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淼淼大湖
- 靖康之后,率岳飛拾山河
- 禿筆畫方圓
- 4901字
- 2025-03-22 07:49:31
細(xì)雨蒙蒙依舊。
北方刮來的干冷空氣終于失去了沖動的勇氣,被南方涌來的暖濕氣流阻滯在太行山東麓的廣大平原之上,空氣變得暖和了許多。
這似乎預(yù)示著,冷熱兩股力量膠著多日,終究要分出高下。
連天的細(xì)雨化為了濃霧,仿佛一團(tuán)巨大的棉花飄在空中,十步之外,不能視物。
斡離不已調(diào)集停滯在洛州、磁州內(nèi)的金軍,布置在信德府兩翼的內(nèi)丘縣、南和縣,與西軍駐兵的千言山、堯山縣、大陸澤形成對峙。
雙方在濃霧里不時的派出騎、步兵試探性進(jìn)攻,隨后又轉(zhuǎn)變?yōu)閲鷼瀾?zhàn)、破襲戰(zhàn)。
連日廝殺,將三地之間的泥漿都染成了紅色。
“二皇子,南朝西軍切斷了北邊所有通道,消息很難傳過來了。”
王納本是通曉漢語、漢文化的金人使者,如今他化身為斡離不的智囊參謀。
“王郎君,南邊宗澤的軍隊有沒什么異常?”
“宗澤聽聞已進(jìn)入了汴京城,他的首要任務(wù)是對付張邦昌。”
“本王就說張邦昌懦弱不可為,可國相和都元帥就是不聽,現(xiàn)在倒好,汴京還是要回到南人手中。”
王納微笑道:“二皇子殿下真乃神人,雖說張邦昌非首選,但歪打正著,將宗澤這個棘手之人吸引了過去。如此一來,不正替大金軍退兵提供了掩護(hù)么?”
王納真是好辯才,話出口來,兩頭不得罪。
“哼,若對面的是南朝康王那些廢物兵,來多少本王殺多少!”
王納連忙接話道:“所以,殿下當(dāng)下首要對付的是沈放,他若是被擊殺了,燕山以南才能安寧。”
“哦,王郎君何出此言?”
“撒盧母大王曾說,沈放威脅攻取燕京,臣以為此言非虛。”
斡離不抬抬手,道:“你詳細(xì)說。”
王納躬了躬身:“燕山以南乃平原,一馬平川直抵黃河邊。換誰有足夠的騎兵和足夠的輜重糧草保障,都能殺通這片平原。沈放此前的能力已證明了這點(diǎn)。”
“另外,國相、大王們以及殿下你,都討論過西軍為何如此迅速壯大。臣以為,沈放抓住了最為關(guān)鍵的三點(diǎn)。”
斡離不問:“哪三點(diǎn)?”
“這就是南朝那些圣賢常提的‘天時地利人和’。天時者,沈放抓住了大金國迅速推向宋國都城,北方空虛的時間。地利者,井陘道勾連山西華北,進(jìn)退有據(jù),利于防御作戰(zhàn)。人和與天時并為因果,我金國大軍南下,留下了大批潰兵、流民在北方,這些人被沈放動員起來后,成為了鋒利的刀刃。”
“沈放此人非等閑之輩,他能將這些有利于己的因素融會貫通,迅速壯大自己的勢力,如不除去,必成大金國心頭之患呀!”
斡離不聽了王納的分析,頻頻點(diǎn)頭。
因為,他此前也是這么認(rèn)為。
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兩路大軍都沒意識到這個籍籍無名的廂兵都頭會成為威脅,放任他壯大,才有了今天西軍十萬之眾的精兵。
西軍這十萬部眾,與康王妄稱的百萬雄兵,根本不在一個層級上。
這是當(dāng)下幾乎所有的大金國將領(lǐng)們已一致認(rèn)可的事實。
因為沈放幾乎與一半的將領(lǐng)交過手,幾乎沒有哪次是大敗,反而陣斬了拔離速、耶律馬五等悍將。
如此難纏的對手,怎能教人不慎重以待?
