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堆積如山的垃圾的另一側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轟鳴聲。一座比垃圾還高的“山”在移動,離近了竟然是一個巨大的機器人。克科感覺自己只有它的一個腳指頭高。驀然間,那如山的垃圾一層一層地升騰起來,紛紛被吸進它那對挖掘斗狀的手掌。嚇得克科忙遠遠躲開了,心想如果被吸進去,哪還有活的余地!他想這個大怪物可能是用來處理垃圾的。這個時候,他還在想如果這樣集中垃圾,真沒指望回去了。
那片堆放垃圾的地方很快就被夷為平地。克科的腳下再次顫動起來,機器垃圾工轉身卷起一陣沙塵走了。如果不是沙地緩沖了震動,他早就被震翻了。初升的太陽清暫地映出機器垃圾工的輪廓,它投在地上的影子籠罩出一片壓抑。克科勉強跟在后面,像一只螞蟻。機器垃圾工來到聳立著一簇類似井架或吊裝架的地方停下來,從一片連成一體的封閉的建筑物中伸出兩架云梯分別搭接到機器垃圾工左右膝蓋,其中一架附著四條粗大的軟管。軟管輕微抖動起來,不久,與機器垃圾工右膝相連接的云梯的輸送帶開始傳動,垃圾工的右膝洞開出一個艙門,從那里面吐出一塊塊長方體的白色物體,自上而下被送入建筑物中。
克科失望了。他以前聽說過人類利用微生物技術處理垃圾使之成為可用資源,而這里的垃圾處理更加集成化,所有的工序在那個機器垃圾工身上就完成了。那些白色物體大概就是垃圾分解后從中提取的塑料原材,但他判斷不出從那四條軟管中流下的是什么。總之,不再是原先想象的那樣可以隨著垃圾回到馬埃塔古拉。
遠處的那座城市像沒身插入大地只露出手柄的利劍,仔細辨認,勉強能看出像是由各種精巧的玩具堆積起來的建筑群。一條筆直的管道橫空而來,在城市的那一端縮成一個點。就是這條垃圾管道把他從未城送到這里來的。
等待是徒勞的,希望已經成為不切實際的幻想。克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這片望不到邊際的“沙灘”。已經從災難中走出了第一步,沒有理由不見到大海。大海是近于故土的地方,到了那里,至少他的憤怒和落難的孤獨會少去一些。
可是他哪里知道這是中國西部的沙漠?三天來,他始終未能從災難中走出第二步。太陽升起又落下,希望再度破滅。是迷失了方向還是這片沙灘超出他的想象?此刻如果誰贊嘆這個烤死人的家伙是燦爛的明媚的,他肯定一口咬死誰。體液大量流失,饑餓困擾,他不得不為眼前的生存考慮。體毛大面積脫落,尾巴已縮短成寸許,唇豁日漸連成一個整體。他不明白炎熱怎么會加快原有的變異速度。他體內仍有鼠類的因子,所以當第一次看到沙地鼠時,輕而易舉地就把它喚到身邊。那時他的確想和這個仍可稱之為同類的動物對話,然而,這只沙地鼠流露出的驚異與不安就像當初他面對人類時的陌生與恐懼。換一種眼神他都會好受些。他憤怒也有一點傷心,生存的欲望最終使他產生罪惡的動機。狂亂般的撕咬,沙地鼠的第一滴血滋潤干渴的喉嚨的那一瞬間,他從另一個高度上理解了生存的代價。此后,他就用這種方式補充體能。罪惡感難免給他留下心靈創傷,但為了生存,在這種環境中持守道德準則就是次要的了。
幾天來,每趟過一座沙丘他就盼望能看到沙灘的盡頭,起起落落,前方的路仿佛要用他的生命時限來度量。此刻,他又站在沙丘上,大漠落日在天際間印下的那道血紅的余輝正在退去,連綿起伏的沙丘構畫出柔和的線條短暫地清晰之后漸漸隱入黑暗。視覺被拉進深遠的夜空,在旋轉中俯視大地。他看見孤獨渺小的自己,在黑暗中艱難地跋涉。無盡的前方,他的毅力顯得愚不可及。他想是不是應該回頭,回到身后那座城市,回到他努力逃出的地方。放棄也許就是另一種希望的開始。然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那種看似愚蠢的堅持。因為在堅守不了道德準則之后,他不能再喪失最后的精神家園,更何況也不愿背離那枚胸針所昭示的意義。那是母親送給他的。
他像一頭可愛的不知回頭的牛。外表看似執著,其實內心也有過幾次猶豫。他留戀沒有思想的歲月,那樣至少活得簡單,一切都變得透明,又怎會像現在這樣被生死困擾?
他能活下來,應該歸功于這種缺少理智的執著。這一天的黃昏,他爬上一個高一點的沙丘,看見前方有一片綠洲,一個映著天色的湖泊,再遠處就是朦朧的建筑群了。這不是海市蜃樓,因為他沒走多長時間,地上的植物就漸漸稠密起來,穿過一片高大的樹林來到湖邊,他想也沒想就一頭扎了進去,灌了個飽。這不是海水,清爽、細膩,每一滴水珠都綻出美麗的光芒,沒有雜質,仿佛是在一個沒有塵埃的世界。他第一次看到地球的美麗。
他游回岸,躺在岸上,已是月高星稀,那片朦朧的黑影中飄散出一簇簇流光似火的瑩燈,如五彩斑斕的繁星透過夜色映在對岸的湖面上。經歷了那一場死亡線上的掙扎,充滿生機的地方肯定是他向往的。然而作為異類,他心存顧慮,可是比起那死寂的沙漠,他實在想象不出還有什么值得他畏懼的。堅定的信念是在磨難中沉淀出來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全身感到斷裂般的劇痛,咽喉連同胃痙攣,卻嘔吐不出任何東西,頭脹得像火球,痛得他五官移了位。一切都在彎曲、變形。最后他放棄掙扎任由那撕心肺裂的劇痛折磨,只在心里不停地告誡自己,我疼說明我活著。
他竟然這樣睡著了,在清晨醒來。劇痛的折磨已遠在夢中。他支撐起酸酥的軀體,搖搖晃晃來到湖邊,喝了一口水。待水面再次平靜下來,驀然間看到一個陌生的面孔,這是自己嗎?他疑惑了好一會兒,最后對自己說,我徹底變成一個丑人了。從外表看,他現在已經和那些人類沒有多大區別。顯然這次變化有利于他的生存,但這種自我失真的感覺令他難以平靜,并且有著強烈的排斥心理。如果這種脫胎換骨是昨晚劇痛的結果,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