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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壯烈

張富貴提著燈籠,習(xí)慣性的往礦洞方向轉(zhuǎn)悠,口中吟著小調(diào)兒。

“黑龍哎,黃龍喲,鉆入龍?zhí)锻澜瘕垺?

寶山哎,玉水喲,牽著寶妹逛上元。

東家沽酒西家飲,南來客商北送君,舍下老漢兒喲,守黃昏……”

礦工們從礦洞下值歸來,見著張富貴,一口一個“富貴叔”。

張富貴頻頻點頭,心里樂呵著。

劉頌被沈放趕走后,礦洞所有的活計都歸張富貴管。

張富貴胸中有墨,雖不多,卻也夠把礦上的賬目理得一清二楚。

沈放一聲自家叔叔喊的他心花怒放,從此礦老鼠一個別想逃過他張富貴的眼睛。

張富貴沒啥愛好,就喜歡呡兩口小酒,哼個小調(diào)兒在礦區(qū)逡巡。

尤其這夜晚,張富貴不逛一圈睡覺不踏實。

真定城外兩軍正在大戰(zhàn),緊俏的黑火藥原材料就在小作口寨提煉加工,源源不斷的運送至乏驢嶺都作院。

如此重要的寨子,張富貴哪能不上心。

再往前面小道走,就是土帽山,翻過土帽山,真定城歷歷在目了。

張富貴借著燈籠的微光,一路哼一路走,沿途崗哨見了張富貴,趕緊跑出來露個臉,免得張富貴尋不著人,明天要扣工錢了。

出了樺樹林,前面黑皴皴的大山便是土帽山,張富貴最遠也要巡到半山腰崗哨。

這一路巡完,今晚才能安心睡覺。

土帽山背后亮起了微光,令這座大山輪廓鮮明,應(yīng)是真定城里的火光太盛的緣故吧。

張富貴手里的拐杖不停的拍打著路邊草叢,一來防止蛇蟲撲火,二來給自己壯壯膽。

幽深的森林,夜晚行路,一點兒異響都能讓人心撲騰撲騰的跳。

張富貴一拐杖敲在樹桿上,驚起幾只飛鳥,尖叫幾聲飛上空中。

咦?

土帽山后微光亮處,天空上飛鳥盤旋,成群結(jié)隊的飛。

都深夜了,鳥卻不歸林?

張富貴一顆心陡然的緊了緊,趕緊將燈籠吹熄,令自己隱入黑暗中。

這里離土帽山還有幾里路,張富貴雖有疑惑,可這把年紀了,腿腳遠不如年輕人快,不可能飛奔過去瞧個究竟。

“難道是山腰崗哨的值守兵夜里倒騰山貨?”張富貴喃喃自語。

這不是不可能,井陘道糧食都是定量供應(yīng)的,像他們這種礦工,消耗體力大,光靠發(fā)下來的日均一斤栗米、黃豆或糙米哪里能填飽肚子。

為了謹慎起見,張富貴依然沒有點燃燈籠,小心的盯著土帽山那片天空。

常年在山里討生活的人都知道,山鳥不歸林,林子里必然有狀況。

山上的飛鳥依然在盤旋,漸漸的,細聽能聽見鳥鳴聲。

張富貴越發(fā)緊張,摸索著離開小道,隱藏在一片濃密的橡樹叢中。

火光!

張富貴看見了火光,還不是一處,而是一串。

難道是真定城里向井陘道通報軍情的斥候兵?

張富貴一顆心懸到嗓子眼上透過林木間隙向小道盯去。

半柱香功夫,火龍逐漸清晰,一隊士兵快速從遠處行來,鐵甲劃過草木,咔咔響。

張富貴向前挪了挪身子,找了個更佳位置。

金軍!

這次他終于分辨出這支軍隊了。

大批的金軍隊形緊密的小跑前進,兵器都纏著藤條或枯草,難怪聽不到金鐵敲擊聲。

張富貴大氣不敢輕易喘一聲,腦子嗡嗡直響。

金軍怎么會發(fā)現(xiàn)這條隱匿的小道?

直到張富貴發(fā)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臉——方大宸!

方大宸怎么在金軍隊伍里?

又一個疑問突起。

方大宸是被金軍抓了?還是他已投敵?

很顯然,答案是后一個,他沒有被綁著,還走在隊伍的前頭。

張富貴年紀大了,手腳沒有面年輕人利索,腦袋也沒年輕人靈光。

可是后果就擺在眼前。

金軍隱匿行軍,若是突然出現(xiàn)在小作口寨、冶水河邊,井陘道會亂成什么樣子?

張富貴不敢耽擱片刻,悉悉索索的向后退。

現(xiàn)在就算大聲高呼也阻止不了金軍的腳步,只能白白丟命,而且?guī)筒涣巳魏蔚拿Α?

