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寥落離場
- 靖康之后,率岳飛拾山河
- 禿筆畫方圓
- 4450字
- 2025-05-09 15:26:18
曹歆款款步入曹房來,見了沈放低首一福。
“奴家曹歆見過沈太尉。”
沈放沒有托大,連忙起身拱手回了一禮。
“曹王妃怎么會想起到轉運司衙門來了?”
“奴家姐弟承蒙太尉關照,一晃已近一年,卻恍如已過一世。將軍乃世間罕見之豪杰,雖說大恩不言謝,奴家還是衷心要謝謝太尉?!?
沈放凝神的注視著曹歆,雖說這樣顯得非常不禮貌。
這個女子與自己前世妻子同名,容貌極其相似。
是以初次見她之時,自己一時恍惚,猶如身處夢境。
初來這個世間時,自己思念亡妻,祈望回到原來的世界,時常夢里夢到這張極其相似的臉。
殘酷的軍事斗爭讓自己逐漸遠離前世,前世妻子的臉也變得模糊。
可剎那間這張臉又出現在眼前時,早已塵封的記憶又浮上心頭。
這名叫曹歆的女子不是曹歆,就像自己前世也叫沈放一般。
沈放恢復了常態,抱歉道:“曹王妃,沈放終日征戰,休息不好,失態了?!?
曹歆微微一笑,道:“太尉乃人中龍鳳,天降大任于斯,必得注意休息為好。”
“嗯,曹王妃此來所為何事?”
曹歆臉色嘁嘁:“太尉忙于軍務民政,奴家本不應叨擾??膳乙唤榕?,實在是無法安葬奴家亡叔,這才冒昧來求太尉。”
“曹王妃節哀,這樣的意外誰也不愿意發生。人死為大,怎么,譚知軍沒安排么?”
曹歆直勾勾的盯著沈放的臉,道:“回太尉話,譚知軍已征來一副民家所藏棺木,并替奴家請了道士設道場,挑選日子下葬?!?
曹歆頓了頓,又道:“可那道長稱,乃叔身上戾氣重,若想保曹家后世子孫平安,須做足四十九天法事。”
“奴家自然清楚,當下是戰亂之年,見天都死人,豈能曹家就如此特例?!?
“可信王殿下稱,乃叔身為殿前司副帥,生前沒能享福,死當得善終。奴家這個做侄女的不敢違禮法主張其事,且家族長輩均已散失,只能厚著臉面求太尉了?!?
曹歆說這些話時,頭微低,滿臉悲戚,消瘦香肩聳動不已,任是個男人都不忍心說出拒絕的話。
依她所言,這并非是她的主張,而是主持法事的道長如此說,該不是死不瞑目那種吧?
賈平到底是怎么下的手?
沈放搓著手,來回踱步。
自己老于世故,竟是瞧不出曹歆為何會找上自己,難不成曹曚勾連二王謀劃戡亂,自己這個受害人還要親臨吊唁,歌功頌德一番?
穩,這個女子太穩了,表情管理得妥妥帖帖。
趙榛能夠悄悄收攬一眾潰散官吏,搞出個小山頭,曹曚突然就從汴京城里奔真定,該不會和眼前這個柔弱女子有關吧?
“這樣吧,沈放這就命譚知軍安排法事,作足七七四十九天。這期間有任何需求,曹王妃可向譚知軍提,他若做不了主,可直接找我?!?
曹歆抬起頭來,兩汪清淚已流過臉頰,猶如帶雨梨花。
“奴家謝過太尉,太尉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沈放有些尷尬吐出二字:“不謝?!?
曹弘蓮步輕移,向外行去,踏過門坎時,回頭望了一眼沈放,道:“王妃之稱不敢當,奴家與信王殿下僅有婚約而已。”
沈放沒有應答,僅點了點頭。
曹曚不是沈放所殺,沈放也沒指使賈平下手,只能說,他死于自己的倨傲,為趙宋陪葬而已。
曹歆說這話什么意思?
是她知曉了什么嗎?
……
馬蹄隆隆,鐵甲鏗鏘。
數千西軍鐵騎踏開松散的土地,揚起紛亂的泥巴,向前急馳。
祁州州治蒲陰縣,馬擴是故地重游。
當初領著五萬祁州、河間百姓和潰兵入城不久就被金軍鐵騎團團圍困。
那時的蒲陰城池空空如也,連簡陋的城門都被人拆了取暖,漫天飛雪飄飄。
金軍剛至,這群義軍驚慌失措,自己沖出城去當了箭靶子,任馬擴一身武藝卻施展不開。
時移世易。
還是金軍圍城,城內還是一群衣衫襤褸的義軍,自己卻已是西軍軍指揮使,率鐵騎,王者駕臨。
圍城金軍聽聞西軍騎兵前來,早已撤圍,遠遠的列陣以待。
“馬將軍,這一仗由你指揮。破虜軍將士斗志更盛?!?
林良肱如是說,自然知道破虜軍的組成乃祁州、河間府籍將士居多。
馬擴當仁不讓的放馬軍前,大喝一聲:“祁州與河間府籍將士出列!”