“那,王郎君,如何才能擊敗沈放?都元帥已派郭藥師南下,本王怕他在真定北不一定能迅速打穿西軍的防線啊。”
經(jīng)歷了和西軍的兩次大規(guī)模交手后,斡離不終于對西軍膠泥一般的韌性有了更深刻的記憶,他甚至些害怕與這支瘋狂的敵人對戰(zhàn)了。
王納躬著身子應(yīng)道:“殿下,說到擊敗沈放,國相的計策或可奏效。”
斡離不蹙起了眉,卻沒有責(zé)備王納。
王納繼續(xù)說道:“沈放在真定城外種麥子這事,暴露了他的窘迫,說明他的軍隊缺糧食了。”
“宋國西軍的糧食除了百姓捐獻(xiàn)就剩下?lián)屃恕K掷镉惺勘f,投奔他的百姓更不在少數(shù),沒有穩(wěn)定的糧食補(bǔ)充,軍隊會散,百姓也不再信任他。”
“多昂幟烈的前鋒在前開路,沈放便命士兵在麥田邊修堡筑堤,臣以為,此舉為的就是保住麥田。”
“如今他派軍隊南下,在平原上駐扎了大批軍隊,唯獨(dú)在大陸澤那頭留下個缺口。”
“臣曾聽聞,漢人兵法上有‘圍三闕一’之說。他如此布局,正是想留下一個缺口,好讓殿下的軍隊繞過他的真定府。”
斡離不搖頭道:“以本王對沈放的了解,他不會主動示弱的。”
王納:“換作平時,他可能不會示弱。可當(dāng)下國相那邊還有十萬精騎,他沈放膽子就算再大,也要有足夠多兵力應(yīng)對兩面的威脅才行啊。”
“你是說,沈放迫于壓力,才放開一個口子?可是他如果在那兒埋伏重兵呢?”
“殿下,軍中不是還有南朝的太上皇、鄆王等人質(zhì)么,只要將人質(zhì)推在陣前或者押在騎兵隊中,沈放必不敢攻擊。”
“你以為沈放會將趙家人放在眼里嗎?他若是怕傷了人,早就停止了進(jìn)攻。”
斡離不不是沒嘗試過將手里的人質(zhì)推出去,可是西軍根本不吃這一套,說收到天子圣旨,可發(fā)起攻擊。
斡離不一頭霧水,召集部將商議,大家都疑惑不解,沈放這是真收到圣旨還是故弄玄虛?
如今王納再提人質(zhì)的事,斡離不還是猶豫不決。
“殿下,就算沈放真的收到了南朝皇帝的圣旨攔截我大金騎兵,他也不敢真的不顧。”
“南朝武將地位低微,軍隊往往由文臣統(tǒng)帥,他家皇帝這么干,為的就是防止武人掌兵權(quán)造反。”
“沈放若膽敢臨陣弒殺皇室成員,他日后無論在軍中或者朝中將無立錐之地。”
“殿下,想證實這點(diǎn)不難,只要派出騎兵,綁一個地位稍低的宗王出陣,向大陸澤進(jìn)攻一次就行。”
這次,斡離不終于點(diǎn)頭應(yīng)允了。宋國皇室的命本就賤,若是能用來挑起宋人內(nèi)部征伐,那死得其所了。
“王郎君,大陸澤以北河道縱橫交錯,并非行軍作戰(zhàn)的好場合。東路軍十萬之眾,進(jìn)去那些河汊密布的地方,非常被動啊。”
“殿下,不是還有阇母大王么?阇母大王已牢牢占據(jù)著河間府以東的所有州縣,北道黃河翼州、深州一帶都是阇母大王活動的范圍。”
“再者,沈放的西軍實際上已在四面包圍之中,西有國相的大軍,北有郭藥師的常勝軍,東有阇母大王的軍隊。號令統(tǒng)一,舉措得當(dāng)?shù)脑挘梢慌e殲滅西軍。”
王納不斷的給斡離不鼓氣,試圖說服他改變行軍路線。
如此惡劣天氣下,沈放已牢牢占據(jù)著優(yōu)勢。稍有不慎,這支八萬余人的軍隊連同人質(zhì)、財寶都可能被沈放拿下。
王納的眼光看得更遠(yuǎn),這次如果二皇子失利,在朝中的地位將一落千丈,自己也要跟著倒霉。
斡離不意已決,馬上將忽魯與奔睹叫來,命他們領(lǐng)兵兩千,將關(guān)押在南和縣的和王趙栻押在軍前,向大陸澤行軍。
……
沈放正在堯山縣與曹弘商議,接到了震海軍的飛信。
“金人將親王綁在軍前?”沈放喃喃自語。
曹弘拱手道:“此或為金人的詭計,所押之人或許不是親王。”
“是不是親王不重要,他們就算推一個普通百姓上陣,只要咱們殺了,他也可以放話出去,稱我沈放不管皇室死活,殺了趙家人。”
“哦,那該怎么應(yīng)對?難道要放他們過去?”
