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陽謀
- 靖康之后,率岳飛拾山河
- 禿筆畫方圓
- 4650字
- 2025-06-30 23:50:25
沈放率領七名西軍新生代戰(zhàn)將,鮮衣亮甲出現(xiàn)在真定城南丘門外。
一隊百余騎金使者安坐于城外涼棚,著纻絲或者棉綢盤領衫,沒有一人著甲。
顯然,金人是為了顯示誠意。
譚初遠遠便迎出城來,見沈放親自前來,心中大定道:“太尉,你總算趕來了。”
譚初朝涼棚望了望,道:“那些金人等了快三個時辰,要不要傳他們過來?”
沈放早已留意到了那群胡服金人,他朝譚初點點頭:“譚知軍,待會兒你帶他們去招賢館安頓,傳話給金人,明日轉運司衙門召見。”
“可……”
“讓他們等!現(xiàn)在是金人想見我,不是我想見他們。”
沈放撂下一句話,與李子云等繼續(xù)向城內馳去。
沈放想起了那些大宋使者,千山萬水赴金營,金人想見便見,不想見便晾在一邊,任憑你多著急也不搭理。
如今時勢逆轉,金人急著派使者來真定,必然拉不出好屎來,那就讓他們憋著先。
入了城,沈放命沙溢鈞等人各回住處歇息,自己領了李子云向信王府馳去。
趙榛如今被軟禁在信王府,昔日門庭若市,今朝門可羅雀。
穿過曹宅大門,拐過一道長廊,信王府便在眼前。
沈放與李子云剛轉過照壁,卻見趙榛筆挺的站在議事廳高大的門柱前,手里端著硯臺,提著筆在柱子上寫字。
趙榛抬頭,見沈放與李子云一身鮮亮盔甲,腰挎手刀,驚得手一哆嗦,硯臺摔在地上。
沈放視若未見,上前一步低頭拱手拜了拜。
“臣沈放拜見殿下?!?
趙榛語音有些顫抖:“卿,卿家請起?!?
沈放抬起頭來,望向朱漆木柱,笑道:“殿下這是做甚?”
趙榛搓著手,局促道:“閑來無事,看這副對聯(lián)漆色剝落,就想著補些墨?!?
沈放繞至木柱正前方,只見上書一副聯(lián):
宅心仁厚侍三朝興五代代代忠義,
馳騁沙場破三關下五城城城無虞。
“唉,曹武惠一門忠烈,興五代之力竭誠護佑大宋,可謂將門之典范啊。”
趙榛聽聞心頭一緊,卻不知沈放是什么意思。
曹曚就在這個大廳外面的回廊被殺,他說這話,難道是……
“太祖太宗可謂英明神武,可數(shù)次北伐燕京,卻不能下,殿下可知為何如此?”
沈放依然一副輕松溫暖的笑容,在趙榛眼里卻似一把出鞘的利刃,隨時能奪人性命。
趙榛雖畏懼,但不能不答應,只好吞吞吐吐應道:“契丹人長于騎射,且悍勇善戰(zhàn)。”
沈放點點頭,道:“殿下說的沒錯,彼時契丹人不比如今的女真人弱。”
沈放嘆息一聲:“朝廷上下都以為女真人不過是貪圖歲幣罷了。就沒人想想,女真人起于方朔,正是鼎盛之時,它會甘心于再簽個‘澶淵之盟’么?”
“當年真宗皇帝采用寇相之策,親自渡過黃河,于澶淵城頭與眾將同仇敵愾,抗擊遼國大軍?!?
“今日之金軍遠盛于當年的遼軍,可朝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另外一個寇老西了?!?
“李綱少宰或許有寇老西的遠見,可他不過是臨事添設的少宰罷了,不單只人微言輕,更是官家兩手準備的一枚備用棋子?!?
“就算李少宰能調動大宋百萬禁軍,依臣之見,依然不能擊敗金人鐵騎?!?
