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簡單的粥菜,灶膛里的余燼映著師傅溝壑縱橫的臉。碗筷剛撂下,他便起身,徑直走向墻角那排高及屋頂的烏木藥柜。枯瘦的手指在無數小抽屜上掠過,最終精準地拉開幾個,抓出幾味藥材攤在油漬斑駁的桌上。他拈起一片干枯的葉子遞到我眼前,那葉片蜷曲如老人的手。“當歸。”我指尖觸到葉片干枯的紋理,低聲道。師傅渾濁的眼珠在燈下微動,又拈起一小段暗褐色的根莖。“熟地。”根莖特有的沉厚土腥氣鉆入鼻腔。他并不置評,只微微頷首,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堂屋里響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背吧,十二正經,起于何處,歸于何處?”我深吸一口氣,那經絡的河流仿佛在眼前清晰奔涌起來:“手之三陰,從胸走手;手之三陽,從手走頭……”聲音起初微顫,漸漸在師傅沉默的注視下平穩,如同經脈找到了既定的河床。油燈的火苗在氣流中微微搖曳,在土墻上投下我們師徒二人巨大的、晃動的影子,仿佛有古老的生命在無聲地言說。
接著是《脈訣》里的“如盤走珠”、“如刀刮竹”,是《湯頭歌訣》中“桂枝湯治太陽風,芍藥甘草姜棗同”……那些死記硬背的歌訣,在師傅無聲卻極具分量的目光注視下,竟仿佛有了沉甸甸的生命,帶著藥草的苦澀與溫熱,在簡陋的屋內流轉。師傅枯井般的眼神里,終于蕩開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
我這才從懷里摸出那張被煤灰和汗水浸染得發軟發黃的紙,上面密密麻麻爬滿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雙手恭敬地遞上,指尖因緊張而微微發涼:“師傅,這些地方……弟子愚鈍,實在參不透。”
師傅接過那張皺巴巴的紙,湊近搖曳的燈火。他看得極慢,眉心的溝壑時而聚攏,時而舒展。許久,他才抬起眼,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鑿入木:“‘諸澀枯涸,干勁皴竭,皆屬于燥’……此燥字,非獨指天時之燥。”他拿起桌上一點微潤的泥土,“亦指體內津血枯涸之象。譬如久旱之地,土硬如石,非雨露不能潤。”他枯瘦的手指在桌上輕輕一點,那一點微塵仿佛就是癥結所在。
燈花“噼啪”一聲輕爆。師傅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精準地敲打在我心頭那些淤塞的關竅上。那些在煤油燈下獨自掙扎、盤桓不去的疑團,此刻在師傅低緩清晰的剖析里,如同晨霧遇到初陽般,絲絲縷縷地消散開來,顯露出底下堅實而清晰的路徑。草藥的氣息在夜色里無聲彌散,與煤井深處的記憶截然不同,它滲入肺腑,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篤定。
燈火昏黃,映照著師傅溝壑縱橫的臉,也映著我眼中驟然亮起的光。窗外,沉沉的夜色覆蓋了山野,唯有這小屋里的燈火,倔強地亮著。燈光搖曳,在師徒兩人眼中投下跳動的光點,如同那經絡中悄然流轉的氣血,無聲無息,卻蘊藏著貫通生命幽微之境的古老力量。這一豆微光,在無邊的山里,照亮了遠比醫書更深邃的傳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