憑這把老骨頭想跑贏金軍,更是不可能。

張富貴只想著脫離這個斜坡,繞至山后。

背對著金人才能生火,只有點燃熊熊烈火才能讓小作口寨的人快些覺察,才獲得更多迎擊金人的時間。

張富貴茂密的叢林里爬,身上衣服破了,荊棘刺得生疼,他卻一聲不敢叫。

地上都是潮濕腐爛的樹葉,憑這些是點不著火的,他需要爬出林子,起碼要爬到林子邊沿。

張富貴這輩子都沒這么恐慌過,緊張過。

剎那間,他又感覺自己這條命不光是自己的命。

這個念頭升起后,身體內(nèi)仿佛獲得了無窮的動力,手腳變得利索多了。

早春五月天,萬物已復(fù)蘇,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想在野外生把火還真不容易啊!

摸索著走著走著,張富貴腳下一空,身體陡然變輕,不聽使喚的快速往下墜。

“啊!”

他禁不住的發(fā)出了聲響,雙手拼命亂抓!

這把老骨頭死不足惜,可是這么死了發(fā)不出任何警報,井陘道那十萬居民不跟著遭殃?

嘭!

身體重重的墜在地上,骨頭清脆的折斷聲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

鉆心的疼痛襲來,他嘴角直抖嗦,卻咬緊牙關(guān),不再發(fā)出一聲呻吟。

頭頂上嘩啦嘩啦的響著,幾個黑影在崖上掰開雜樹,向崖下望來。

張富貴一動不敢動,哪怕是發(fā)出細微的響動,上邊的人都可能警覺。

好一會兒,上邊那幾個人終于悉悉索索的退了回去。

直到再也聽不到響動,張富貴才抓了一根樹枝塞在嘴里,緊緊的咬著,抵抗著腿上鉆心剜骨的疼。

細密的汗珠爬滿了額頭、臉,以及身上每一寸皮膚。

他抖嗦著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再抖嗦著猛吹,螢火之光照亮了身前狹小的空間。

周圍是密密的矮樹叢,清脆欲滴,哪里有干草可點啊!

張富貴幾乎絕望了。

五指大力的抓向地面,卻感覺手掌松軟的很。

他忍著劇痛,抓了一把湊近火光,原來是抓了一把腐爛的木頭,木頭上還粘著苔蘚。

腐木、苔蘚?

張富貴扭曲的笑了起來。

手指同時拼命的扒拉著,直到身邊堆起一個小鼓包的松軟腐木。

時間不等人。

他顧不上許多,將火折子湊近腐木,引著苔蘚猛吹。

火光越來越亮,橘紅色的火苗終于竄起,讓他更容易看清楚自己身處何地。

周圍都是繁密的矮樹,自己掉下的是一個矮崖,崖外邊是更多濃密的樹叢。

剛才自己扒拉來的不過是一大段腐木中的一段,能移動身體的話,還能扒拉來更多的腐木,生起更大的火堆。

張富貴又拼命的扭動著身體,向那大段的腐木爬去,折斷的腿在矮樹之間摩擦,身上的魂魄幾乎都要離體而去。

張富貴整張臉憋成了醬紫色,硬是沒有吭一聲,兩手拼命的將腐木枯枝朝火里丟。

小火堆終于燃成數(shù)尺高的火焰。

火焰熏烤著鋪滿斜坡的潮濕落葉,漸漸的跟著燃燒起來。

張富貴依然不管不顧,瘋狂的扒拉著更多的可燃物甩入火堆。

一人拾柴火焰也高。

火光起,風(fēng)也至,陡峭的矮崖上火光熊熊,噼噼啪啪的將青翠的樹枝也點燃了,向著更遠的崖頂燃去。

張富貴用盡了最后一滴力氣,一口將碎成渣的樹枝吐了出來,緊繃的身體完全放松,憋得通紅的臉上泛起了笑容。

“沈放,叔只能幫你到這兒了,記著你的話,帶著大伙兒過好日子啊。”

火樹銀花一般的斷崖變得絢爛無比,一點一點的將黑夜吞噬。

張富貴笑著笑著,吃力的吟起了小調(diào)兒。

“寶山哎,玉水喲,牽著寶妹逛上元……”

“火光,快看!有山火!”

礦工們從床上爬了起來,沖出空曠的院子,紛紛向北方深山望去。

大火燃透了半邊天,隔著數(shù)里路,依然將礦工們的臉映紅。

“這黑燈瞎火的野外,哪里來的野火?”

“不對,肯定是人放的火!”

“大半夜的,誰跑去深山放野火?”