焦躁不安的馬隊中出列五百余騎騎兵。
“當初我等祁州、河間府子弟受金賊圍困,五萬之眾僅剩萬余,是西軍將我等救于倒懸。”
“祁州、河間府是我等故鄉,胡虜橫行,欺我父老?!?
“沈太尉已下令,西軍今后的使命是全力剿滅河北境內之敵,今日首戰于我等故鄉,我等曾經遭受苦難的蒲陰城,諸位,有信心殺敵建功沒有?”
“有!”
“殺敵建功!”
稀稀拉拉的回應匯同成撼天動地的“殺敵建功”,如同虎嘯山林,穿透廣袤原野。
一時間,三千余匹戰馬齊頭并進,發起了猛烈的沖鋒,堪比萬騎之勢,攜帶著將士們復仇的狂濤怒焰,奔雷而前。
蒲陰城頭爬滿了義軍,緊張又好奇的打量著這支天降援軍。
西軍威名早已傳遍大江南北,今日得以窺見真容,竟是虎嘯龍吟,蛟龍搏浪,勇如天兵。
對面的金騎同樣發起了沖鋒,勢頭同樣猛烈。
城上饑疲交加的義軍紛紛爬上城頭觀望,甚至跑出城去。
胡虜鐵騎橫行天下,平原騎兵對決,西軍真有本事頂住嗎?
金軍騎射了得,一邊沖鋒一邊拋射箭矢。
城頭之人隔著數百步之遠,依然能看見細密的箭矢將陣前天空變了顏色。
正在沖鋒中的西軍騎兵接連不斷的翻下馬背,沒入鐵甲洪流之中。
更多的戰馬受到驚擾,逐漸打亂了西軍騎兵的陣型,沖鋒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城下義軍紛亂的吶喊助威,城上義軍看得更真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西軍依然不止的沖鋒,似乎沒有受到箭雨的干擾,在兩軍接戰前的剎那間,一分為二,快速的向兩翼切入。
在分隊的同時,西軍騎兵端起挎在身上的手弩猛烈還擊。
手弩近距離的威力遠比拋射的弓箭大,瞬間就將沖在最前的金騎打爆,肉眼可見的金騎成片的射下馬背。
“好樣的!”
城頭爆發出震天的喝彩聲。
紛亂的吶喊聲尤未止,西軍已切入金騎陣中,預想中的兩軍硬碰硬對撞并未到來。
反而是居高臨下望去,明顯的看出西軍呈兩條線,快速的在西軍騎兵中切割,晃眼的長柄刀具似乎是橫在座鞍上并未揮動。
“好一招抽刀斷水,這仗打得聰明!”
“俺也瞅出來了,難怪西軍勇士屢敗金狗。”
“咱大宋軍隊竟然這么厲害?”
“那不,旋風將軍沈放聽過沒有,那可是天降神兵……”
上帝視角下,城頭有見識的義軍開始暢快的評論起來。
兩軍對陣中,馬擴積壓在胸中的怒火盡情的釋放,他手中的長刀兇狠精準,快速絕倫的一刀刀揮向敵人最薄弱的頸部。
他,和他帳下的破虜士已將長刀牢牢捆扎于手腕上,刀落人亡,刀不落刀刀見血。
一朝上戰場,生死兩重天!
何況對面的韃虜霸我家園,欺我妻兒。
刀槍如林,戰馬似墻,天大的危險也抵不過滿腔的怒火。
西軍騎士們已殺的馬是血馬,人成血人,面目猙獰,生生將對面紛亂的敵手活剮了去。
金軍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對手,瞥眼間血人血馬已闖至眼前,還沒舉起兵器還擊,滴血的鋼刀已從胸腹之間劃過,鋼刀與鐵甲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咔咔聲。
金騎們還未反應過來,身體承受不住巨大的沖擊力,向兩旁傾倒,腦袋胡亂的撞上了不知何物之上,脖子不聽使喚的怪異轉了個向。
戰場上呼喝聲不絕,鮮血與膽量的較量依然在持續。
另一端的林良肱順州軍騎兵同樣不逞多讓,仗著厚厚的戰甲鋼盔護身,手中沉重的鐵锏、短柄大斧望著金人的鐵笠盔猛砸猛砍。
金軍已失了先機,縱使有天大的個人之勇,也難以抵擋鐵锏的胡亂打砸。
從城頭望去,西軍兩條切割線一快一慢,向金騎陣后切去。
城上有見地的義軍狂喜大呼著。
“加油啊,切到底就勝利了!”
“金賊碰上硬茬了,真他娘的痛快!”
不知誰大呼一聲“大宋西軍”,接著義軍紛紛跟著大喝起來。
聲浪一波接一波,逐步的匯合成一個聲音。
上萬人齊喝,聲若金鼓,震耳發聵,仿佛一劑強心針,扎入戰場上西軍勇士們的心頭,催發出更強勁的力量!