沈放不動聲色道:“曹弘,你派兵守住大陸澤西邊,別讓金人鉆了空子。我跟李子云一起去會會金人,李子云長期待在汴京,他應(yīng)當(dāng)認(rèn)識那些親王。”
交代曹弘一番后,沈放帶上王小乙,卻向千言山馬擴(kuò)的駐地馳去了。
……
“和王殿下,和王殿下!”
侍從阿福搖了搖躺在木板上的年輕人。
年輕人突然像觸電一般彈了起來。
阿福連忙安慰道:“殿下,是奴婢阿福啊。”
“阿福!我好怕!”
年輕人猛的抓住阿福的手,似乎感覺安全些了。
年輕人正是十七王子和王趙栻,他沒有戴帽子,漆黑如墨的發(fā)絲簡單的用一條絲帛織成的錦帶扎起,沾滿了稻草屑。
阿福愁眉苦臉的凝望著趙栻臟兮兮的臉,從袖口內(nèi)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趙栻:“殿下,這是奴婢從金人那里偷來的一塊馬肉,你吃吧。”
趙栻聽到有肉,即刻松開抓住阿福手臂的手,從他手里搶來油紙包,快速撕開,將馬肉往嘴里塞。
換作往日在宮里,趙栻絕對不會碰馬肉,它不但柴,而且有一股酸臭味。
可是從汴京到這兒,他的人生從天堂掉下了地獄,十八層之深。
趙栻是乾龍帝君,也就是徽宗趙佶第十七子,今年正好也十七歲。
這個年紀(jì)的王子大都在宮內(nèi)宗學(xué)堂進(jìn)學(xué)儒家經(jīng)典,趙栻身上已散發(fā)出儒雅之氣。
可是這會兒他狼吞虎咽,跟快餓昏的街頭乞丐沒什么區(qū)別。
“阿福,本王做了個奇怪又瘆人的夢,夢見延福宮的龍清池突然冒出了許多黃河水。”
“只一會兒的功夫,河水就把延福宮淹了一半。渾濁的河水將我托起,似乎淹不死人的樣子。”
“周圍沒有一個人,只有不住旋轉(zhuǎn)的渦旋。我很害怕,就拼命的爬上宮殿頂。”
“周圍突然刮起了大霧,整個延福宮都沉到了無邊的黃河水里。”
“大霧之中駛來一艘大船,船頭站著一個穿著……銀色扎甲,年輕而俊秀的男子。”
“待男子從霧中顯出身影。我仔細(xì)一看,他竟然是我自己。”
“那我又是誰?我想起身上還有一塊光潔的璧,趕緊拿出來一照,哎呀!我竟然沒有臉……”
阿福疼惜的替趙栻把頭發(fā)上的稻草屑清理干凈,道:“殿下,夢都是反著來的,莫怕!”
阿福其實比趙栻還要小上兩歲,可是眼神焦慮,面容憔悴,看起來怕有三十歲模樣。
“阿福,這些天城外都在打仗,你說……金軍是與誰在激戰(zhàn)?是我九哥的大元帥府軍么?九哥會來救我們么?”
阿福嘆了口氣,道:“康王殿下的大元帥府兵一個都沒出現(xiàn),奴婢估摸著,應(yīng)該是真定府信王殿下的西軍。”
趙栻驚訝道:“榛弟?咱們現(xiàn)在到了真定府么?”
