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航747型貨機的輪胎在肯尼迪機場跑道上嘎吱作響。透過航站樓的落地窗,朱莉亞看到一具長長的桃木靈柩從飛機貨艙上降下來,落在傳送帶上,運往停在柏油路上的靈車里。一名機場警察在候機室里尋找朱莉亞。陪同她一起來的有她父親的秘書、她的未婚夫,以及她最好的朋友。在三人的陪同下,她坐上一輛廂式旅行車,來到飛機旁。在飛機下等待的一名美國海關人員交給她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些官方文件、一只手表和一本護照。
朱莉亞翻開護照。從上面的簽證戳章可以了解安東尼·沃爾什最后幾個月的生活。圣彼得堡、柏林、香港、孟買、西貢、悉尼,都是她未曾聽說過的地方,都是她曾渴望和他一起旅游的地方。
當四名男子在靈柩周圍忙碌時,朱莉亞想起小時候,她為了一點小事在學校操場上和人打架,而那時,父親正在外面長期出差。
多少個夜晚,她期盼著父親的歸來,多少個早晨,在上學途中,她一邊在人行道上一蹦一蹦地跳,玩著想象中的跳房子游戲,一邊在心底許愿,如果游戲成功完成,父親便會回家。有些時候,在無數夜晚許下的心愿突然實現,臥室的房門打開,地板上畫出一道神奇的光芒,映射出安東尼·沃爾什的影子。然后,他走到床尾坐下,在被子上放一個小東西,好讓她醒來的時候有個驚喜。這就是朱莉亞童年的全部寫照,一個父親在每次遠行后,都給他的女兒帶來透露旅行信息的特別禮物。一個墨西哥的洋娃娃,一支中國的毛筆,一座匈牙利的木雕,一只危地馬拉的手鐲,都成為她名副其實的寶貝。
之后,那是母親剛開始得病的記憶。第一個印象,是星期天在電影院里感受到的不安,因為電影看到一半時,母親突然問她為什么燈滅了。母親的記憶力不斷惡化,像在大腦中挖了一個洞,起初很小,后來越變越大,大得居然忘了自己是在廚房還是練琴房,于是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喊叫聲,因為三角鋼琴消失了……大腦機能的喪失,使她忘記了周圍人的名字。更嚴重的是,有一天她看著朱莉亞大聲喊道:“這個漂亮的小女孩在我家做什么?”最后是完全的空白,那是在一個漫長的十二月,救護車把母親帶走了,因為她點燃了自己的睡袍,整個人一動不動,仍沉浸在香煙點燃那刻迸發的神奇魔力中,而她從不抽煙。
幾年后,母親死在新澤西的一家醫院里。直到去世前,母親都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她的少女時代就這樣在服喪中度過,有太多個夜晚都在父親私人秘書的陪伴下復習功課。而她父親的旅行,則變得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長。接著是中學、大學,最后她放棄了大學,專心從事自己唯一的愛好——創造動物角色,用墨水描繪它們的形象,在電腦屏幕上賦予它們生命。這些動物幾乎和真實的人一樣,成為她忠實的伙伴和朋友。只需一道簡單的線條,它們便對著她微笑,只需點下電腦繪圖的橡皮擦,它們的眼淚就會消失。
“小姐,請問這份證件是令尊的嗎?”
海關人員的聲音將朱莉亞拉回現實。她點了點頭,于是海關人員在一張表格上簽字,隨后在安東尼·沃爾什的照片上戳了個章。這是護照上的最后一個戳記,那些城市的名字除了證明護照主人的消失,這次再也沒有其他故事可講了。
工作人員把靈柩抬上一輛很長的黑色旅行車。斯坦利坐在司機旁邊,亞當替朱莉亞開車門,對這位原本今天下午要結婚的女子倍加關心。至于安東尼·沃爾什的私人秘書,他坐在車后最靠近靈柩的折疊座椅上。車子啟動,離開飛機場,駛上678高速公路。
車子朝北方開去。車上寂靜無聲,沒人說話。華萊士的雙眼一直沒離開裝載他雇主遺體的棺木,斯坦利則盯著自己的雙手發呆,亞當關切地看著朱莉亞,而朱莉亞透過車窗凝視著紐約郊區灰暗的景色。
“請問您要走哪一條路?”當通向長島的分岔道出現時,朱莉亞問司機。
“女士,我們走白石橋。”司機回答。
“可不可以走布魯克林大橋?”
