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景天五年十月廿六的傍晚時分,江寧的王宮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坊間有很多傳聞。江寧的說書人都公認的是,有一個當時的軍隊權臣,發動了一場叛亂,他死在了那個傍晚,但是昭儀沈璁帶著軍隊離開了江寧。于是這段“英雄美人”的佳話自然而然在江寧傳開,對于他們之間的猜測眾說紛紜,人們對于那個男人在生命最后作出的選擇爭論不休,有人認為他高呼著沈璁的名字死去,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痛罵了南宮景。但是無論如何,他憑一己之力將南宮景積攢多年的一千精銳“玄甲軍”殺到只剩二百人,這是不爭的事實。
直到史學界公認對“大爭之世”及其前后最權威的學者——陸云之來到江寧,采訪了一位當時的親歷者,這件事情才有了定論。
據這位已經年邁的禁軍說,那個叫溫廷蘭的人死時,鮮血滿身。但他跪而不倒,只是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潔白的瓷杯,像是終于得到了不可得之物,緊緊握在手中。
……
離開江寧的沈璁帶著剩下的“襄龍營”士兵四處晃蕩了很久,直到她終于去往天壘。在那里她見到了一個男人,那時候他二十歲,年紀就像她和溫廷蘭初見時差不多大。
那一瞬間她幾乎愣住了,他也是那么驕傲,那么挺拔,那么時而跳脫時而溫靜,那么野心勃勃。甚至連打人的動作都帶著幾分相似。其實他們完全不是一個人,不同的地方委實很多,但沈璁還是就此留了下來,連帶著整個“襄龍營”。
因為那天晚上,這個年輕的人跟自己說,他要這個天下為他留出一個位置。
沈璁就此成為了他的幕僚,于是此后十年間都藏在他的背后。她盡心竭力地計劃了他爭戰路上的每一步,環環緊扣要將他送上那個絕高的位置;他則絕對信任著她,以至于后來她犧牲三千精兵和大軍的側翼隊形,在平野上瘋一般強殺南宮景,他也沒有斥責一句。
年輕人,叫張衍晟。
……
十年之后,大翊建國。立國的前夕,在帝都的皇宮深處,一統亂世的皇帝和他開國的重臣,進行了一場不為第三人所知的對話……
太耀宮的門被推開,不久之后,這里將會改名為“天羽宮”。殘陽涌進大殿,給這個冷清的宮殿添了一點暖意。
走進宮的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人走在前面,斜陽拖拽著他的影子,直投射到高處的王座上去。
男人緩緩地走上去,坐到了那個絕高的位置上。他輕輕撫摸著王座的扶手,冰涼的觸感如此真實。十年了,他終于成為了那個登上王座的人,花了十年的歲月。
“臣沈璁,恭賀陛下一統九州四海,宇內咸服!”女人在下面,深深地叩首。
“卿起來吧,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未來的皇帝坐進了最高的陰影里。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玩笑:“等了十年,不曾稱王,就是為了跨過‘孤’的稱呼。現在,是不是可以稱‘朕’了。”
下面的女人沒有笑,她還是靜靜地跪在那里。
“卿,可是要何封賞?”皇帝慢慢道:“以卿之功,當世無人勝卻。六部尚書,位列三公,朕,都可以賞你。”
過了片刻,女人終于開口:“臣不需官職,不要封賞。臣已輔陛下十年,今日終盡扶龍之職,然而治理天下,臣德寡才孤,不能為陛下排憂。故請隱退。”
皇帝沉默了很久,聲音低沉道:“沈卿,留下來吧。”
“臣已明言,恐德不配位,不得已退隱。臣不求他物,只求陛下賜臣一座江寧城西北的小院,十年前,應該叫‘安神苑’。除此之外,臣無他求。”女人再拜。
“卿,這是要拿過去十年的功績相逼嗎?”皇帝說著這樣的話,語氣卻很沉很沉,聽不出怒色。
仗功邀賞,這是每一個亂世重臣都不能犯的大錯。女人很清楚。
“陛下若作此說,臣也別無貳話,只求陛下恩準。”但她還是第三次叩首,聲音里沒有波動。
皇帝這一次沉默了更久的時間,女人就在地上跪著。夕陽斜照進來,大殿清冷的地板上拖出一坐一跪兩道影子,隨著落日越拉越長。
終于,他輕揮手,隔空將女人扶了起來。
他的聲音忽然卸去了威嚴,彷佛從高云上掉回了人間:“璁姐,連你也要離我而去嗎?”
