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一南北大國文課:六朝文學篇
- 張一南
- 2609字
- 2023-07-28 18:02:16
曹植的哥哥曹丕
當然,還有不溫也不麗的人,就是曹丕(187—226年)。王粲和劉楨是相反的,曹植和曹丕也是相反的。
曹丕在建安詩人里可以排名第四,但是鐘嶸有點不喜歡他,所以他是建安詩人中唯一的中品詩人。鐘嶸認為曹丕跟王粲一樣,也是“源出于李陵”,甚至“頗有仲宣之體”,說明他也是《楚辭》一系的,是宣泄感情的。但是又說他的詩“鄙直如偶語”,而不是像王粲那樣“文秀而質羸”,說明他不講究文飾。曹植是“溫以麗”的,是士族性的樣板;曹丕正好是不溫也不麗的,說起來是一點也不士族。但是,徹底拋棄士族性,本身也會成為士族的一種特征。就像出身于良好家庭的孩子按說應該是乖乖的,但也有干脆叛逆的。曹丕就是那個叛逆的孩子。
那么,你既不溫也不麗,憑什么說你是士族,甚至憑什么說你寫的是詩呢?那你必須說你最真實的感受。把真實的感受,既不加節制也不加修飾地說出來,也有一種魅力。這里還有一個前提,是你對人情世故的看法必須高明,你的見解本身要有士族性。曹丕是有這樣的見識的,后來的陶淵明,也屬于這個類型,也是有特別的見識的,所以他們可以用叛逆的方式實現士族性。但是如果沒有這種見識,再去不加節制、不加修飾,就不稱其為文學了。
曹丕雖然跟曹植同父同母,但他是做了帝王的人。做成大事的人,總是要有一點寒氣的。如果實在是出身沒有一點寒氣,就得靠自己叛逆。后世的人在講曹丕、曹植故事的時候,有意無意也會往這個原型上靠,把曹植想象為一個貴公子、一個純粹的詩人,而把曹丕想象為一個有點寒氣的、更現實的人。
人們很喜歡談論曹植和曹丕的異同,因此形成了很多傳說。有一個故事是說,曹操要試驗兩個兒子的本事,讓曹丕和曹植從某個城門出去,然后暗地囑咐城門官,不要放他們出去。曹丕跟城門官講了半天道理,城門官就是不放他出去,曹丕只好回去了。等到曹植的時候,他一看城門官怎么都不放他出去,拔出劍來就把城門官殺了。曹操聽說以后,更喜歡曹植了,覺得曹植更像自己。
另外一個故事是說,曹操要出征,曹丕和曹植去送別。曹植寫了一篇特別漂亮的文章,曹操看了很稱贊。曹丕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就是流著眼淚舍不得父親走。結果曹操就被曹丕感動了,說曹丕是有真情的。
后來這個故事還有一個升級版本,說曹丕不寫文章光流眼淚是故意的,是蓄謀想勝過曹植。
這兩個故事的真實性不做討論,但是這兩個故事確實反映了曹植和曹丕的作品給人的不同感覺。
曹植的詩,褪去他的華麗外衣以后,有一種英雄氣概,有一種在亂世中特立獨行、無視規則的豪邁,這一點是更像曹操的。曹丕更多的是一個統治者的氣質,更樸實,以理性取勝。他的魅力在于說得對,而不是說得漂亮。曹植給人的感覺是寫文章而不流眼淚,曹丕給人的感覺是流眼淚而不寫文章。
這樣,從曹植到曹丕,再從王粲到劉楨,這四位建安詩人分別代表了六朝詩的四種傾向。這四種傾向可以畫成一個二維的坐標系,橫軸是“節制不節制感情”,縱軸是“講究不講究文辭”。第一象限是曹植,節制感情,講究文辭;第二象限是王粲,不節制感情,講究文辭;第三象限是曹丕,不節制感情,也不講究文辭;第四項象限是劉楨,節制感情,不講究文辭。這四個象限,涵蓋了一切可能性,而在建安時代都能找到它的代表。所以說,六朝詩的所有可能性,都蘊藏在建安詩里了。
