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著走出沙漠。如血的殘陽，流動的沙丘，一縷縷輕紗漫天飛舞。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刻即將來臨。他舔著干裂的嘴唇，滾燙的微風開始透出絲絲水氣。他不知道自己的故土在何方，他像一個追趕太陽的人。幾天來，唯一讓他辨認方向的只有這個誓要把大地蒸發掉的家伙。有幾次，他懷疑它不是在馬埃塔古拉見到的太陽。他趟過一個沙丘，跌倒了，再也不想爬起來。多走一米和一百米對他是同樣的意義。他瞪大眼睛眼睜睜看著天色暗淡下來，大口喘息著，以便帶有絲絲水氣的空氣能緩解胸中的干燥。

他是三天前伺機從開創生物研究所逃出來的。在他被囚的那些天里，當田軼言等人在為基因密碼鏈苦思不解的時候，他在考慮如何逃出去。那層加厚的有機玻璃，以他之力，顯然不是一次就能撞破的，也許還像西何在馬埃塔古拉建造的基地，處處都有警報裝置，不等他第二次撞擊，外面的人就會發覺。想到這些，他十分沮喪，抱臂垂頭縮在角落里。勾著的下巴突然觸到一個冰涼的東西，他微瞇的眼角不經意地掃了一下。那是母親生前送給他的一枚鉆石胸針，據說鉆石是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尚在幼年的他不明白，既然它是世界上最堅硬的，那么它是怎么被打磨成形的？母親回答不了他，撫著他的小腦袋說，你長大了也許就會知道。隨著他把這個疑惑的淡忘，他也漸漸長大了，同時也養成了把胸針時刻戴在身上的習慣。直到有一天，莎奴問他要這枚漂亮的胸針，突然明白了堅硬與打磨在概念上并非是對立的，把鉆石打磨成形有無數種方法。他拒絕了莎奴，說那是母親留給他的，不可以送給任何人。他想念母親，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母親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他想撲向母親的懷抱，母親的身影卻在瞬間飄散了，眼中只剩下這枚亮晶晶的胸針。

懷念之情過后，他想到既然它是地球上質地最堅硬的，何不用它來劃那層玻璃，哪怕一天一點點，總有一天可以劃到他一次就能撞破的程度。在馬埃塔古拉，他記得有一次車窗玻璃裂了，兩面都能看清上面的紋路。留下紋路肯定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必須選一個不易被他們發覺的角度。他把位置選在靠著玻璃罩的操縱機械手臂的平臺后面。從這天起，他就把那枚胸針藏在手中，裝出煩躁的樣子，四處走動，時不時撞擊那層玻璃。剛開始，他看到有一盞腥紅的燈一閃一閃的，同時，田軼言的幾個助手慌忙跑過來看是怎么回事。就像他最初判斷的那樣，外面設有警報裝置。有個嘰里呱啦的東西老是怪叫個不停，是誰都煩得要死。石智安征求田軼言的意見后，把警報器的參數修改了，就這也不行，后來看他也折騰不出什么頭緒來，干脆就把警報器關掉了。

克科就這樣在暗中進行著。然而，逃出這層玻璃罩又能怎樣？僅他能看到的還有一道密碼開啟的電門才能通往觀察室外面。田軼言的助手數次來來去去，他很快就留心記住了那個八位數的密碼。至于還有幾道這樣的門，他不知道。他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不久，他終于在那層玻璃罩上刻出了一個斷斷續續的能容他鉆過去的圓形痕跡，深度幾近那枚胸針長度。再深他就捏不住胸針了。

那天晚上，石智安值班，工作了一會，大概覺得無聊，就隨便調出一組畫片，沒看多久就沒了興致。就在這時，他接到一個電聲，不知對方說了些什么，他就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也不收拾手邊的東西，就急急忙忙地走了，看樣子片刻后還要回來。克科知道自己不能再考慮外面還有幾道那樣的電門，雙掌奮力一擊，那塊劃有痕跡的玻璃應聲而破。他鉆出來，奔到電門前，按下早已熟記于心的八位數字，打開電門，沖出去，沒跑出幾步，就聽到警聲大作，而且橫在前面的仍是一道緊閉的齒合狀電門。他心想徹底完了，兩個輸入密碼無論如何也不會一樣的。就在這時，門卻打開了，剛打開一半，就看見石智安一臉驚慌地向里沖，抬頭看見他，“嗷”地一聲，嚇得向后直退，話也說不出了。克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用力向里一甩，兩人瞬間就換了位置。他一直往前跑，這回挺順利，走道盡頭一轉彎就是大廳，大廳外面就是黑夜了。剛一沖進大廳，就遇到一個他從沒見過的人，那人也像石智安一樣，迎著他跑來，差點撞到一起，兩人剛一照面，那人就更糟糕，當時就癱在了地上。倒下的時候右手還拎著武器一樣的東西。他什么也來不及想從那人頭上跨過直沖進黑夜。

有燈火的夜色真美，至少沒讓他有流落異鄉的凄迷感。他像一個長跑健將，身影拉動出流動的帶著朦朧的光帶。黑暗中，人們看不清他的模樣。他跑得有點瘋狂。因為他知道必需在天亮之前離開這座喧鬧的地方。他沒法辨別方向，只能順著路往前跑。

如果不是掉進一個黑洞中，他可能到天明還在繞著未城的某個地方跑。在他摔進那口洞中的一瞬間，腦袋磕到洞口的邊緣，兩眼直冒金星，嘴巴痛得像掉了幾顆牙齒，很長時間沒反應過來。這是一個更黑的地方。他嗅到熟悉的垃圾氣味，濃烈、刺鼻，但他感到安全。他躺在軟綿綿、濕漉漉、還有點臭烘烘的雜物中。他十分自信地判斷這是人類的生活垃圾。他不可能知道那個洞口是用來疏通垃圾管道的。洞口本來是有蓋的，不知什么緣故那一帶的管道蓋經常少，可憐的垃圾工們補都補不過來。

他興奮地想，這些垃圾被集中后，大概會運往族人們以前常去的那個地方，他靠這些垃圾可以生存。雖然現在馬埃塔古拉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但有些東西目前仍需要人類的垃圾物來過渡，所以遇見族人的可能性還是有的，那時還愁回不到故土？他舒展四肢，手臂無意中碰到管道的墻壁，這才發覺他和他身下的那些垃圾正在均速向前運動著。他感到自己的判斷十分正確，下面的輸送帶正把這些垃圾往某處集中。他依稀看到了馬埃塔古拉的沙灘，看到了族人們的笑臉。

他再次摔下去，身體在空中轉了幾個圈，落到一座巨大的垃圾堆上，之后又順勢向下翻滾。天色已微明。他看到身后是一座城市模糊的影子，心想那難道就是克曼、西何乃至馬埃塔古拉人努力的方向？城市像被沙灘包圍著，可怎么也看不到海面。他吃力地爬上垃圾，眼中仍是望不到盡頭的高低起伏的“沙灘”。這個時候他只能想象馬埃塔古拉在海中的某處，而這里是海的那一面，他只需等待和這些垃圾被送到海中的另一處。

他把地球想象得有點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