以命相搏互攻逐漸演變成酣暢淋漓的剿殺,看得城頭義軍熱血沸騰。
硝煙散盡。
金軍丟下一地的尸首和無主戰馬,倉皇退遁。
馬擴沒有縱兵追擊,與林良肱小聲的商量著。
西軍騎兵漸漸的圍攏,列陣于城北戰場邊沿。
張思麒混在城頭,削面如鐵,滿心的不是滋味。
馬擴打馬出陣,對著人滿為患的城頭拱手大呼:“張思麒將軍何在?大宋西軍破虜軍指揮使馬擴求見!”
驟然間,城頭義軍將目光聚集到張思麒身上,并自動的讓開位置,張思麒的身軀顯現在醒目位置。
張思麒避不可避,只好拱拱手,算是招呼了。
西軍們莫名其妙,卻不敢出聲。
“沈太尉讓兄弟我帶句話來,說西軍的大門永遠敞開,希望張將軍看清局勢,無須擔憂?!?
張思麒臉色陰沉,終于回應了。
“馬擴兄弟,張某人這就下城,與你面談?!?
馬擴拱手,卻沒應答,相隔甚遠,血跡斑斑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斑駁破敗的城門洞內插滿了凌亂的箭矢,地上堆著的尸體幾乎塞死了門洞,張思麒獨自出城,孤獨寥落。
行至馬擴面前,才見馬擴一張鮮血覆蓋的臉,板成了鐵。
“馬擴兄弟,謝謝你不計前嫌。”
馬擴冷冰冰道:“城上義軍發自肺腑的吶喊助威,張將軍可聽到了?”
張思麒默默的點頭。
“張將軍,你我曾短暫合作,共同抵御金人。你是老西軍,從蘭煌邊地一直戰斗到現在,馬擴我沒資格指摘你。馬擴只問一句,將軍何去何從?”
張思麒臉色越發黯淡。
“張將軍,告訴你一個消息。方大宸投靠了金人,帶著五千金軍偷襲井陘道,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眾西軍將士要將方大宸剁為肉泥,卻被沈太尉制止了。沈太尉說,西軍老人越打越少,他不愿意手上沾自己弟兄的血。”
張思麒驚訝:“方大宸投敵了?”
張思麒這次是真的震驚。
土門關軍營突然被斡離不大軍包圍,烈火熊熊,整個軍營被烤得呼吸都變得焦灼。
種相公將他二人喚來做最后的交代,令他二人聽從沈放指揮,稱只有沈放才能將西軍帶向輝煌。
方大宸大怒,憋了許久的怨氣朝種師閔大發一通。
張思麒倒沒那么激動,可受張思麒感染,亦是一聲不吭,滿臉鐵青丟下種師閔一人滿臉悲戚在帳中。
“他不單只投降了金人,被西軍將士抓獲時,依然狂妄不知悔改。眾將士氣不過,要當場剁了他,卻被沈太尉攔下了,如今關在軍牢?!?
“張將軍,你與沈太尉的過節,我這后輩無權評置,但你怎么說也是西軍將官,老種手里的兵,為何要同門自戳,落得個永世罵名?”
“就算你將沈放逐出西軍,甚至借皇室之手除掉了沈放,大宋西軍的榮光永遠屬于沈放,輪不到你呀!張將軍,還不明白嗎?”
張思麒眼里滿是種師閔烈火中蒼老憔悴的臉,日后無數次捫心自問,自己將種相公一人孤獨的丟在火海里,煎熬得徹夜難眠。
自己少年從軍,先后從種師中、種師閔,二種于他,早已突破了上下級關系。
可自己呢?
干的是什么事啊!
張思麒頓感胸中淤塞,血氣上涌,猛然一口血水噴了出來。
馬擴大驚,翻身下馬,一個箭步沖上去扶住了張思麒。
“張將軍,你這是何苦呢?就算心里的怨氣發泄不出來,領一支軍隊自己抗金,只要無愧于心,無愧于西軍老兄弟也便是了。”
張思麒搖搖晃晃的推開了馬擴,悲戚道:“罷了罷了,我張思麒對不起種相公,更沒臉立足于天下,枉費兩位種相公苦心孤詣的栽培?!?
張思麒淚眼朦朧的抬首望向城頭寂靜無聲的義軍,哽咽道:“我張思麒打著西軍的旗號招攬了這些弟兄,他們什么事都不知道,勘亂之事更是不知情,一心想只成為西軍之中一員?!?
“馬擴兄弟,我求你一事。”
馬擴重重的點頭。
“你帶他們回去井陘道,讓傅彪訓練他們,讓他們成為真正的西軍戰士,可好?”
“那……張將軍你呢?”
張思麒低首看看身上的西軍戰甲,搖頭道:“我不配穿這身衣甲,更不配當種相公的兵。隱姓埋名,了卻殘生吧!”
張思麒不待馬擴應答,緩緩的解著身上的衣甲。
馬擴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
張思麒身上只剩一件染血裹衣,他抬手向城頭義軍招招手,踉踉蹌蹌的向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