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晨在“藍色高原”住了下來,每天都是相同的重復。他好像被人遺忘了,不知道要在這里住多久。有一天,他在睡夢中睜開眼睛,嚇了一跳。這里不是那間公寓,更不是在“藍色高原”。他成了被拋在太空的垃圾,孤獨地飄蕩在深藍色的宇宙中,恒星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極遠處繁星閃爍,似鉆石的碎屑灑滿天際,冷星、星云和無邊的黑暗渲染出宇宙寂寞的美麗。游離于各種形狀星云外的點點星光由散而聚,漸漸化成了影像,是爸爸,是媽媽,是K-C,他們音容親切、飄忽,仿佛時空相隔了一萬年,他的眼睛濕潤了。
星光漸散,再次聚成一個人的影像,一個圣潔的天使,美麗的唇角,動人的微笑,晶瑩的雙眸,幽遠的神情,是呂文,的確是呂文。他恍如隔世,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雖然這僅是瞬間的,但他已感到莫大滿足。
他閉上眼睛,心情是潮濕的。如果有天堂,這是天堂嗎?
星云轉動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宇宙的力量洞穿他的思想,他的血液滲出皮膚,血凝成一個個大小不一晶瑩剔透的紅色顆粒,滾動著飄散開去??紤]自己是否還活著已毫無意義,除非這里真的是天堂。
他開始感到呼吸困難,并且感受著能凍僵思想的寒冷。當他有這種意識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身置一團無色氣囊中,且全身赤裸。如果他還活著,那團氣囊應該就是他存活的唯一條件了。他沒有方向感,也失去了時間概念。力量正在從身體某個部位泄出去,肢體是那種不堪重負的無力,意念無法支配出任何輕微的動作。已經(jīng)到了極限,他對空寂及體力透支的忍耐也就算不上折磨了。他不能把這一切和現(xiàn)實連貫起來。這也許是夢中之夢,也許再度被置入了虛擬場景中,也許此刻正飛往銀河系的JA區(qū)。是在飛往銀河系JA區(qū)嗎?這種方式算什么?這一切是否合理并不重要,關鍵是他尚能感到自己的存在。如果可以選擇,他肯定選擇后者,因為他認定那里有等待他的人。
當一切開始模糊,他明白這種狀態(tài)即將結束。
如果不是站著,他真像大睡了一場,睜開眼后感到頭重腳輕。他看見透明的圓形門外站著三個不同血統(tǒng)的年青人。他好像聽到他們說了一句歡迎您來到這里,他低頭看見自己的著裝已換成和他們一樣的黑色連體太空服,大小得體,尤其是那條舒適漂亮的腰帶,使得這種款式的太空服一改以往那種臃腫的形象,類似于勁裝。
果真如他判斷的那樣,這里是銀河系JA區(qū)。就連那身漂亮的服裝如何穿在身上的他都不知道,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他更是一無所知了。透明的門運用的是光頻隔離技術,它的開啟與閉合沒有實質(zhì)的機械運動。
空間站的人造引力裝置延用的仍是岳井城的理論。二十年前,這項完美的技術支持了月球引力改造,為人類真正意義上的登陸月球創(chuàng)造了先決條件。他固然不能和愛因斯坦偉大的引發(fā)人類感知宇宙文明的相對論相提并論,但同樣是時代進程中無法輕易跨越和取代的成就。
三個人的神情都是輕松快樂的,風清晨心中的那些不愉快也就隨之淡化了。一個叫柏格林坦,一頭寸板金發(fā),舉止嚴謹,來自德國,他右側的叫紐因,栗色長發(fā),嬉皮氣十足,美國人,另一位叫龍之傳,氣質(zhì)內(nèi)斂,溫和而不失剛毅。紐因首先沖上來,熱烈擁抱風清晨。因為快樂,風清晨的加入,他們的快樂變得更加充分。
紐因說,當初他們互不認識,叫對方的名字十分拗口,為了便于記憶,也為了有點紀念意義,干脆都改了名字,他的名字改為紐約,柏格林坦叫柏林,龍之傳當然就叫秦皇島啦。風清晨心想這是什么不成文的規(guī)定呀!紐約的手拍著額頭,突然歡叫道,就叫你重慶吧!看看這個名字多么有意義!歡迎你的加入,重慶!風清晨終于忍不住笑了,名字除去自身的意義就是讓別人識別的,沒見誰成天喊自己名字的,只要不有損人格,怎么叫都無所謂。
在他們的帶領下,由自動輸送通道來到中央集成艙,紐因把風清晨和這里的工作人員相互介紹認識。他們年齡不等,來自不同的國家,但都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出于禮節(jié),他們都表現(xiàn)得十分熱烈。對于其中的幾位年輕女性,紐因好像終于逮著一個和她們說話的機會,美女姐姐美女妹妹地著重介紹了一番,惹得一位叫石曉萌的說他,風清晨剛來,能不能說一句正經(jīng)的,少說一句你的嘴巴就能發(fā)酵嗎?
