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多樹!”
“呀~~好多肉肉!”
“啊~~好多貓貓!”
進莊后,寧嬰的贊嘆聲不停,他趴著車窗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車外風(fēng)景。他從未見過村莊,更未體驗過,所以當清新的氣息襲來,他很是好奇。
“我姑娘回來了呀!”
馬車剛停穩(wěn),一名矮小的婦人便揭開了簾子。
見到熟悉面孔,朱老太心情立時愉悅起來。
“娘!”她下車,扶住母親,“你怎么出來了?外面風(fēng)大?!?
“不礙事,不礙事。讓我瞧瞧,”朱大娘子拉著女兒上下左右仔細瞧著,“哎喲,瘦了。是不是很辛苦,開館子?”
“自己做營生,哪有輕松的?”朱老太說著,取下車上的包裹和貓籠。
“給我吧?!闭驹谥齑竽镒由砼?,一直沒有說話的男子熟練地接過東西。
“爹,你拿這個,這些我拿?!?
“嗯?!?
朱二爺拎著東西,率先走進宅子。
朱老太扶著母親,跟在后面。
“貓要用的東西,都放你屋里了?!敝鞝攲鼤簳r放在客廳,回頭對女兒說。
“好,那我先安頓一下,再出來。”
剛走進屋子,便聞得清香味,那是她喜歡的香,母親早早點上。床榻上鋪著剛曬過的新被褥,屋內(nèi)擺設(shè)一如往常,一塵不染。
朱老太長長舒了口氣,坐在床榻上,頓覺疲憊。
回家了,回到自幼長大的地方,瞬間覺著自己小了很多,似乎還是那個扎著小辮,蹣跚走路的小女娃,有爹娘在外,什么風(fēng)雨都淋不到、吹不著。
但是……眼眶一熱,數(shù)月的傷心和委屈忽然一下子涌上心頭,皆化作淚水,涌滿心頭,沖出眼眶,流滿臉頰。
她連忙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聲,被屋外的父母聽見。
“朱姨~~”寧嬰躍上她的膝蓋,不知該如何安慰。
朱老太摸摸他的頭,擦去眼淚說道:“沒事,姨沒事。餓了嗎,寧嬰,我給你拿糧吃?!?
“寧嬰會乖乖的。不給姨惹麻煩?!睂帇脒叧赃叧兄Z說。
朱老太很是欣慰。這要是換了朱東嘯,說不定還沒進家門就開始鬧騰起來了。
“姑娘,”朱大娘子在客廳呼喚,“安頓好了,就出來吃糕點?!?
“來了?!?
從屋里出來,朱老太臉上已掛著笑容,迎向母親。
朱大娘子矮小,又體弱,所以每每回家,總覺著又瘦了一圈。
“娘,”朱老太打開一個包裹,“我給你買了阿膠,東阿的。吃這個養(yǎng)氣血。”
“哎呀,花這個錢做什么?這阿膠很貴的?!敝齑竽镒幼焐险f著,心里美滋滋的,接過來仔細瞧著。
“東阿的阿膠質(zhì)地好,也貴,你留點自己吃?!?
朱老太搖搖頭說道:“爹,我氣色好的呢,不需要。這是給你的,汝窯青瓷的茶壺,還有龍井茶?!?
“家里還有茶,你又買?!敝於斆鏌o表情,接過東西。
“這么好的瓷器和茶葉,你爹啊,心里高興得很?!敝齑竽镒有χ瑢⑴畠豪阶希耙宦繁疾ǎ隙I了。來,你最愛吃的肉糕。”
“我吃過午膳出門的,還好?!彪m說如此,但朱老太已拿起一塊肉糕嘗了起來。
果然美味,家中做的果然比外面賣的好吃不少。餡香,肉有嚼勁,糕皮軟糯不黏牙。
“就吃一兩塊。晚上你爹準備了一桌的好菜?!?