“景德元年時期的禁軍還是有些血氣的,可如今的大宋禁軍,百年無戰(zhàn)事,武備松弛,戰(zhàn)力堪憂。”
“且朝廷為了限制武將擅權,頻繁調動換防,戰(zhàn)場上將不知兵,兵不識將,還怎么打仗?”
“殿下,你看西軍戰(zhàn)力最強的四支軍隊,背嵬、游奕、踏白、龍脊,哪支軍隊的指揮使不知兵?”
趙榛頻頻點頭道:“極是,極是!”
沈放直視趙榛,眼神平和:“殿下出鎮(zhèn)真定也有些時日了,西軍如何打仗,就算沒親身參與,怕也聽了不少?!?
“可就算西軍如此忠勇敢戰(zhàn),卻被朝廷斥為叛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趙榛一震,連忙問:“是誰指使的?”
“康王殿下,當今天子呀!”
“九哥?他哪里來的資格繼統(tǒng)?”趙榛驚呼。
自曹曚死后,趙榛便被賈平派兵軟禁了起來,任何消息都傳不進信王府。
連帶曹歆姐弟、裘侍讀以及十幾個信王府近侍,吃喝拉撒都在曹宅與信王府內。
就連康王登基這等大事,亦無人通報一聲。
曹宅內十幾人被西軍軍民遺忘了。
“怎么?依殿下懷里揣著圣旨,康王就不該稱帝?”
沈放背負著雙手,轉了頭望向天空。
曹宅用青磚砌成的馬頭墻高兩丈,將眼前的天空框成了方方正正的格子,從廳門只能望見這方寸的天空。
沈放嘆了口氣,道:“殿下,如今康王在孟太后以及汴京朝臣的擁護下,登基稱帝。就算官家命你出鎮(zhèn)真定時,有所交代,那也是前朝舊事了?!?
“康王為何要將西軍斥為叛軍,除了我沈放不聽話之外,更與殿下你懷里的圣旨有關?!?
趙榛聽了內心巨震,此事乃由李若水密奏后,官家在內廷斷決而行。
派自己出鎮(zhèn)真定,一為籠絡西軍,監(jiān)視西軍,二為未雨綢繆之計。
除了李若水之外,也就閤門袛侯秦仔、程先在場。
而除了自己之外,連李若水也不知官家給自己的圣旨上寫的是什么。
難道,是那個被沈放審死的程先泄露了機密?
還是說沈放只是來試探圣旨上所載之言?
“嘿,殿下。朝廷擁誰為天子與我沈放沒多大關系,我志不在此?!?
“汴京解圍后,孟太后曾著人發(fā)來懿旨,命殿下與李公一起回京,可是我拒絕了?!?
“同時,宗老將軍、李少宰與王提舉也著人來勸,望我能以天下為己任,與康王握手言和,為大宋萬世基業(yè)建殊功?!?
趙榛臉色陰晴不定,小聲道:“太尉你為何不應答?”
沈放沒有回答,反問道:“殿下,你在真定時間也不短了,西軍打仗如何?”
趙榛斟酌半刻,道:“將士齊心用命,太尉運籌帷幄,每戰(zhàn)必捷。”
“嗯,沒錯。殿下可知,西軍將士為何與大宋禁軍反差鮮明?”
“許,許是將士們愛國護家之故?!?
“難道禁軍就不愛國護家了?”沈放反問。
趙榛面露尷尬,道:“大宋禁軍亦是忠勇,只是缺了如太尉這樣的統(tǒng)帥?!?
“不!殿下您這是管中窺豹,就算我沈放能耐再大,也不足以驅使十萬之眾的西軍將士與金人拼命?!?