“富貴叔,富貴叔晚上都要去一趟土帽山,快去瞧瞧富貴叔回屋沒有!”

幾名礦工恍然大悟,急匆匆的沖向張富貴的臥室。

沒一會兒,幾名礦工又跑了出來,臉上滿是焦急。

“富貴叔不在屋里頭,富貴叔睡覺時間很準時的,這會兒早回來了。”

“糟糕,火可能是富貴叔點的……真定城外的金賊可能發(fā)現(xiàn)這條道了!”

“桂哥,你帶幾個人跑過去看看,有敵情速速回報。”

“小虎,快去虎頭山通知魏大勛。”

“你去土門關(guān),告訴劉指揮使。”

“你去祝峰山。”

“你去天威軍大本營……”

礦工們之中有傷殘的西軍老兵,他們屢屢迎敵,身上永不消退的兵魂陡然爆發(fā)出來,快速的轉(zhuǎn)化為西軍傳承已久的戰(zhàn)斗力。

身后火光熊熊,甄五臣知道再也難以隱藏行蹤了,揮手大呼:“弟兄們,全速前進,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不放過一個活人!”

潛行的常勝軍士兵們紛紛抽出插在腰間的火把,扯下纏在大刀上的雜草。

火龍瞬間明亮了數(shù)倍,映照著一張張堅毅的臉。

后路有山火,前方是敵人,離黎明一起動手還有兩個時辰,士兵們深知已入虎穴狼巢,唯有血拼才是王者。

五千余常勝軍步兵鐵甲鏗鏘,刀鋒閃亮,蜂擁前沖。

“方大宸,你他娘的是不是想老子把你砸成肉醬!”

甄五臣舉著手里黝黑的鐵棒,朝方大宸咆哮。

方大宸感覺呼吸困難,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末將確認已將崗哨清除干凈了。”

“那你他娘的告訴老子,誰在我常勝軍身后點火,還把退路封死了,啊!你他娘的告訴我!”

方大宸滿眼都是恐懼,不光眼前這個常勝軍虎將殺機滿懷,他腦子里更多的是沈放的身影。

此戰(zhàn)若不勝,西軍那些狼胚子,虎崽子鐵定要把自己撕碎。

“甄統(tǒng)制,現(xiàn)在不是追查漏洞的時候,殺入小作口寨,將沈放最重要幾個寨子摧毀,才能徹底打敗他。”

“好,你他娘的還算有點骨氣,開路!”甄五臣一支黑鐵棒抵在方大宸的胸口,威脅意味十足。

五千常勝軍士兵一路狂奔,前面突然涌出一批手持刀斧的礦工,堵在路口。

甄五臣須臾不停,就著火光率先沖向礦工。

礦工幾乎沒有任何的動靜,只持著刀斧擋在道口。

就在接近礦工的數(shù)丈之間,礦工身后突然飛出一顆顆黑色的鐵球。

“甄統(tǒng)制,小心西軍的震天雷!”

方大宸是知道震天雷的威力的,一丈以內(nèi),破甲殺敵。

嘭嘭之聲在兩軍對壘之前炸響,爆炸的碎片將兩軍陣前的士兵全部炸倒。

可是常勝軍數(shù)千將士,哪會被區(qū)區(qū)幾枚震天雷阻止。

火光閃不過數(shù)秒,滾滾鐵流瞬間席卷而來,礦工們依然不退一步,更多的爆炸聲直接在混亂的人群中炸響,將常勝軍與礦工一起炸的肢體橫飛,血肉模糊。

好不容易從礦工的尸體上跨過,甄五臣胸口悶痛,卻不敢停滯半刻,繼續(xù)催軍奮進。

方大宸驚魂甫定,仍沒忘自己的使命,找到甄五臣獻計:“前面不過一里地就是小作口寨,里面有西軍重要的黑石脂礦洞,過了小作口,向東可攻入土門,西可殺進西軍大本營。”

此地開闊平坦,常勝軍奔跑起來更為順暢,沒多久,小作口寨已遙遙在望。

甄五臣揮手:“把這個寨子的人殺光!”

數(shù)千常勝軍悶聲不響沖向寨子。

土夯的寨墻內(nèi)突然飛來數(shù)十個黑影。

吃過虧的常勝軍士兵急忙后撤,卻沒聽到預(yù)料之中的爆炸聲,空中黑影突然散開,白色的粉末遮天蓋地一般,將寨墻隱蔽了起來。

“方大宸,這又是什么鬼東西,可有毒?”

