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亞乘坐的轎車緩緩行駛在第五大道上,這時,天空突然下起了雷陣雨。由于交通堵塞,車子停在路上有好幾分鐘。朱莉亞一直盯著第五十八街轉角處一家玩具商店的櫥窗看。她認出了櫥窗里那只碩大無比的灰藍色長毛絨水獺。
* * *
蒂莉誕生在一個和今天天氣差不多的星期六下午。那時,大雨如注,沿著朱莉亞辦公室的窗戶匯成一條條小涓流。沉浸在思緒中的朱莉亞,仿佛立刻看到了河流,窗戶四周的木框變成了亞馬孫河口的河岸,被雨水沖刷的落葉堆變成了即將被洪水沖走的小動物窩,嚇得一群水獺驚慌失措。
接下來的晚上也是一樣的雨下個不停。朱莉亞獨自一人,坐在她工作的動畫制作公司的電腦室里,為自己創造的人物畫草圖。數不清有幾千個小時,她坐在電腦前繪制、描色,設計出各種各樣的表情和動作,讓藍色水獺栩栩如生。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她開會到深夜,有多少個周末她都在撰寫蒂莉和她家人的故事。最終,動畫電影大獲成功,讓朱莉亞和她底下五十個工作人員兩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我在這里下車,然后自己走回去。”朱莉亞對司機說。
司機提醒她外面雨下得很大。
“這可是今天第一件讓我開心的事。”朱莉亞話音剛落,車門已經砰的一聲關上了。
司機還沒反應過來,朱莉亞就已經跑向那家玩具商店。盡管外面大雨傾盆,櫥窗內的蒂莉仍然面帶微笑,歡迎她的到來。朱莉亞忍不住對她招了招手。令她吃驚的是,一個站在水獺旁邊的小女孩也對她招了招手。小女孩的母親突然抓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出去,但是小女孩不愿離開,還沖到水獺張開的巨大雙臂里。朱莉亞在旁邊偷偷觀察這對母女。小女孩緊緊抓著蒂莉不放,她母親拍打她的手指,想讓她放手。朱莉亞走進商店,往母女倆的方向走去。
“你們知不知道蒂莉會魔法?”朱莉亞對她們說。
“小姐,我要是需要售貨員的話,我會叫您的。”這位母親一邊回答,一邊向她女兒投去責備的目光。
“我不是售貨員,我是她媽媽。”
“什么?!”這個女人提高嗓門質疑,“才不是,我才是她母親!”
“我是在說蒂莉,那只看上去很喜歡您女兒的毛絨玩具。是我把她創造出來的。我能把她送給您女兒嗎?看她孤零零地待在光線刺眼的櫥窗里,我心里很難過。因為太強的光線會使皮毛褪色,而蒂莉對她一身灰藍色的毛一直很驕傲。您無法想象我們花了多少時間為她的鼻子、脖子、肚子找到最合適的顏色。在她居住的小窩被河水沖走以后,就是這些顏色讓她重新展開笑顏。”
“您的蒂莉就待在這店里吧,我女兒和我在城里逛街的時候,要學會跟我在一起!”女孩的母親一邊回答,一邊用力拉著她女兒的手臂,使得小女孩不得不松開毛絨玩具的爪子。
“蒂莉會很高興她有個朋友。”朱莉亞繼續堅持。
“您想讓一只毛絨玩具高興?”這位母親吃驚地問她。
“今天是個有點特別的日子,蒂莉和我都會感到快樂,我相信,您的女兒也會一樣。您只要答應一聲,就能讓三個人快樂,這值得考慮,您說是不是?”
“那么,我說不行!愛麗絲不會有禮物,更何況是陌生人送的。晚安,小姐!”小女孩的母親說完便要離開。
“愛麗絲值得擁有這個禮物。十年后,你不要跑回來抱怨!”朱莉亞強忍住內心的怒火,說道。
小女孩的母親轉回身,用高傲的眼神看著朱莉亞。
“小姐,您生下了一只毛絨玩具,而我生下的是一個女兒。要是您想的話,請把您的生活經驗留給自己吧!”
“說得沒錯,小孩子不是毛絨玩具,我們不能像縫補玩具一樣縫補他們的傷口!”
這個女人怒氣沖沖地走出商店,頭也不回地穿過第五大道的人行道離開了。
“對不起,我的蒂莉,”朱莉亞對著毛絨水獺說,“我想我缺乏外交手腕。你了解我的,我不擅長這個。別擔心,你等著看吧,我一定會給你找到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專屬于你的家。”
在一旁的商店經理目睹了這一切,走到朱莉亞身邊。
“沃爾什小姐,見到您真高興,都有一個月沒看到您來我們這兒了。”
“最近幾個星期我工作很忙。”
“您設計的玩具非常受歡迎,這已經是我們訂的第十只玩具水獺了。只要在櫥窗里擺四天,嘿,很快就沒了。”商店經理一邊說,一邊把毛絨玩具放回原處。“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只擺在櫥窗里差不多有兩星期了,不過,像這樣的天氣……”
“這跟天氣沒關系。”朱莉亞回答,“這只蒂莉是真的,所以她比較刁蠻,她要自己選擇接納她的家。”
“沃爾什小姐,您每次過來看我們的時候都這么說。”商店經理答道,覺得朱莉亞很有意思。
“她們每一只都是獨特的。”朱莉亞堅定地說,然后向經理揮手道別。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朱莉亞離開商店,往曼哈頓下城方向步行而去,她的身影很快隱沒在人群中。
* * *
霍雷肖街兩旁的樹木被濕透的葉子壓得彎彎曲曲。傍晚時分,太陽總算又露出小臉,躺在哈得孫河的河床上。溫暖的紅色陽光灑遍了西村區的大街小巷。朱莉亞向她家對面的小希臘餐廳的老板打了聲招呼。正忙著在露天座上擺桌椅的老板也向她回禮,還問她今晚要不要為她留位子。朱莉亞禮貌地回絕,答應他明天星期天一定會過來吃飯。
她拿出鑰匙打開她家住所小樓的大門,然后爬上二樓。斯坦利坐在樓梯最后一級臺階上等著她。
“你怎么進來的?”
