遠去的飛艇泛出金黃的光澤,像嵌入畫面的子彈。
“還愣在這里干什么?難道你不知道已經遲到十三分鐘?”
他身后的那位中年女人怨聲載道地說著,毫不顧及他的感受。仿佛是風清晨的到來中斷了她的某種幸福享受。風清晨解釋了一句,她尖銳的聲音立即提高了八度:“不是你的錯,難道是我錯啦?是我來早了?”
風清晨不想和她計較,認為她是因為丑而自卑或是因為情人的拋棄而產生的非常心理。她是那種人高馬大的豐滿,像一枚經過包裝的重磅炸彈。風清晨跟著她走到升降臺的指示位置,腳下傳來一陣輕微的嗡鳴,圓形的升降臺隨即向下落去,光滑的金屬內壁像一面哈哈鏡,映出兩人變形的身影,她的下巴很長,長及胸腹,極具跨度的臂部被拉展開來,簡直能把他包圍起來。
他扭過頭忍不住偷笑,頭頂上的天空漸漸變成筒中的景色。她仍是喋喋不休,說總是讓一些多余的人來,盡是一些吃白飯的家伙,最后又說風清晨不在狀態。說話間,她猛地轉過身,仍是八度高的尖銳聲說道:“你不服氣嗎?”
風清晨嚇了一跳,很快就恢復了笑容,裝出迷惘的樣子,有意把英語說得生硬,說她的語速太快,根本就聽不清說些什么。這一招果然見效,她一定更加生氣,卻無處發泄了。風清晨心笑道,世間竟有這樣的女人!
他被帶到F座頂層的一套公寓里,那女人說從現在開始他有八小時的休息時間,之后就揚長而去了。齒形對合的電動門閉合的時候,給他的感覺是沖出軌道撞在一起的,顯得迫不及待。房間的布局高度智能化也更加人性化,舒適得像是一座隨身家園。他上過許多高層大廈,卻從沒有現在這種鳥瞰的感覺。視覺的暢游,他像飄在空中的眼睛。“藍色高原”的外罩像經不起針尖探觸的肥皂泡。陽光宛若高傲的漫步者,在外罩上折射成一道美麗的虹,它隔開了天穹,縮小了世界。海洋漸漸成了傾斜的平面,延展著和天空交隔在一起。
他有撲出窗外的沖動,雙臂是飛翔的翅膀,奔流的血液膨脹他的欲望,自由的心性令他陷入另一種冥想。經歷一次欺騙,飛越時空仍然是他的夢想。
對呂文的思念占據他整個腦海。一切恍如夢境。仿佛忘記如何來到這里的。從現在起他有八個小時可以自由支配。雖然存在時差,可他這樣興奮,怎能入睡?在任何人看來,他的付出簡直是一種壯舉。因為這種行為早就成了現實生活中美麗、動人的童話。他跨出了別人難以跨出的一步,所有的設想都可能成為套住自己的騙局。他清醒,但他是無可救藥的。呂祟冉對他的操縱,每一步看起來都非常有道理,可讓他從圣德島幾經周折來到這里,顯然有點令人發笑。他們想把強制性的手段表現得含蓄一點,卻沒想到做得這樣愚蠢。
他不愿為此費神,就像他的生命快到了盡頭,每一秒都十分寶貴。抱著這樣沉重的思念,他竟然睡著了,而且在似醒非醒間發覺自己一無所夢。他認為這是不應該的,雖然無意于要在夢中得到某種補償,但思念應有所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