見甄五臣問話,方大宸也很困惑,他離開井陘道足有大半年,這大半年里,西軍除了震天雷,似乎沒打造出更為厲害的兵器啊。

甄五臣見方大宸這副模樣,懶得再問他,左右一揮手:“散開,將這座寨子包圍了。找到突破口,沖進去殺光他們。”

常勝軍士兵迅速分頭包抄,將寨子包圍了。

小作口寨不過一座足球場大小,許多地方甚至連一道御敵的土墻都沒有,近五千的常勝軍很快就尋到了突破口,涌入其中,見人就殺。

鐵匠崔回領(lǐng)著一幫鐵匠和留守兵且戰(zhàn)且退,最后退入了鐵鋪,沒地方再可退。

“你們且頂住!”

崔回丟下一句話,領(lǐng)著十名鐵匠和制藥師從石門向后堂沖入。

后堂是火藥加工鋪和硫磺提煉鋪,全部用石頭壘切。

這個地方絕對不可被金人闖入,危急時刻,寧愿毀了它。

“崔回,從里面堵死石門,老子拼完最后一條人命也不叫狗韃子進后堂。”留守兵小隊長怒吼。

崔回不敢拖延一刻,與鐵匠制藥師們用鐵砧鐵錠堆在石門口。

外面呼喝聲不斷。

崔回忍不住,從石門口的縫隙向外看去,金軍蜂擁闖入鐵鋪,明晃晃的大刀一刀一刀將留守兵們砍倒。

有個留守兵從熔爐里舀出鐵水,向金軍潑去。

滾燙的鐵水頓時炸開花,滿鋪子的鐵花跳騰,炙熱的鐵花噼噼啪啪炸響,燙得滿鋪子士兵撕心裂肺的狂嚎。

正在鏖戰(zhàn)的留守兵們也不能幸免于難,接連不斷的撲倒地上拼命打滾。

一個留守兵慌不擇路,一頭栽入熔爐,鐵水遇上血水,瞬間劇烈爆炸,一波更為劇烈的鐵水爆炸將整個鐵鋪塞滿了……

崔回兩眼通紅,嘴唇都咬爛了。

“外面的弟兄們已身死,馬上到咱們了。直他娘的狗賊,把火藥都收攏起來,死也要叫狗韃子陪著上路。”

鐵匠和制藥師們都能想象到鐵鋪里發(fā)生了什么,這個石室里存放著更危險的火藥,也是困在石室的工匠們最好的武器。

崔回操起鐵錘,一錘將地室的擋板砸得稀碎,縱身跳入地室。

地室里擺著一排排的壇壇罐罐,里面都是火藥成品半成品。

一壇壇的爆炸物被鐵匠們接力傳了上來。

制藥師們緊張的布置著,這一次,他們要用自己的身體承載這次無法估算的爆炸……

甄五臣闖入寨子里,望著硝煙彌漫的鐵鋪。

“點火,把藏在里面的老鼠燒了!”

方大宸驚道:“甄統(tǒng)制,里面可能藏有西軍的震天雷,還是小心為好。”

甄五臣豹眼睜睜:“怎么,你他娘的還想給沈放留個種?”

方大宸連忙解釋:“不敢,末將不敢,只是震天雷威力巨大,點上火前要令將士們遠離。”

甄五臣臉色好看些,點頭道:“你帶人放火吧,小心些。”

轟!

整個石室難以承載充塞在地室里的火藥爆燃,數(shù)百斤的火藥混合著硫磺粉,在塞滿缸瓦碎屑的地室里恣意燃燒,直至燃爆。

石室經(jīng)受不住火藥帶來的巨大膨脹力,石塊斷裂成更小的碎片,如同鋒利的刀刃,毫不留情的撕裂了常勝軍士兵們的身體。

巨大的爆炸聲在靜謐的夜空瘋狂擴散。

李子云猛然抬頭,納悶道:“范文龍,這聲響是驚雷么?”

范文龍也是納悶,可是他比李子云反應(yīng)快了些:“這大晴天的大晚上,哪里來的驚雷?莫不是真定城里出事了?”

李子云搖頭:“震天雷的聲響我聽得多了,真定城里頭的爆炸聲怎能傳如此遠……糟糕,金軍打進來了!”

井陘道是一條峽谷狀的甬道,雖然在冶河與虎頭山處有個斷裂帶,可是南北都是高聳入云的斷層山,太行山特有地貌。

這一聲劇烈的爆炸,回聲在斷層山之間回蕩,一直傳入了天威軍大本營。

劉大牛身為留守軍指揮使,此刻正裹甲而臥,一聲巨響,他整個身體都彈了起來。

“出事了,出事了!都給老子起來!”

劉大牛飛奔入軍營,士兵們都已聚集在院子里,不住的交談著。

“都他娘的愣著干啥?著甲上馬,向真定城出發(fā)!”

劉大牛一聲吼,將窩在大本營無所事事的怨氣都他娘的傾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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