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村莊,空氣沉甸甸地墜著稻禾的熟香。從師傅那里回來不過月余,日子便重新嵌入了土地沉重的律動。白日里跟著父親和兄弟們在田壟間躬身,汗珠砸進滾燙的泥土,脊背曬得發燙;待到暮色四合,蚊蚋嗡嗡擾人,我便就著昏黃油燈,一頁頁翻著師傅給的醫書,字里行間彌漫著藥草苦澀的清氣。偶爾有鄰人捂著頭疼腦熱、抱著磕碰出血的娃娃尋來,我便試著搭脈看舌苔,照著書上的法子開點簡單的藥。漸漸地,“小大夫”這個稱呼,便在村人的口耳間悄然傳開,帶著幾分樸素的信賴。只是心知自己那點淺薄根底,遇到稍顯棘手的癥候,便只能苦笑著搖頭,勸人去鎮上衛生院,同時將那疑難一筆一劃記在隨身的本子上,預備著下次去師傅家,好逐字逐句地問個明白。
平靜的漣漪被鄰家叔伯突如其來的病痛驟然打破。他的下身莫名腫痛起來,在鎮衛生院折騰了幾日,竟不見絲毫起色,反而愈發沉重。父親眉頭擰成了疙瘩,午飯剛扒了兩口,便擱下碗筷,聲音沉得像墜了鉛:“別吃了!趕緊去,請你師傅來!”
我撂下碗,腳底生風,一路小跑沖進了師傅那熟悉的院門。午后陽光斜斜地照著,師傅正坐在檐下小凳上,捧著一卷泛黃的書頁細讀。我喘著粗氣,三言兩語將叔伯那令人心焦的病狀講完。師傅聽罷,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二話沒說,起身便進了里屋。再出來時,肩上已搭著一個半舊的青布褡裳,里面鼓鼓囊囊塞滿了瓶罐藥包。“走!”他言簡意賅。
緊趕慢趕,回到自家村口時,日頭已沉沉西墜,天邊涂抹著大片疲憊的暗紅。暮靄四合,村莊籠罩在一片灰藍的寂靜里。到家匆匆喝了碗水,師傅沒多歇息,便示意我背上他的褡裳,一同往鄰家去。
昏暗的油燈在低矮的土屋里搖曳,映照著病人蠟黃枯槁的臉,眼窩深陷,嘴唇毫無血色。師傅并未立即上前,而是將我輕輕往前一推:“你去,先看看,說說脈象癥候。”我心頭一緊,依言上前,努力穩住微顫的手指搭上那枯瘦的手腕,指下是虛浮無根的緩脈。再察舌象,舌質淡白,苔膩如積粉。目光下移,觸目驚心——那腫脹的陰囊已脹大如拳,皮膚繃得緊緊的,透出一種不祥的暗紅色澤,觸手滾燙,病人發出壓抑的呻吟。我依著醫書所載,低聲將“陰囊腫大,面容黃皺,貧血貌,舌淡苔白膩,脈浮緩,睪丸腫大如拳,膚色暗紅,焮熱微痛”一一念出。師傅這才微微頷首,自己上前又細察一番。他一邊診視,口中清晰地道出治法,我便如蒙圣諭,急忙掏出小本,借著昏光飛速記錄:“清熱利濕,破堅化積消腫。青黛、芒硝研細拌勻,入適量面粉,開水調敷于洗凈患處,二劑可愈。”油燈的光暈將師傅專注的側影投在土墻上,也把他話語里那份篤定的力量,沉沉壓入我手中的紙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