沈璁剛想說話,被男人揮手制止了。
“我時常在想,這十年來,我得了什么呢?十年前我起兵的時候,身邊有魏醒舟,有高逸陽,有聶天,有杜淑寧,有你。
現在十年過去,這個位置,我坐上了。可是他們都離我遠去了,魏醒舟在西北和我對峙,高逸陽坐守昆山劃地為牢,聶天消失在了潯淮河畔,杜淑寧隨著趙庭謙在西南負隅頑抗。
你是最后一個了。我知道,這十年里你冷冰冰的,但還是把我當很重要的人看待吧。我想也許十年前你不是這樣子的,可惜我沒看到你開心的時候。”
女人輕輕地抬眼,終于直視了那個男人,直視那雙漂亮但漆黑的眸子。
“小晟,你走了一條什么樣的路?我相信你其實自己清楚,只是習慣要在我這里得到一個答案罷了。”女人平靜道:“我已經陪了你十年,但我還欠一個人十年,這十年來幫著你一步步功成,我心里多少有些慰藉,只是還完全不足償還。讓我走吧,小晟,每個人都應該有一處留戀。其實那留戀就是囚籠,你奮力掙脫一生,最后還是會安靜地回到那個地方。
這十年里我沒有跟你說我過去的事,你就一直問,直到這兩年才不追著問了,大概是因為要當皇帝了吧。但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是一個人而已,我們有個理想,我這十年里做的事情,就是實現它。”
女人停了片刻,終于很輕很輕地說:
“但你知道嗎?理想我完成了,可是暢談理想的人,卻不在了。”
她抬起頭,看著張衍晟,凄然地笑笑,她臉色素白,唇卻紅得耀眼,像是濕雨的玫瑰。張衍晟忽然發現自己讀不懂這個笑容,里面似乎不只是凄慘,還有釋然,甚至……裹挾著欣喜。
“小晟,放我回去吧。”沈璁的聲音顫動著:
“我聽說,東麓的花又開了。可是當初陪我在花下看星星的人,如今已變成星星啦。”
張衍晟被震住了。
他忽然感覺很冷很冷,他坐在天下之巔,卻覺得自己什么也抓不到。
宮殿里陷入了沉默,男人和女人相對著,都沒有人開口。
許久以后,皇帝坐回了王座深處,拋下了一個字:
“準。”
“謝陛下。”沈璁再次叩倒下去,她聽見上面傳來一聲很沉的嘆息。她跟著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小晟,這是我給你最后的忠告了。皇帝,是不能有留戀的;皇位,只有孤家寡人能坐。
皇帝的身邊,不需要有任何人。皇帝的心里,不允許有任何人。
“天下偌大,誰非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盡是無歸之客。”
……
不久之后,又是一個深秋。中原大地剛從戰亂中解放出來,所幸偏安的江寧受到的破壞較小,前任統治者南宮景也不是橫征亂斂的暴君。所以亂世一過,江寧居然很快就恢復到了安靜的氣氛中。
一艘小船自廣陵江而下,翻騰的水波中,輕舟居然很穩地行進著。一個女人立在船上,吹著一支長簫。簫聲散到沿岸,嗚咽頓挫之間聽得出清朗。
經過東麓花林的時候,女人坐了下來,放下簫,拂上一架長琴。一個音拔到云端,又一個音低下深淵。她試了兩手后,開口唱到:
“細雨滴愁,煙草泣露,憑欄目斷云收處。晚風勸道莫空候,離魂已遠天涯暮。
深院庭空,楊花無數。秋池拂亂薄情故。遙請疏月照千山,一年歸際十年路。”
一年的路,我卻走了十年啊,但我究竟還是回來了。
這是曾經名震文壇的詞牌《江寧晚》,由當時祁越國主南宮景親自創調,一個白衣文士在景天五年的詠水節把它發揚光大,到了江寧人人爭填《江寧晚》的地步。
后來的江寧多了一個女人,她的氣質不像是尋常江寧百姓,但又帶著江寧的作風。只是她每天傍晚時分,都會坐到廣陵江流入城內的某條支流邊,對著一把銅鏡,仔細擦拭一枚戒指。時常又抬頭看看,像是在等什么人。
每個下雨的天,她都會到江寧最高的樓上聽雨——據說那里曾經是祁越王宮中的一座殿堂。
聽雨聽了無數載,流水一年一年地往復,銅鏡里她的發梢逐漸斑白。很久很久以后,這個漂亮的女人在睡夢中離開了。
那天夢里,她看見百舸爭流,千舟競發,不再凄厲的琴聲奏響;看見東麓的“秋余火”放開,她坐在花林頂上仰望著星空;最后看見那間小酒館里,自己笑著舉杯,把看似有雜質其實無毒的酒倒在地上,重新斟酒。無一例外的,都有一個白衣男人坐在她身邊,隔著一點距離,靜靜地看著她。
據說人們發現的時候,她竟然用墨水把自己的頭發全染成了漆黑的顏色,床邊放著那支長簫,手上還戴著戒指,眼角劃下一道很重的淚痕,臉上卻留著點點笑意。
……
舊夢憶曾多少恨?一行清淚,十年不寐。
情知此別應千年,惟求夢中相見,烏發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