爹娘的笑容最是溫暖,即使隆冬時節(jié),朱老太都不覺著寒冷。
這是過年回家的好處,享受家人的溫情,暫時卸下疲憊,釋懷心情,得到安撫和慰藉。
但也有壞處。
“這是你的,星兒?!贝巴獗夼邶R鳴,屋內(nèi)熱氣騰騰,朱老太忙得不可開交,“這是你的,秀兒。”
“謝謝姨母?!?
“謝謝姑母?!?
兩個小娃娃接過紅包,高高興興地跑回自家母親身邊。
“哎喲,我們婼姑娘出息了。瞧瞧,這衣裳,這首飾,甚是好看?!贝蟛咐炖咸舷虑浦?
“就是瘦了?!贝蠊媚刚f,“婼姑娘,館子的生意打理起來可辛苦?”
“肯定辛苦的,”小姑母接茬道,“我家姑爺打理的鋪子,下面有十來個伙計幫忙,一年到頭都忙得團團轉(zhuǎn),何況婼婼一個姑娘家。你手底下有伙計幫忙嗎?”
“館子小,先雇了一個。等日后生意起來了,再看吧?!?
“這個,這個貓狗泡澡,賺錢嗎?”小姑父問。
“糊口而已,至少不用看人臉色?!?
“哎喲,那就好。不像我們姑爺,生意是大,但那些個主顧啊,都跟大爺似的,非要三番五次上門催債,送東西,才肯把銀子付清?!?
“那哪一樣啊。你家姑爺做的是大買賣。一筆買賣要上百兩銀子,我們姑娘的不過是小本經(jīng)營。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朱家親眷年三十,齊聚一堂,說說笑笑,好不歡快。
父親向來不愛說話,席間也沒說多少話,只是聽著,附和笑一笑,間歇夾些菜放到身旁大伯父的碗里。
“秋姑娘怎么樣?嫂子可有去瞧過?”朱大娘子問。
大伯母笑得有些不自然,答道:“那么遠,我就不過去了。你大哥身子也不好,離不開我。親家有送信來。”
“生了個男娃還是女娃?”眾人紛紛關(guān)心。
“女娃,六斤多的娃娃,可漂亮了?!闭f起外孫女,大伯母喜上眉梢。
朱老太偷偷觀察爹娘反應(yīng),果然朱二爺臉色變了變。
“姑娘好,姑娘貼心?!贝蠡飪焊胶驼f。
“對對對,貼心。”
“秋姑娘還小,等明年身子養(yǎng)好了,再生個大胖小子?!?
“對的。親家也是這么說的?!?
“我也要,我也要?!敝杜銉郝牭竭@話,拉著母親的胳膊,“娘,我也要小弟弟?!?
大伙兒只當童言無忌,哄堂笑了起來,卻不見秀兒母親,也就是朱老太的表妹,有些不耐煩。
表妹夫上前抱起女兒,哄道:“好了好了,爹爹帶你去看花炮仗,別吵你娘吃飯。”
“真是的,”見夫君帶女兒走遠,表妹才念叨起來,“日日教我姑娘這些話,也不知是何意?”
“誰教秀兒說這些話?”朱老太低聲問。
“還能是誰,就是我那婆母唄。”
“說起來,”朱老太也有些不明,“你懷秀兒不容易,成親三年才有了秀兒。若想再要,也得等你養(yǎng)好身子。”
“是啊,官人就是這么跟他們說的。所以明面上他們不催了,私底下教秀兒說這些話,日日讓她說于我聽。”
“你也寬寬心,孩子嚒,不懂事。你教教她便是了。何況表姑爺不是向著你嚒,這么多年都沒納妾?!?
說起自家夫君,表妹笑了,說道:“是啊,幸虧有他護我,不然我都被欺負死了。”
“你比秋丫頭強好多了。她遠嫁,婆母掌中饋,自個兒也沒什么本事。成婚第一年生了個姑娘,若不趕緊再生,在婆家日子不好過了。”
“姐姐你倒看的明白。”表妹笑著說,“可怎的一直沒給自己找個好婆家?”