司機打開信號燈,立刻換車道。
“那要繞個大圈子,”亞當低聲說,“司機要走的路比較近。”
“反正今天是泡湯了,干脆讓他高興點。”
“讓誰高興?”
“讓我父親高興。帶他最后一次穿過華爾街、運河街南三角地、蘇豪街區,干脆也順便逛逛中央公園。”
“是啊,今天是泡湯了,那你就讓他高興一下吧。”亞當繼續說,“不過,必須通知神父我們會遲到。”
“亞當,你喜歡狗嗎?”斯坦利問道。
“喜歡,我想是吧,不過它們不怎么喜歡我,為什么問這個?”
“沒什么,就是想到而已……”斯坦利一邊回答,一邊打開車窗。
車子自南向北穿過曼哈頓島,一個小時后到達二百三十三號街。
到達伍德勞恩公墓的大門口時,柵門拉了開來。車子沿著一條小路駛進去,繞過一塊圓形空地,經過一排排陵墓,然后穿過湖上的一片淺灘,最后停在一條小徑的路口前。小徑旁有一個新挖的墓穴,準備接納未來的安息者。
一名神父正在那里等待。殯儀人員將靈柩放在墓穴的兩個架子上。亞當上前和神父見面,商量葬禮的細節。斯坦利摟著朱莉亞。
“你在想什么?”他問朱莉亞。
“在為我幾年沒交談過的父親下葬的時刻,我在想什么?你總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我的斯坦利。”
“這一次我可是認真的。此時此刻你在想什么?你要記住你在想什么,這非常重要。這一刻將永遠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相信我!”
“我在想媽媽。我在想,她在天堂能不能認出他,還是她仍然失憶,在云端游蕩。”
“你現在相信上帝是存在的?”
“不是,不過人生總有旦夕禍福。”
“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件事,朱莉亞,答應我千萬別嘲笑我。那就是年紀越大,我就越來越相信上帝的存在。”
朱莉亞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其實,對我父親來說,我不確定上帝的存在是件好事。”
“神父問我們是否都到齊了,他想知道是不是可以開始了?”亞當靠過來問道。
“只有我們四個人。”朱莉亞一邊回答一邊招手,叫他父親的秘書走過來。“這是旅行家和獨行俠的不幸之處。親朋好友只是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泛泛之交……而這些人很少會大老遠趕過來參加葬禮。在生命的這一刻,他不能再為任何人服務,也不能再為任何人帶來好處。人,生也孤獨,死也孤獨。”
“這是佛祖說的話。親愛的,你爸爸可是個虔誠的愛爾蘭天主教徒。”亞當回答。
“一條杜賓犬,亞當,你需要的是一條大型杜賓犬!”斯坦利突然嘆道。
“為什么你老是跟我提狗呢?”
“沒什么,算了算了!”
神父走到朱莉亞身邊對她說,他為必須主持葬禮感到十分遺憾,他原本希望今天為她主持婚禮的。
“您不能一舉兩得嗎?”朱莉亞問道,“因為說實話,有沒有賓客來我們是不在乎的。對您的圣主來說,誠意最重要,不是嗎?”
話音剛落,斯坦利忍不住放聲大笑,而神父面有怒色。
“這是什么話,小姐!”
“我向您保證這主意真不壞,至少這么一來,我父親還參加了我的婚禮!”