鐘嶸對第三象限評價不高,另外三個象限都有上品詩人,特別是第一象限幾乎都是上品詩人,只有第三象限從始至終都是中品。我覺得這跟第三象限是反士族性的有關。這種變異的士族性真正得到推崇,還是宋朝以后的事,所以陶淵明到宋朝才被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我們這門課覆蓋的全部范圍還不是陶淵明的時代。鐘嶸對曹丕的評價是“鄙直如偶語”。這種“鄙直”的“偶語”,有可能是一流的詩,也有可能不是詩,考驗的是詩人的見識。
曹丕是曹操的政治繼承人,也就繼承了曹操創作樂府的特權。就像前面講的那兩個故事里說的,曹植是豪氣像曹操,曹丕是樸實像曹操。曹植的樂府以豪言壯語見長,曹丕的樂府以說實話見長。曹丕的樂府有一種瀟灑通脫的氣度,好像一位主持宴會的貴公子,衣服不一定很華麗,但是能夠舉重若輕,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是又不失分寸。
《燕歌行》是一首七言樂府,可以說是六朝七言詩的開山之作。嚴格來說,《燕歌行》跟真正的歌行還是有很大區別的。《燕歌行》是一韻到底,句句押韻。真正的歌行應該是四句一轉韻,四句押三次韻,就像絕句那樣。一韻到底、句句押韻的七言詩應該叫“柏梁體”,也是漢樂府里有過的形式。區別在于,真正的歌行是四句一個意思,七個字一個停頓,節奏是舒緩的;柏梁體是一句一個意思,七個字中間要有一個停頓,節奏是急促的。也就是說,柏梁體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七言詩,而是四言加三言,“秋風蕭瑟天氣涼”應該讀成:“秋風蕭瑟啊,天氣涼”。從“秋風蕭瑟”到“露為霜”不是兩句而是四句:“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在節奏上跟歌行是很不一樣的。
今天讀起來覺得《燕歌行》也很一般,而且句句押韻讀起來太緊迫,覺得不適應。其實如果你理解這是一首歌,而且每句是“四言加三言”的結構,是要拉長了拍子唱的,聽起來還是很感人的。今天的網絡音樂人,就把這首歌詞配上《千年風雅》的曲調唱,很有表現力。
另外我覺得有點神奇的是,《燕歌行》幾乎涵蓋了六朝詩歌的各種母題,比如生命凋零、羈旅懷鄉、征夫思婦等,可以說是六朝詩的一篇總序。在寫關于六朝的論文的時候,我會單曲循環這首歌來找感覺。
曹丕的雜言詩我推薦《大墻上蒿行》。從題目來看,這首樂府的曲調可能是兩首曲子截搭的。比如一首曲子叫“大墻××”,截這首曲子的一半,再比如跟《蒿里行》搭在一起,就叫《大墻上蒿行》了,這種做法直到后來明清的曲子還是常用的。這種題目就是純粹描述音樂的,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了。這首雜言樂府很長,句法錯綜復雜,演唱起來應該是很華麗的。
我喜歡這首樂府的開頭部分,長短句節奏的那種低昂,更能見出曹丕通脫的神氣。“陽春無不長成。草木群類,隨大風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獨立一何煢。”四句之內,生命的生長、繁盛、凋零,個體的孤寂,大起大落,表現出對生命過程的一種把握,一種思考。這種通脫,這種孤寂,是屬于魏文帝曹丕的。這也是曹丕的氣質吸引我的地方。
生命短暫,個體孤寂,那又怎么辦呢?這首歌給出的答案是及時行樂,極盡人間的物質享受。夸耀物質享受也是樂府永恒的主題。我說樂府是休閑裝,它的作用不是營造神圣的情緒,而是把人的精神引向通脫、世俗,在神以外發現人的存在,從而幫助人發現自己,實現靈魂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