說起這個,朱老太尷尬地笑了笑,敷衍地說:“我一沒貌,二沒才,年紀也大了,哪家要我?”
“是你眼光高?!?
朱老太朝她搖搖手,示意她結(jié)束這個話題,以免長輩們聽見,湊進來把話題擴大。
但是這話題太讓人惦記了,特別是過年的時候,朱老太避無可避。
這日寧嬰正在院中曬太陽,朱二爺坐一旁喝茶,時不時摸摸貓兒的腦袋,也算清閑。
但朱大娘子卻拉著女兒坐到一旁,說起體己話。
“你與娘說實話,那個張元確實不好???”
怎的又是張元?莫不是姨母又嚼什么舌根了?
“娘,那張元都惹了官非,下了大獄。你提他作甚?”
朱大娘子往外瞧了瞧朱二爺,低聲說道:“你小姨母信中不是這么寫的。說張元被人陷害,求救于你,你卻見死不救。”
“笑話,她怎的連此話都說的出來?”朱老太不禁提高了嗓門,被朱二爺聽到了。
“她就是個長舌婦,”朱二爺摸摸寧嬰的腦袋,說道,“莫要與她置氣。我姑娘是什么樣的性子,我會不知道嗎?”
“是呀,是呀,”朱大娘子附和說,“我姑娘最是心軟,斷不會見死不救的。我根本不信的。二爺,我不信的?!?
“唔?!敝於斪拢^續(xù)喝茶。
“但是啊,”朱大娘子壓低聲音繼續(xù)說,“我和你爹,擔心的不是這個人,而是你的婚事。”
“娘……”
“我們不是催你,只是,只是一年年地過下去,我們年紀漸長,害怕哪日我們?nèi)舨辉诹耍敝齑竽镒宇D了頓,瞧瞧女兒,“若我們不在了,你身邊沒個照顧你的人。每每想起這個,我和你爹寢食難安啊?!?
“那我確實未曾遇到,這種都講緣分?!敝炖咸恢绾螒?yīng)答,翻來覆去只能拿緣分說事。
“這我也懂。也知你在城里見了世面,眼光也高。就當為娘求你,趁著這幾日在家,讓媒婆安排些相親,可好?”
朱老太本想拒絕,但母親憂心忡忡的表情,只能點頭答應(yīng)。
于是乎,今年年初三到初七,朱老太花光畢生所有的耐心和笑容,應(yīng)對媒婆的安排。
“我喜溫柔的女子,三從四德,聽夫君的話,此乃為妻者的基本。”
“對的,對的,民以食為天,妻以夫為大嚒。”朱老太的臉仿佛凍住了一般,往上扯的嘴角動都動不了。
青衣男子滿意地點點頭,又說:“你好生養(yǎng)嗎?我家三代單傳,要一舉得男,否則我就要納五房妾室,幫我開枝散葉?!?
“哦哦。這我不確定。不過說來也奇怪,我爹爹這輩,生的皆是姑娘,好在我爹排行老二,不用繼承家業(yè)?!?
“那你們朱家豈不絕后了?”
“那倒未必。大伯家過繼了分家一個男孩?!?
“哦……”男子有了遲疑。
“更巧的是吧,我的堂妹、表妹如今生的也都是姑娘。哎呀,莫不是我家沒了生子的福氣?”
聽到這里,男子站了起來,說道:“我今日還有事,改日再聊吧。”
說完便匆匆離去。
朱老太甚是輕松,心想解決一個。
還有下一個。
“你與令尊令堂感情如何?”灰衣男子一開始便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挺好的。”
“哦,我不喜與父母同住。故而成親后,想與夫人獨居一個小院。”
朱老太心想這倒不錯,免了侍候公婆的麻煩。
“我還希望我的夫人莫要和母家往來?!?
“這是,為何?”
“女子軟弱,總是聽不得人挑撥。若被母家什么人挑唆,做出些損害我家的事來,那豈不是很麻煩?”
