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富論》中的細節
在中國古代,銅錢主要用于國內的日常交易,被人們親切地稱為“孔方兄”。可是對于長途、大額,依賴駱駝和馬匹的西域貿易來說,攜帶幾百、幾千斤的銅錢就太不方便了。因此,這類貿易使用的貨幣主要是金銀。順便提一句,中國古代對日本、東南亞的貿易主要用船,不怕負重,所以還是經常使用銅錢的。
作為貨幣,金銀的需求結構跟銅差不多。它們也都有作為生產物資的用途,金銀可以打造首飾、器具,也可以打成箔片,用于包覆部件或者美化雕像,等等。因此每當經濟繁榮的時候,金銀作為生產物資的用途就會與作為鑄幣原料的用途爭奪有限的原料供給。跟銅錢一樣,金塊、銀塊和金銀幣也不可能做得太小。如果說銅錢的重量下限是4克,那么金銀的下限只會更高,所以金銀比銅錢對于經濟形勢的變化更敏感,也更容易退出日常交易市場。
公元前1世紀到公元后1世紀,位于亞歐大陸兩端的漢朝和羅馬帝國都達到鼎盛,絲綢之路上的貿易絡繹不絕。有趣的是,就在這段時間,雙方同時出現了金銀流出的記載。古羅馬的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估計,羅馬帝國每年需要向東方諸國支付價值1億塞斯特斯(古羅馬貨幣單位)的金銀。漢朝的桑弘羊則在《鹽鐵論》中提出:“汝、漢之金,纖微之貢,所以誘外國而釣胡、羌之寶也?!彼跁械牧鍪菫楫敃r的政策辯護:金銀乃無用之物,對外支付金銀而買入西域有用物資,這種交易是對漢朝有利的,所以不需要改變。
為什么漢朝和羅馬都會覺得自己付出了金銀?金銀到底去哪兒了?現代人可以很輕松地討論順差和逆差,那是因為現代海關和中央銀行能夠嚴密跟蹤各國進出口貿易的發生金額、交易對手和資金屬性。然而,無論是老普林尼還是桑弘羊,他們能夠觀察到的東西是什么呢?我想不外乎兩條:一是外國商隊往來,說明對外貿易繁榮了;二是市場上金銀日見緊張,不敷使用。那么把這兩個現象串聯起來,最直觀的結論就是:我們的金銀被外國人帶走了。
同樣是把金銀交給外國人,可能是用于進口消費,也可能是為了擴大生意用來周轉。這兩種資金的屬性是不一樣的。用現代會計語言來講,前者屬于經常項目,后者屬于資本項目。事實上,當漢朝和羅馬帝國都認為自己的金銀被外國人帶走了時,很可能這只是國際貿易規模擴大的自然結果。
國際貿易需要占用大量的金銀用于在途周轉。洲際貿易的路程往返可能需要數年甚至數十年,常常需要手頭有足夠的金銀做本錢。16世紀以前,歐洲流行著一種“重金主義”(bullionism),它的代表政策是限制金銀輸出。外國商人到本國來做生意,當他們在本國出售商品后,不得攜帶金銀離境,他們必須把金銀用于采購本國商品,全部使用完之后才能離開。
如此貔貅般地積累金銀,到底有什么好處?現代人好像很難理解這一點。雖然我們很難用國民收入、產出、物價之類的變量來解釋,但這確實是一個缺乏歷史代入感的例子。不過只要回到當時的歷史環境中,答案還是很明顯的。假如羅馬國王想要一件中國絲綢做的長袍,那么他手里必須有金銀。有金銀,那就容易交易,可能5盎司銀子就夠了,再不行就1盎司金子??梢菦]有金銀,那就很麻煩,哪怕羅馬國王愿意用100頭羊或者一整個倉庫的小麥來交換,旅行商人可能都不會接受。因為,只有金銀才是國際貿易的入場券。
從邏輯上講,歐洲的重金主義與中國唐宋的錢荒是很相似的,它們都源自金屬鑄幣不足的困擾。只不過歐洲國家小,相互之間爭奪金屬貨幣的意圖很明確。事實上,從整個歐洲的視角看,這種以鄰為壑式的零和博弈并沒有什么意義。中國是覆蓋整塊大陸的文明系統,局部和暫時的解法并不被認為是解法,所以除了“第三類盜鑄”小錢之類的內生嘗試之外,國家層面并不試圖去爭取積累金銀。事實上從體量來講,周邊鄰國也沒有交易對手可供中國爭奪。不過,至少宋、明、清三代都是明確禁止銅錢出口的。
重金主義強買強賣的政策過于簡單粗暴,效果不好,所以后來歐洲君主們改變方式,重點培養本國的出口產業,讓外國人心甘情愿地把金銀交出來。這種經過市場化改造的重金主義,被稱為重商主義(mercantilism)。相比于重金主義那種完全的零和博弈,重商主義至少把注意力放到產品上了,這具有促進技術進步的意義。后來人們干脆把重金主義作為重商主義的早期形態,只可惜這名字一改,就把政策的最終目標給弄模糊了。要知道,重商只是手段,重金才是目的。
16~18世紀的英國,是重商主義政策最經典的案例。當時英國扶持的對象是羊毛紡織業。英國有牧場,羊的品種也好,出產的羊毛頗負盛名。在這些客觀條件的基礎上,英國進行了一系列操作。首先,禁止出口本國羊毛、小羊和公羊,以防品種外流。偷運種羊出境的,將被處以嚴刑。其次,鼓勵進口外國羊毛、棉花、亞麻和染料等生產資料,為英國紡織業所用。最后,嚴防技術外泄,一方面禁止紡織機械出口,另一方面禁止制造業技術工人出國任職。初犯者罰款500英鎊,入獄1年。要知道,當年的500英鎊可著實不少,一般人被罰500英鎊直接就傾家蕩產了。
1776年,經濟學經典著作《國富論》問世。亞當·斯密花費了大量篇幅來歌頌自由貿易的好處,并且明確表達了對重商主義的排斥態度。不過在筆者看來,駁論文章就像拔草一樣,先得摸準對方的邏輯根基,然后一舉鏟除。如果不首先闡明重商主義的由來和歷史合理性,那么就無法徹底打倒它。
在筆者看來,《國富論》第一篇第十一章第三節后面的附錄里,倒是有一小段話,足以起到“孤篇壓倒全唐”的效果。這段話說,在地理大發現之后,由于美洲金銀的大量流入,歐洲物價出現普遍上漲。其中谷物相對于白銀的價格,大約上漲了3倍。
是的,想要反駁重商主義,這一段話就夠了。中國銅錢兩千多年反復探索的歷史經驗證明,金屬鑄幣的存量是有一個合理范圍的下限。如果低于這個下限,就會造成錢荒,影響它履行貨幣的職能,甚至破壞整個經濟體的正常運行??墒且坏└哂谶@個下限,則會進一步增加金屬鑄幣,它就只能起到通貨膨脹、推高物價的效果了。
由此看來,這是一個不對稱的函數。金屬存量低于下限的時候,重商主義是對的,積累金屬鑄幣必須優先進行?!翱床灰姷氖帧毕胍l揮作用,首先就得有足夠的鑄幣來維持市場的運轉。而當金屬存量高于下限的時候,放任自流是對的,因為此時已經沒有必要犧牲經濟效率來積累金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