宇航服上的腰帶是一種必備的工具,對女性則又多了一層服飾的功用,她們本就勻稱的身材被腰帶輕松地束縛著,盡顯女性的曲線美,而位節(jié)式的服裝構造,又搶眼地刻畫出三點部位。不過,由于服裝特殊的質(zhì)地,風清晨按照禮節(jié)和她們逐一擁抱時,感覺像隔著一百多層布。紐因說還有三個美女妹妹剛剛去了試驗場,有的是見面機會。風清晨心中一動。
風清晨從龍之傳口中才知道星際統(tǒng)共組織將在兩個月后啟用JA-B1,他是JA-2退役前最后一位來這里工作的。他不知道JA-2的歷史,看不出歲月在它身上流逝的痕跡,他想象不出十年前它能新到何種程度。
JA-2站有三個子站,共同輻射JA區(qū)時空試驗場。如果不借助模型,僅以他視覺觸及到的不可能知道JA區(qū)及各工作站的概貌。JA-2站像一個與天緯垂直的掛鐘的輪擺,主軸可以沿軸向壓縮向后延展出一對尾翼,輪體分內(nèi)外兩環(huán),外環(huán)外擴后又分外環(huán)和次外環(huán),兩環(huán)可作同心對垂自轉運動,形成防御體系,內(nèi)環(huán)是可降可升的受載平臺,三個子站既可獨立運行,也可和它對接成一個功能更為強大的航天母艦。
最初,JA區(qū)是因一種概念而存在的,即雙重假設的因果關系。它的抽象是因為它的奇異之處。這一區(qū)域并存著多種天體現(xiàn)象,它們之間的相互干擾總是處于一個零界小的狀態(tài)。而它的抽象又是具體的,因為迄今為止,它已被人類利用(準確地說是接觸)了將近十年。假設上帝是存在的,它就是上帝之手。發(fā)現(xiàn)它,的確是宇宙對人類的偏愛了。
讓風清晨哭笑不得的是他們事先知道他來卻至今都不知道他來擔負什么工作。像是搭錯了班車。好在他們知道呂祟冉,但不熟悉,充其量只是聽說過他罷了。
不知何故,現(xiàn)在他沒有了臨行前那種強烈的預感。他又不能冒昧打聽呂文。靜下心來想想,呂祟冉從未說過他女兒在JA區(qū),他自認為不笨,卻在這件事上犯起了糊涂,是自己誤導了自己?,F(xiàn)在他有一個小小的希望,就是那三個去試驗場的有一個是呂文。
直到風清晨見到紐因所說的“頭兒”才知道此行的任務和呂祟冉的說法基本吻合?!邦^兒”是中國人,叫尚曾,不知紐因他們私下里怎樣叫他。尚曾四十出頭,偏瘦,顯得那張國字臉剛毅十足,眼睛不是很大,好像也缺少光澤,然而卻屬于智慧型的,是那種一眼能看透別人卻不會輕易暴露自己。不過整體看來他人還算溫和。他的著裝除了胸前有三顆耀眼的紅星,其余的和他們一樣。
尚曾見到他,微笑著說,很好,很準時。風清晨心想,準時不準時我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尚曾看透他的心思,輕輕拍著他的肩膀說,來的過程也是對你意志力的考驗,不是所有人都能挺過來的,很高興你未被打道回府。
風清晨對星際統(tǒng)共組織沒有什么了解,但從呂祟冉以及尚曾說的“需要的是你思想的參與,不是形體上的介入”這一點,可以看出這個組織用人是不拘一格的。尚曾解釋道,以JA-2為例,這個龐然大物遨游在銀河系中是很好看,但它能代表科技嗎?它只不過是一堆高等技術的產(chǎn)物組合,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智慧才是一切真正科學文明的先驅(qū)。
風清晨說:“我的思想固然可以參與,可以分析你們的試驗數(shù)據(jù),但必須要來到這里嗎?是因為我參加過那場虛擬的時空試驗?因為JA區(qū)特殊的時空本性?”
尚曾說:“正確!開放的空間,你的思想更加自由,你的感知更加真實,用智慧引導你自己,他沒看錯你?!?
風清晨心想“他”指的一定是呂祟冉。
尚曾讓他先熟悉環(huán)境,了解一下先期工作,他真正的工作是在JA-B1。這等于告訴他在這里最短的期限不少于兩個月,而且很可能是這批人中唯一一個留守下來的。風清晨暗自叫苦。
來到JA-2已經(jīng)兩周,尚曾一直沒有安排他具體工作,風清晨只能看著別人忙碌,自己卻像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而且那三個去試驗場的女子始終沒見回來,卻又不便問去的是誰。他只能在焦灼中等待。
一日,他和尚曾閑敘,說話間,尚曾右前方出現(xiàn)一面無屏顯影,映著屏幕底色,尚曾的面孔變成淡藍色,從側面看,他的下巴十分個性。屏幕中的人是柏格林坦,他神情蕭然地向尚曾報告,九時二十分三十三點九五秒,“太城”號和前往試驗場的“摩月”號與JA--2同時失去聯(lián)系。風清晨愣住了,他寧愿從來不曾有過那個小小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