“哦——也就是說,只會受母家挑唆,其他人就不會了?”
“出嫁從夫。齊家二姑娘便是,為了她爹娘,竟不愿與我回村成親?!?
朱老太眉毛動了動,好像有些內(nèi)情媒婆沒告訴自己。
“齊家二姑娘?”她很是好奇。
“是。濟南府出了名的大家。我與她情真意切,私定終身。但臨了,我讓她與我私奔,她卻說不能給爹娘丟臉,和我斷了聯(lián)系?!?
“為何要私奔?你沒有上門提親嗎?”
“呵,提親?他們是濟南府大家,我不過是個鄉(xiāng)紳,就算上門提親,他們也不會允的。”
“所以私奔?”
“對。所以,”男子看向她,“若你父母反對你我,你可會義無反顧地站在我這邊?”
這個問題,似乎問的有些早啊。
朱老太想了想,答道:“你說的沒錯。女子耳根子軟,我吧,就更軟。別說爹娘了,即使是我好友一句話,我都可能會被挑唆?!?
“嘖!好友?這更糟糕。女人多了,就知道嚼舌根。婦人之見?!蹦凶诱酒饋?,“我再考慮考慮吧。等你改了這毛病,再讓媒婆來找我?!?
朱老太笑著點點頭,目送他離開。看來她是改不了這毛病,也再也見不到他了。
還有幾個?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整整衣衫,靜待下一個。
“對不起,我來晚了?!币粋€似曾相識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待來人打開門,隨著他逐漸靠近,朱老太的嘴巴緩緩張大,再迅速合上。
“趙,趙公子?”她疑惑地問。
趙公子也是吃驚的表情,眨了眨眼,說道:“正是。您是朱老板吧,‘銜蟬’館的朱老板。”
“對,對的?!?
二人相視一笑,瞬間氣氛輕松了不少。
“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再遇到你。”朱老太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怎么說也算相識的人。
趙公子也是,緊張地摸著指甲,說道:“家母是本莊人,今年我隨母親返鄉(xiāng)探親,故而……”
“令堂是不是有些太著急了?公子這般人物,多少姑娘欽慕于你,何必在這種小地方安排相親?”
趙公子尷尬地笑了笑,反問:“朱老板的高堂不也一樣?朱老板這樣的女子,定有不少男子欽慕吧?!?
或許是因為與趙公子是同道中人,又早就相識,朱老太說話便不拐彎抹角了。
“小女子一無才,二無貌,三又已過芳華之齡。想要嫁人,難如登天。我今日不過是為了安慰父母之心,才來應(yīng)付應(yīng)付的?!?
聽到這話,趙公子倒松了口氣,笑了起來,說道:“其實我也是。我本不愿來,但家母下令,不得不從。”
“那……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朱老太的一句玩笑話,倒讓二人又熟絡(luò)了幾分。兩人相互笑了起來。
“朱老板真的沒有意中人?”
閑聊半晌之后,趙公子問。
朱老太很坦誠,點點頭說:“未曾有。”
“我也……”趙公子停頓了一下,說道,“我也沒有心儀的女子。所以……”
“公子但說無妨?!?
趙公子清了清嗓子,說道:“既然你我皆是被高堂催婚,為免日日相親,不勝其擾,不如我們合作一番。”
“如何合作?”
“就說……就說你我相看兩成趣,互相覺著不錯。然后時不時出來喝個茶,吃個點心,讓高堂放心……”
“便不會催的緊,也不會再安排相親了?!敝炖咸X著這主意可行。
“對。你覺著如何?”
朱老太點點頭,此法甚好。至少這么一來,她可以安安靜靜地過個年。
“那如此,我們便說定了。你放心,我絕不會占你半點便宜。待過了年,你可回了媒人,說我惡習(xí)難改,這樣你既交代得過去,也不會被人說道?!?
趙公子倒是個實在人。
朱老太點點頭說:“您放心,我也不會趁人之危。不會與人說起此事。”
如此二人做了約定,只為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