“是吉姆爾,你家樓下商店的那個老板。他正把箱子搬到地下室,我幫他一起搬。我們聊了他店里最新款的鞋子,那些鞋子真是美極了。可是現在還有誰買得起這樣的藝術品?”
“看看周末他店里進進出出的人群,每個人手上都拎著包裝精美的盒子,相信我,買得起的人多的是。”朱莉亞答道。“你是不是需要什么東西?”她邊說邊打開自己的房間。
“我不需要,不過你需要,你需要一個伴,毫無疑問。”
“看你一副哈巴狗似的可憐樣,真不知道我和你到底是誰孤單。”
“好吧,為了保護你的自尊心,我對我的不請自來負全責!”
朱莉亞脫下大衣,甩到壁爐旁的沙發椅上。房間里飄蕩著沁人的香味,這是沿紅磚外墻攀緣而生的紫藤花散發出來的。
“你家可真漂亮。”斯坦利一邊贊美,一邊躺倒在沙發上。
“至少今年我可以完成這件事。”朱莉亞邊說邊打開冰箱。
“完成什么事?”
“把這棟老房子的樓上整理一下。要來點啤酒嗎?”
“啤酒會讓我發胖!來杯紅葡萄酒怎么樣?”
朱莉亞迅速地在木質餐桌上擺好兩副餐具、一盤奶酪,打開一瓶解百納干紅,把一張貝西伯爵[1]的唱片塞進CD機,然后招呼斯坦利過來坐到她對面。斯坦利看著酒瓶上的標簽,嘴里發出嘖嘖的贊嘆聲。
“這是正宗的晚宴大餐,”朱莉亞俯身坐在椅子上,“除了缺少兩百個賓客和一些小點心之外,只要我們閉上眼睛,幾乎可以相信這是我的婚禮晚宴。”
“親愛的,你想跳個舞嗎?”斯坦利問她。
還沒等朱莉亞回答,他便使勁拉著她起身,一起跳搖擺舞。
“你看,這少說也是個慶祝晚會。”斯坦利笑容滿面地說。
朱莉亞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老朋友,要是沒有你,我都不知道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不過這個,我早就猜到了。”
曲子結束了,斯坦利回到原位坐下。
“你給亞當打過電話了嗎?”
朱莉亞走路回家的時候,給她的未婚夫打過電話表示歉意。亞當明白這個時候她需要獨處。倒是他對自己在葬禮上的笨拙感到內疚。他從墓園回到家后和他母親談過,母親責備他言辭不當。他今晚會去父母的別墅和家人一起度過余下的周末。
“有時候我在想,你父親選在今天下葬并不是件壞事。”斯坦利低聲說,然后又喝了一杯紅酒。
“你真的這么不喜歡他!”
“我可沒這么說!”
“在這個有兩百萬單身男女的大城市里,我獨自生活了三年。亞當很禮貌大方,又很體貼親切。他完全接受我沒有規律的工作時間。他竭盡全力讓我獲得幸福,還有最重要的,他愛我。所以,你就給我面子,對他寬容一點。”
“但是我對你的未婚夫沒有任何不滿,他很完美!只是我更希望看到在你的生命中,能有一個男人讓你瘋狂,哪怕他渾身都是缺點,而不是一個因為有一些優點就贏得你的人。”
“對我說教容易,那你呢,你為什么還是一個人?”
“我的朱莉亞,我不是一個人,我是鰥夫,這可不一樣。并不是說我愛的男人死了,他就完全離開我了。真應該讓你看看躺在病床上的愛德華有多帥。他并沒有因為生病而失去光彩。他還是很有幽默感,連他說的最后一句話都不例外。”
“他最后一句話說了什么?”朱莉亞握住斯坦利的手。
“我愛你!”
兩個人相互對視,陷入了一陣沉默。斯坦利站起身,穿上外套,然后親了下朱莉亞的額頭。
“我要回家睡覺去了。今晚你贏了,感到孤獨的那個人是我。”
“再等一會兒。他對你說的最后一句話真的是,他愛你?”
“這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他因為欺騙我而痛不欲生。”斯坦利微笑著說。
* * *
第二天早上,在沙發上睡著的朱莉亞睜開雙眼,發現斯坦利在她身上蓋了一條毛毯。過了一會兒,她在吃早餐用的大碗下面發現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不管我們彼此之間有過什么不愉快,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有,我也很愛你,斯坦利留。”
注釋
[1]貝西伯爵(1904—1984),貝西爵士樂隊的創始人,搖擺舞曲的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