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不幸
公元621年,唐代的標準錢“開元通寶”問世。根據史籍記載,開元通寶每文的重量是“一錢”。那么“一錢”到底有多重呢?考古資料證明,開元通寶的重量與西漢五銖錢并無差別,還是4克左右。只不過它來了個反客為主,以4克左右的重量作為“一錢”的定義。這再次證明,4克左右的中國銅錢標準得到了歷代沿襲,穩如泰山。
開元通寶問世不到50年,唐代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盜鑄行為。首先,盜鑄的大多為小錢。其次,當時官府并未發行小錢,不存在模仿官鑄、搭便車的可能。最后,從史料記載看,這些小錢“才有輪廓”“輕漫無復錢形”,似乎品相上很難具有欺騙性。如果沒有政府強制力干預,按理說很難進入市場。我們可以將此稱為“第三類盜鑄”。
從后續史實上看,唐代的人們確實沒有將這種小錢與標準錢混淆起來。唐高宗曾經提出以標準錢1枚換取5枚的辦法,收兌盜鑄小錢。結果人們“私自藏之,以候官禁之弛”。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唐代史料中未見相關討論。
百年之后,史書上明確出現了“物輕錢重”的記載。也就是說,市場上物資多,銅錢少。人們為了繳錢納稅,不得不賤賣物資。進入宋代,問題越發惡化。以至于“公私上下,并苦乏錢。百貨不通,人情窘迫,謂之錢荒”。此后的明代直至清代前期,錢荒問題一直存在。中外歷史學家都注意到,明代的物價、財政收入和市場經濟活躍程度均遠低于唐代、宋代。造成這些現象的可能原因之一,正是錢荒。
既然是錢荒,那么在市場上自然會表現為銅價高昂。前面我們已經分析過,由于每文標準錢的重量是給定的,所以銅價上漲必然會提升銅錢的最小單位價值,使之不再適合小額交易。這個時候,市場會自發地尋找更小的貨幣單位。所以唐高宗時代那些頑固的“第三類盜鑄”小錢,很可能正是這一市場意志的體現。只不過由于技術原因限制,無法形成氣候。
我們舉個例子來說明。假定市場上一支筆的價值是3文標準錢,一張紙的價值是1文標準錢,此時人們使用銅錢交易順暢無礙。可是銅價翻番之后,一支筆的價值相對跌落到1.5文標準錢,一張紙的價值跌落到0.5文標準錢。這樣的交易,使用標準錢就很不方便。此時如果能夠轉為采用某種小錢,其價值為0.5文或0.25文標準錢,則交易又可以變得很方便了。所以說,“第三類盜鑄”小錢出現的原因并不神秘,它就是市場為了應對錢荒而自發產生的一次失敗嘗試。
錢荒影響小額交易,這一點已經講清楚了。可是它真能有這么大威力,會影響文明的發展嗎?我們可以算這樣一筆賬。假設按照整個唐代的經濟活動規模來估計,正常情況下一年能夠順利完成全部交易,總共需要使用1000億文標準錢。這個數字聽起來很大,但是并不夸張。按照唐代人口5000萬計算,平均不過每人2000文,即2貫錢,價值相當于后世2兩白銀。這應當是一個合理的水平。如果這么多銅錢,每文錢的標準重量為4克,就需要40萬噸銅材用于鑄幣。當然,中國銅錢里用到的銅材并不是純銅,而是一定比例的合金銅,不過我們這里姑且忽略這個問題。
40萬噸是什么概念呢?清代雍正年間開發云南銅山,最高時一年產量不到3000噸。按此速度積累,大約要滿負荷持續開采130多年才能達到40萬噸,而且在通常情況下,采掘得到的銅資源并不全都用來鑄幣。銅是重要的生產物資,建筑、器具、雕像等,都要使用大量銅材。歷史上著名的“武宗滅佛”,就有銷毀佛像、取銅鑄幣的意圖。由于經濟越發達,對作為鑄幣原料的銅的需求就越大,同時對作為生產物資的銅的需求也越大。這兩種需求相互競爭,還會加劇銅材供應緊張的局勢。這是為什么呢?因為當人們預計到銅材價格長期看漲時,就會主動地窖藏銅材,等著坐地起價。
如果唐代當年不能保證40萬噸,而只能保證有20萬噸銅材用于鑄幣,那就相當于只能提供500億文標準錢。既然鑄幣供應量不足,每1文錢的價值必然高企,大量小額交易將不得不退化到“廢錢用谷帛”,即以物易物的狀態中去。市場效率將因此大幅降低,商品不通,貿易退化,更不要說觸發工業革命之類的事情了。文明發展的進程受到資源上限的壓制,就只能陷入低水平輪回的陷阱。
我們還可以再思考一下。如果唐代突然獲得了超越時代的先進的鑄幣技術,能夠打造一種穩定的、2克左右的小錢。那么唐代完全可以推翻西漢五銖錢的標準,重新將2克定義為“一錢”。這樣一來,即使只有20萬噸銅材,也可以鑄造出1000億文標準錢,足以支持唐代一年的全部經濟活動。甚至后世的錢荒也可能不會發生,至少可以大為緩解,整個中國歷史都可能在唐宋之際轉入另一種可能性時空……
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有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社會和文明也是如此。偉大的文明之所以偉大,往往不是因為它的優點有多么突出,而是因為它沒有致命的弱點。
人類歷史長河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不幸案例。比如,南宋沒有草原,難以養馬,因此組不起騎兵;沙皇俄國找不到終年不凍的出口港;19世紀的普魯士缺乏鐵礦,等等。在本節中我們看到,對于經濟發展來說,缺乏鑄幣也是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