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光陰,就在師傅那輛吱呀作響的板車轱轆下,碾過了一個又一個村莊。那些被油燈熏染、被煤井氣息浸透的《脈訣》、《湯頭歌訣》的字句,終于不再僅僅是紙上的符號。師傅說得對,背得滾瓜爛熟又如何?指尖下的每一次搏動,才是叩開醫道之門的真正鑰匙。
“實習”——用現在時髦的話講。每到一個病家,師傅總是沉默地抬抬下巴,我便硬著頭皮上前,學著師傅的樣子,屏息凝神,將三指搭上那或枯瘦或豐腴的手腕。每一次,都像是在迷霧中摸索,努力分辨那些歌訣里描繪的“如盤走珠”、“如刀刮竹”。待我看完,師傅才不緊不慢地覆上手指,那沉穩的觸感仿佛自帶定力。開方、抓藥,歸途的黃土路上,師傅低沉的聲音便成了最好的復盤:“方才那婦人,脈象如何?你覺是何證?”我的回答往往帶著猶疑,他便三言兩語點破關竅,如同撥開眼前的薄紗。偶爾,他會讓我試著開方,那薄薄一張紙遞到他手里,我的心便懸到了嗓子眼,等待那或點頭、或輕描淡寫一劃的朱筆批注。每一次落筆,都像在我心尖上刻下印記。
那日,山雨欲來,師傅被鄰村急癥請走。我獨自守著師傅那座飄散著藥香的院落,翻著案頭泛黃的醫書,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與沉靜。晌午剛過,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一個面色焦黃的婦人抱著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闖了進來,未語淚先流:“小先生,救救我兒!拉……拉肚子八天了,水一樣,像打散的雞蛋花……什么都不肯吃,一天十幾次??!”
我心頭一緊。放下書,強自鎮定。婦人語無倫次地述說著:保和丸、酵母片……全無用處。我小心地揭開襁褓,那小小的人兒軟綿綿地偎在母親懷里,面色蠟黃,嘴唇干裂起皮。撬開小嘴,舌苔是滑膩膩的白。指尖搭上那細得可憐的手腕,觸感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脈象虛浮無力,仿佛隨時會消散。再看他小小的手指,紋路淡得幾乎沒有血色。
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煤油燈下苦讀的“虛寒泄瀉”諸癥,此刻活生生擺在眼前。精神萎靡、面黃、口干、舌白滑、脈虛無力、指淡紅……書上的字句瞬間有了沉重的分量。是了,脾腎陽虛,固攝無權。我定了定神,拿起師傅慣用的狼毫,蘸飽墨,在粗糙的處方箋上寫下:黨參、茯苓、炒山楂、炒白術、熟附片、砂仁、炒內金。筆尖微顫,寫下“二劑,觀效”。溫中扶陽,補脾固腎——這是我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法子??粗鴭D人抱著孩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我攥著那張留有墨跡的處方,手心竟全是冷汗。
傍晚,師傅踏著暮色歸來,帶著一身山野的濕氣。我迫不及待地將事情和盤托出,連同那張被我捏得有些發皺的處方一起奉上。師傅沒說話,接過方子,渾濁的眼珠在昏黃的油燈下細細掃過每一味藥,臉上的溝壑在光影里顯得更深。良久,他放下方子,只沉聲道:“不急。等他們再來。”
兩日后,那婦人果然抱著孩子又來了。孩子依舊有些蔫,但眼神里明顯有了點神采。婦人臉上也有了絲活氣:“先生!好多了!拉得少了,也稠了些,就是……還有一點點稀?!?
師傅點點頭,示意我近前。他枯瘦的手搭上孩子的腕子,片刻后收回。他拿起我開的那張處方,又從懷里摸出那管熟悉的朱砂筆——那曾無數次在我開的方子上留下批注的筆。這一次,他沒有劃掉什么,而是在“炒內金”后面,穩穩地添上了幾味:**補骨脂、肉蔻**。
“按這個方子,再抓兩劑?!睅煾档穆曇舨桓?,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將新方子遞給婦人,“喝完,就好了,不必再跑一趟了。”
婦人千恩萬謝地走了。師傅這才將那張添了朱砂字跡的處方遞還給我,眼神深邃:“你開的,不錯。添這兩味,是固澀下焦腎氣,收那‘一點點’的尾。”沒有長篇大論的解釋,只這一句,如同鑰匙插進了鎖芯。
那夜,油燈燃得格外久。我翻遍了師傅案頭關于小兒泄瀉的典籍,心潮起伏。筆尖在粗糙的筆記本上沙沙作響,不僅記下了這個患兒的病案、兩張處方,更記下了此刻心中翻涌的明悟:
“小兒泄瀉,首當審癥求因。祛邪,萬不可傷及稚嫩之正氣。傷食者,消導化積;濕熱者,清利分消;虛寒者,溫補脾腎——此乃根本。觀此例,更知:黨參、白術、山藥,乃健脾益氣固腎之基;車前草、蒼術白術(雙術)、黃芩黃柏(黃柏有時稱‘黃白’)、黃連、茯苓,乃健運中焦、分利濕熱、厚腸止瀉之要。用藥如用兵,配伍之間,攻守進退,毫厘之差,關乎稚子康健,不可不慎!”
燈光搖曳,將我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土墻上。窗外,山風掠過竹林,發出簌簌的輕響。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幼童微弱的脈息,而師傅添上的那兩味朱砂色的藥名,如同黑夜里的兩點星火,不僅照亮了這張處方,更在我心中那浩瀚而崎嶇的醫道上,投下了一道堅實而溫暖的光。實踐,才真正讓那些沉睡的文字,在指尖和心間,活了過來。
或許是這個病例給了我和師傅莫大的信心,師傅便開始讓我單獨接診,但處方還是要過目檢驗的,對于有問題的處方都會及時給我指出。又這樣跟隨師傅待了一個月左右,家里讓人帶信來讓我回去參加生產,我便收拾自己的物品和從師傅那里抄來的《外科便讀》、《外科金口訣》以及《外科藥方歌》,給師傅師娘告辭后便會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