“那……”
“真正讓將士們不懼生死的原因,正是我拒絕聽從孟太后與宗澤等人勸說的緣故。”
趙榛聽了很是納悶,卻不敢問原因。
沈放身上迫人的氣勢讓他始終不敢放開了說,放開了做。
此人心思縝密又手段狠辣,當初當著自己的面殺了張灝,如今又在眼皮底下殺曹曚。
要是自己透露了半點不滿或異端,沒準下一個死的人就是自己。
沈放突然回轉身來,雙目如炬:“殿下,大宋已到了生死拐點之上,我不管朝廷臣僚或抑新晉天子如何非議,西軍只會按自己的步伐前進。”
“而我沈放所行,無論當下還是將來的史家批判,都會無愧于大宋百姓。至于你趙家如何評價,由得你們說去?!?
沈放言語中的蔑視盡顯無疑,讓趙榛后脊發(fā)涼,冷汗直流。
是不是沈放準備對自己下手了?
李子云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一臉寒霜的手按刀柄,筆直挺立。
這會兒,在趙榛眼里,李子云如同一把利刃抵住胸口,令人呼吸困難。
“奴家拜見太尉!”
身后突然響起女子清脆沉穩(wěn)的聲音。
沈放回過頭來,見是曹歆。
趙榛如同落水者抓住了垂枝,快步小跑至曹歆身旁,顫抖的抓住她的袖口。
沈放微微躬身,拱手拜道:“曹王妃安好?!?
“太尉,奴家好著呢。這偌大的宅子許久沒見過活人踏入了,乍一見太尉與李郎君駕臨,奴家還以為眼花了?!?
“曹王妃這是何意?臣也是迫不得已呀。若不將信王殿下保護起來,難免有勘亂之人不受約束生事端。”
曹歆面不改色,徐徐應道:“如今西軍威震天下,太尉手握大宋最強軍隊。信王與奴家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還能入太尉法眼么?”
“曹王妃,如今局勢亂象叢生,臣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不過,殿下與曹王妃還是安心的待在王府里為好。”
曹歆微微的福了福,淡然道:“謝太尉關愛,軍事上的事奴家也插不上話,有勞了?!?
沈放點點頭,看向趙榛:“殿下,臣這次拜訪,為的是另外一件事。您的胞姐茂徳帝姬已被西軍救下,目前一切安好?!?
趙榛猛然脫口而出:“福金還活著?”
“對,但是她受了些委屈,目前還不想見任何人,時機合適了臣自然安排你們姐弟見面?!?
沈放口中的“委屈”,趙榛與曹歆都能聽出來,此前沈放還沒關押他們之前,汴京城里接連不斷的悲催故事滿天飛。
金軍攻破的不止是大宋的都城,更是將大宋軍民的尊嚴踩在腳底下搓揉。
趙榛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攥緊了拳頭哇哇大叫著。
沈放絲毫不覺得意外,可是他卻止住了正在向外邁開的步子。
趙家人所作所為早已令人失去了信任、耐心,他只是有些好奇,這位傳說中與馬擴聚義五馬山堅決抗金的皇子,會做出什么反應。
趙榛只是一味的嚎哭,攥緊的拳頭早已松開,改為抱著腦袋,哭得稀里嘩啦,一瀉千里。
沈放與李子云對視一眼,發(fā)現(xiàn)李子云滿眼的鄙夷之色。
看來李子云也瞧出來了,趙榛不過是宣泄情緒罷了。
沈放苦笑一聲,扭頭便走。
“太尉請留步!”
回頭一看,依然是曹歆。
“曹王妃還有話?”
“趙榛他此前受人蠱惑,辦了件愚蠢之事,可他本性純良,太尉可否再給他一次機會?”
“哦?”沈放有些好事,“王妃何出此言?”
曹歆突然直呼趙榛名諱,還責備他愚蠢,這還真有些讓人意外。
曹歆掃了一眼依然抽泣不止的趙榛,淡然道:“既然康王將西軍斥為叛軍,只要有趙榛在,康王便會有顧忌,不能對西軍下手?!?