“朱莉亞!”這次換亞當呵斥她。
“好吧,看來大家都覺得我的主意不好。”她只好讓步。
“您要不要說幾句話?”神父問道。
“我是很想說。”她盯著靈柩回答。“你呢,華萊士,你不想說幾句嗎?”她問他父親的私人秘書,“畢竟你是他生前最忠實的朋友。”
“小姐,我想我也說不出來,”秘書答道,“你父親和我都習慣在沉默中互相了解。你不介意的話,我只想說一句話,對你說,而不是對他。盡管在你看來他渾身都是缺點,不過你要知道,他這個人有時顯得很冷酷,有時又很滑稽,甚至有點古怪,但是他是個好人,這是毫無疑問的。還有,他很愛你。”
“哦,要是我沒算錯的話,這已經不止一句話了。”斯坦利看到朱莉亞的雙眼濕潤,輕輕地咳了一聲。
神父念了一段祈禱文,然后合上經書。安東尼·沃爾什的靈柩慢慢地往下放,最后落在墓穴里。朱莉亞把一枝玫瑰花遞給父親的秘書。他笑了笑,把玫瑰花還給她。
“小姐,你先請。”
玫瑰花瓣緩緩落下,接觸靈柩的瞬間四散開來,接著另外三朵玫瑰也相繼落在靈柩上。隨后,四個送葬人沿著原路往回走。
小徑遠處,原來停放靈車的位置,現在停著兩輛轎車。亞當握住未婚妻的手,拉著她往轎車的方向走去。朱莉亞抬起頭,凝望著天空。
“萬里無云,天空好藍,藍色,藍色,到處都是藍色,天氣既不冷也不熱,一點寒意也沒有,真是結婚的好日子啊!”
“還有很多其他好日子,別擔心。”亞當安慰她。
“像今天這么好的嗎?”朱莉亞張開雙臂大聲說,“像今天一樣蔚藍的天空?像今天一樣舒適的氣溫?像今天一樣蔥翠的樹木?還有在湖里嬉戲的鴨子?我可不信,除非等到明年春天!”
“相信我,秋天的天氣也一樣好。對了,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起鴨子了?”
“是它們喜歡我!你看到了,剛才有多少只鴨子聚在我父親陵墓旁的池塘里!”
“我沒看見,沒特別注意。”亞當回答,有點擔心他未婚妻突如其來的激動情緒。
“有好幾十只呢,好幾十只綠頭鴨的脖子上都系著蝴蝶結,特地來到這里,葬禮一結束就離開了。這些鴨子原本是決定來參加我的婚禮的,結果卻和我一起參加了我父親的葬禮。”
“朱莉亞,今天我不想惹你生氣,不過,我認為那些鴨子并沒有系蝴蝶結。”
“你知道什么?你畫過鴨子嗎,你畫過嗎?我可畫過!所以,要是我說這些鴨子都穿著燕尾服,你也要相信!”朱莉亞大聲喊著說。
“好好好,我的寶貝,你的鴨子都穿著燕尾服,我們現在回家吧。”
斯坦利和私人秘書在車旁等著他們。亞當拉著朱莉亞走過去,但是她突然停在草坪中間的一塊墓碑前。她看著腳下墓碑上的名字,以及已經是上個世紀的出生日期。
“你認識這個人?”亞當問道。
“這是我祖母的陵墓。我的家人全都埋在這座墓園里。我是沃爾什家族的最后一個人。當然,不包括那些住在愛爾蘭、布魯克林、芝加哥的好幾百個素未謀面的叔叔、姑媽、堂兄弟姐妹。剛才的事情請你原諒,我想我是火氣大了點。”
“這沒什么大不了,我們本來是要結婚的,結果你卻在為你父親下葬,你情緒激動,這很正常。”
他們沿著小徑往前走。現在離那兩輛林肯轎車只有幾厘米的距離。
“你說得沒錯,”亞當抬起頭望著天空說,“今天真是個好天氣,你父親整我們都整到最后一天。”
朱莉亞突然停住腳步,迅速把自己的手從亞當手中抽回。
“你別這么看著我!”亞當哀求著說,“從知道你父親的死訊開始,這句話你起碼說了二十次。”
“沒錯,我想說多少次就可以說多少次,但是你不可以!你和斯坦利坐第一輛車,我坐第二輛……”
“朱莉亞,對不起……”
“用不著。今晚我想一個人待在家里,整理一下我父親的東西,像你說的,這個整我們整到最后一天的父親。”
“但是這不是我說的,老天啊,是你自己說的!”亞當大聲說,而朱莉亞已經坐上了轎車。
“最后一件事,亞當,我們結婚的那天,我要有很多鴨子,很多綠頭鴨,幾十只綠頭鴨!”她說完,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
朱莉亞乘坐的林肯車很快消失在墓園的欄桿外。懊惱的亞當登上后一輛車的后座,坐在私人秘書的右邊。
“也許要一只獵狐犬!小了一點,可是咬起來很兇……”坐在前面的斯坦利一邊總結,一邊示意司機發動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