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珂竹只是將這四個字簡單地重復了三遍，楊意便感受到了她心中根深蒂固的執念。

仿佛無論那趙全藏身之處是天涯海角，是市井街巷，是大內宮廷，是草莽山林，白珂竹都會不顧一切地持劍而去，為父報仇雪恨。

“...他在蘄州？”楊意問道。

白珂竹輕輕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在，也許不在。”

“那......我三年前患上腦疾的事情，是和你們白蓮教有關么？”楊意猜測道。

楊意覺得多半是這樣，否則白珂竹沒必要三年都在楊意身邊轉悠，送吃送喝。

“雖然趙全當初竊取了教內大權，但其實教內還是有一些資歷深厚的老人忠于我父親，并沒有完全服從于趙全的統轄。”

“當初我能夠一路追尋他們南下，就是因為有這些父親的舊部屬一路上給我留下的蹤跡線索。”

“直到三年前，我到了蘄州。”

白珂竹沉默片刻，微微垂下眼簾，輕聲道：

“我看到了他們的尸體。”

“就在蘄州城外的一片樹林中，我父親的舊部屬被趙全盡數屠戮，一具具的尸首被懸掛于樹枝之上。”

白珂竹眼神幽幽，似乎回想起了自己當初親眼看見的那個畫面，喃喃道：

“血水成溪，甚至在地面上流動......”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不知趙全等人的去向。”

“不過......”

白珂竹忽然抬眼看向楊意，說道：“我為師叔和師兄弟們收尸之時，在事發地點不遠處的一片灌木叢之中發現了暈倒的你。”

“原來是這樣。”楊意至此大概也搞清楚當年到底是什么個情況了，也不禁無奈苦笑。

原主得知父母死訊后，失魂落魄地一人走到了蘄州郊外，卻巧合之下于暗處目擊了趙全屠殺前教主部屬的場面。

原主當時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年，甚至一心只讀圣賢書，心智并不怎么成熟。

內有父母身亡噩耗灼心，外有血流成河開膛破肚的血腥畫面刺激，在這樣雙重創傷的影響下，原主也就患上了所謂的“腦疾”。

楊意覺得，這腦疾用后世術語來說，應該叫“解離性失憶癥”。

具體來說，患者在面臨生活中巨大的壓力、創傷時，自我無法成熟因應，導致發生解離癥狀，意識、記憶、身份、或對環境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壞，從而對生活造成困擾。

這和三年來原主記憶、意識混亂，時常一個人發呆靜坐的癥狀十分吻合。

“所以，那些發現我并把我送回醫館的好心村民，是白姑娘引來的吧？”楊意問道。

白珂竹點了點頭。

楊意嘆了口氣，說道：“多謝白姑娘當初相救和這三年的救濟。但是如果白姑娘是希望我腦疾痊愈后能說出當時到底看到了什么，在下也只能說聲抱歉了——我什么都不記得。”

白珂竹的表情沒有什么波瀾，楊意也看不出她心中到底是失望還是早有預料。

“這三年我一邊在蘄州和周邊州府尋找趙全，一邊時不時回蘄州注意你的情況，確實是希望你好了后能告訴我一些線索。”

白珂竹頓了頓，繼續說道：

“不過，我現在覺得你就算真的記不起來當時的事情，也能幫得上我。因為你似乎有一些別人沒有的才能。”

“白姑娘實在高看在下了。”楊意拱了拱手，無奈笑道。

白珂竹指的自然是楊意自辯清白的事情，但是楊意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他前世是個心理醫生，今生是個讀書人，并不是專業的刑警、偵探。

就說和劉承祐等人相比，楊意也不過是強在眼力和現代的知識而已，真要說辦起找人緝兇之類的案子，未必比得過專業的錦衣衛。

“我也不要你做什么。”白珂竹搖了搖頭，站起身，走到了窗邊，回頭對楊意說道：

“我只拜托你一件事——找到趙全后，先告訴我，讓我親手殺了他。這應該和錦衣衛的目標不矛盾吧？”

楊意沉默不語。

這么說來，其實劉承祐和白珂竹請求楊意協助的事情，本質上來說是一回事——

揪出隱匿民間作亂的白蓮教，揪出本該死而未死的趙全。

兩者并不矛盾。

“我剛剛說的那句話還作數。事成之后，我封你當我教圣使。”

白珂竹見楊意愣在原地，抿了抿嘴，盯著楊意再次說道：

“圣使哦。”

說罷，白珂竹推開窗戶，縱躍而去，只留下漸行漸遠的瓦礫響動聲。

楊意坐在屋中，怔怔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隨后不由搖頭，啞然失笑——

看來在白教主的心中，白蓮教圣使是個很吸引人的籌碼啊。

..........

次日。

楊意環顧四周，潮濕陰冷，幽暗無比。

楊意沒想到不過短短幾天，自己又回到了這州衙大牢。

只不過，今天楊意的身份并不是“嫌犯”，而是錦衣衛“特邀顧問”。

“諸位，這就是牛阿四先前住著的牢房，尸首也暫時擺在這里面。”于前方帶路的張應時停在一處牢房前，面如土色。

從事發后下令掩蓋消息的速度來說，張應時已經很及時了，但是他萬萬沒想到此時蘄州城中居然有著一群錦衣衛。

對錦衣衛來說，張應時做的這些小動作自然是無所遁形。

這錦衣衛的頭目劉承祐劉百戶，雖然只是正六品武官，比張應時還低了一級。但錦衣衛作為天子親軍，在地方時權力是很大的，因此張應時也不敢怠慢。

更何況，比起牢內囚犯暴斃這一政績污點而言，張應時更怕的是自己不明不白的就被當成了幕后主使啊！

所以，錦衣衛們介入調查，張應時也是無可奈何。

但是更令張應時難以接受的，是楊意居然也跟著劉承祐前來辦案！

張應時偷偷瞥向劉承祐身邊的楊意，心中發虛：

“莫名其妙.....錦衣衛怎么會找一個毛頭小子當顧問......”

他先前得罪過楊意，楊意不會此時借機報復他吧？

不過楊意此時也懶得關注張應時心中的小九九，而是將視線投向了牢房之內——

鋪滿雜亂秸稈的地面上，鋪著一張凹凸起伏的白布。

從起伏的曲線來看，這白布下方躺著的，想必就是牛阿四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