沈放暗笑了一聲,嘴唇與臉頰跟著輕微聳動。
“奴家知道太尉不屑于借力,太尉更有這個本事不將康王放在眼里,可是太尉看重民心,更重視聲譽?!?
“太尉剛才提及趙榛懷里有圣旨之言,趙榛雖然未做態(tài),但奴家卻從太尉言語中聽出了不屑?!?
曹歆款款行至沈放面前,臻首微抬,毫不忌諱的與沈放四目相對。
“太尉既然能不顧及在押的皇族宗室,向金人發(fā)起猛攻,自然不會將一個只顧著保命的康王放在眼里?!?
“可是,天下士人心向宋,太尉總不至于與天下士人為敵吧?”
曹歆眼神中無懼無畏,口中更是絲毫沒將沈放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狠人放眼里。
“既然大宋已成二王互統(tǒng)之局,奴家權且這般說。”
“那太尉何不借天下人皆知信王主真定之勢,向東南富庶之地宣揚西軍的壯舉、忠勇,進而洗刷叛軍之名,成就更大業(yè)績?!?
沈放的眼光變得柔和。
若不是沈放穿越自后世八百年,說不得要被曹歆這番話感動,至少動搖初心。
可沈放熟悉的正是趙宋之后的八百年歷史進程。
放任趙構稱帝,等于將大宋數(shù)以萬億計的百姓推入火窯,大金之后是蒙元,趙宋的茍且偷安,斷送的不光是他趙氏的皇權,更是漢室百姓的福祉。
沈放微笑道:“王妃所見,確實高。日后的事日后再議,金人派了使者造訪,臣先去探探金人的底子再說。”
言罷,沈放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沈放與李子云剛走,趙榛的哭泣曳然而止。
“娘子,沈放想與金人媾和么?他是甚么意思?”
趙榛的話干脆利落,誰能想到,他剛才還是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
曹歆朝趙榛側身福了福,道:“奴家剛才冒犯殿下了?!?
“這算什么冒犯,若不是娘子剛才替咱家擋住了沈放,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出格的事呢?!?
曹歆還是一副淡然模樣,道:“他何須對殿下干什么出格的事,在他眼里,殿下不過是沒有生命的皮影剪紙罷了?!?
曹歆的意思趙榛聽出來了,他哼了一聲,道:“沈放當咱家是棋子,殊不知,棋子在行棋時,亦是棋手。”
曹歆抬眼望了趙榛一眼,嘆道:“殿下還是小心為妙,沈放這人野心極重,別說殿下您,就是整個大宋軍民,亦不足以阻擋他的腳步?!?
趙榛聽了心中一緊,問道:“坊間傳聞,我父皇的失蹤與沈放有關,他如此陰鷲,會不會干出了什么喪盡天良的大事?”
曹歆搖搖頭,道:“他雖桀驁不馴,但還不至于如此不明事理。他若真敢對乾龍皇帝下手,天下人饒不了他?!?
趙榛一顆心依然不能著地,疑惑的問:“他告訴咱家茂徳帝姬還活著,卻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救些許的女人,正可以提升他的聲譽,而又無損于他的地位?!?
趙榛一驚:“他到底想干嘛?”
“殿下,他想干嘛你別去想,最要緊的事,你如今別想干嘛。”
趙榛思忖片刻,道:“還是娘子說的在理,勾踐臥薪嘗膽,亦是歷經十年之久?!?
曹歆禮貌的福了福,道:“殿下,奴家不過是一介尋常人家的女子,請殿下莫言再稱‘娘子’了。”
趙榛一愣:“你叔父還有你爹不是……”
“我爹九死一生,我叔父更是死在了隔壁的走廊之中,若殿下不想把命丟在這兒,低下你的頭顱。”
趙榛愕然,抬眼望去,曹歆嬌小的身軀,似乎藏了一頭野獸,一雙眼睛,溫柔中射出比尖刀還鋒利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