“不,還在信德府呢!奴婢聽聞西軍打了好多勝仗,金軍停了下來,應(yīng)該是沖不過去。所以呀,殿下你可要照顧好了身子骨,不能放棄。”
趙栻餓糊涂了,阿福的鼓勵他置若未聞。
進(jìn)入青城齋宮開始,他就沒有一天安心睡過覺。
汴京城外遍地是死尸,他這一輩子都沒想過人的肢體會這么扭曲,這么惡心。
平日里在宮中見到的宮女、才人、婕妤們身材窈窕,面貌姣好,略施粉黛怎么看都養(yǎng)眼。
可是在冰天雪地里赤條條,慘白白的,面目猙獰,凍成了冰棍,仿佛地獄里的惡鬼,讓他一閉眼就整夜作惡夢。
這個世界原來這么丑陋,有那么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有一次他被金軍押到了劉家寺巨大的宮殿群落,一眾王妃、貴婦驚慌失措,衣不蔽體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妻子紅薔失魂落魄,見了自己掩面大哭。
她被金賊折磨的不成樣子,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突然一頭撞在石柱上,鮮血糊了一臉。
趙栻當(dāng)場就被嚇暈了。
這一路上來,趙栻原本來結(jié)實的身板被折騰的羸弱不堪。
金人給了他馬匹,可是他從未參與行軍,被快速奔跑的坐騎顛簸的快散了架,皇家馬場里的跑馬地可是鋪了層仔細(xì)挑選過的細(xì)砂,就算不小心墜馬,地上也是柔軟舒適的。
趙栻還在回憶中失了神魄,道觀門口闖進(jìn)一群全身披甲的士兵。
“大王有令,請和王同出征!”
領(lǐng)頭的金將滿臉肅殺,不由分說命士兵將趙栻架走。
阿福焦急的哀求同往。
金將冷笑一聲,用女真話嘟囔了一句,允許了阿福的請求。
趙榛和阿福被帶到了軍營,數(shù)千的騎兵已整裝齊備,明晃晃的刀槍像秋日里光禿禿的樹林一般密密麻麻。
兩人被押上戰(zhàn)馬,還沒從驚恐中緩過神來,軍隊已快速的沖出了城門。
城外大霧彌漫,看不清方向,沒多久,這支軍隊消失在濃霧之中。
阿福緊緊跟在趙栻身旁,他雖然也害怕,可是他更擔(dān)心主子安危,不時的提醒趙栻要把穩(wěn)了韁繩,夾緊了屁腚。
這要摔下馬背就沒有活路,指定要被馬蹄踏成肉泥。
金軍行進(jìn)速度極快,半個多時辰都沒有歇息一次,耳邊都是鏗鏘作響的金鐵交鳴聲。
就算養(yǎng)在深宮之中的趙栻也頓時明白了。
金軍這是要上戰(zhàn)場了!
他渾身顫抖,可是神識依然極力控制著,不能讓自己崩潰了啊。
遠(yuǎn)處迷霧中出現(xiàn)了一個大湖,淼淼湖水好像沒有盡頭。
雖然濃霧使人不能望得更遠(yuǎn),可是自覺告訴趙栻,這支隊伍應(yīng)該到了黃河邊上。
那,這渾黃色的大湖就是黃河嗎?為什么水靜止不動?
昨晚的噩夢浮上心頭,延福宮被黃河水淹沒之后,也是這么平靜啊!
急驟行軍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趙栻探手進(jìn)了衣領(lǐng)內(nèi),全是冷汗。
“阿福,他們這是想帶我們?nèi)ツ膬海俊壁w栻小心翼翼的問。
阿福也是瞪大眼,驚疑不定的向四周望去:“殿下,應(yīng)當(dāng)是金人找到了安全的路了。”
“那我榛弟呢,他的西軍打了敗仗么?”趙栻滿臉的失望。
“殿下……”
阿福還沒說完一句,突然被身旁一個滿臉胡子的金將喝止了。
兩人不敢再說話,警惕的向周圍望去。
可,身邊除了表情嚴(yán)肅,身材碩壯的金軍士兵,別無他物。
隊伍很快又啟動了,預(yù)想中的呼聲大作并沒有來臨,趙栻懸著的心終于稍稍踏實了些。
遠(yuǎn)處的大湖深處突然出現(xiàn)一艘大船。
趙栻擦了擦眼睛,努力分辨,不由失聲叫道:“阿福,就是它,我昨晚上夢見的大船!”
湖中突然出現(xiàn)的大船,令金軍也萬分緊張,紛紛抽出兵器,取下弓箭,搭箭上弦。
整支騎兵隊伍好像都停止了,緊張的盯著白煙淼淼的大湖。
船上的人終于有了輪廓。
偌大的船上只有數(shù)人,船后幾個船工在搖櫓撐篙,船頭筆挺的站著三個軍官。
領(lǐng)頭一人銀白色的盔甲,負(fù)手身后,一副怡然自得模樣。
左側(cè)一人半裸著上身,手中提著一支鐵叉。
右側(cè)一人……
趙栻再次擦了擦眼睛,用心的分辨。
這不是,李家郎君么?
和自己打過幾回馬球的李清卿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