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柳兒見朱老太走進館子,迎上前。
館子里冷冷清清,僅柳兒一人,寧嬰一貓。
朱老太問:“仍無人來嗎?”
柳兒皺眉,搖了搖頭。
今天是閉館七日再次開張的第三日,原來的預約全數取消,也無其他人來館子光顧。即使有人牽著狗經過,也會加快腳步,仿佛這里有什么瘟疫似的。
可不是有什么瘟疫嗎?至少大家是這么傳的。
“力力如何?好點了嗎?”柳兒問。
朱老太搖搖頭,走向柜臺,說道:“精神一日比一日差,整日燃著暖爐,體溫卻一直上不去。”
“那豈不是……”柳兒沒有說下去。
是啊,她們都知道這代表著什么。
“柳兒,”朱老太從匣子中取出銀子,“這是上月的月錢。”
“這……”柳兒伸出的手停在半途,她不知該接,還是不該接。
“拿著啊。你莫不是忘了今天是發月錢的時候?”朱老太擠出一絲笑容,拉住她,將銀子塞到她手里。
“老板,我知道館子如今困難,其實月錢晚些時候發也沒關系。”
柳兒善良,才會說出這些話。但朱老太絕不是趁機占人便宜的人。
“該什么時候給,就什么時候給。沒有拖欠一說。”朱老太關上匣子,不讓她看見里面空空如也,“我也給人辦過差,知道月錢準時足額發的重要性。你放心,不管館子多艱難,你的月錢我不會欠著。當然若你覺著……”
她望了望空蕩蕩的館子,繼續說道:“若你覺著館子無望,想換地方,我也理解。”
柳兒愣了愣,心想她莫不是知道有其他館子在挖自己吧。
“不,我不……”
“沒事,我理解的。”朱老太拍拍她的肩,說道,“我出去一趟,你先看著,到點關門即可。待會兒季掌門會來接寧嬰。”
“老板,我不會走的,您放心。”柳兒望著朱老太離去的背影,承諾道。
背著柳兒,朱老太舉起手擺了擺。
不管柳兒是否會離開,她都不會怪她。人總要生計,不能被一個承諾,一個祈盼,或是一個喜好困得活不下去。
她理解,也看開了。若館子因此事敗落,大不了回鄉下重新開始嚒。有什么大不了的。
“苦了你了。”張大娘子見到她,第一時間安慰她,“究竟是何人傳的謠言,這般污蔑人?也不怕半夜被割了舌頭?”
“清者自清。我相信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朱老太倒是釋懷,何況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蹲下來,往里探了探,問道:“牛牛,牛牛?朱奶奶和張奶奶來看你了,你可還好?”
將力力送去醫館后,她便來了廢園子看望牛牛。兩個孩子玩在一起,睡在一起,牛牛被傳染的可能性十分大。
也果不其然地,她看到牛牛一直窩在貓窩中,眼淚鼻涕直流,他們放的吃食也紋絲不動。
但是……
“走開啦,不要過來!”牛牛的情緒很是激動,一直往里縮,不讓人碰。
“牛牛,奶奶帶你瞧大夫,好不好?這樣病才會好。”朱老太幾乎是祈求著詢問。
牛牛越發往里躲,還朝朱老太哈氣,罵道:“不要!我不要出去!媽媽說,小朋友身體不舒服,要在窩里睡覺覺。”
朱老太和張大娘子相互看看,深深嘆了口氣。
這個孩子從小闖蕩江湖,對人有很大的警戒,奉行江湖野規,不相信人類的東西。
這可如何是好?
“要不試著抓他?”朱老太提議。
張大娘子望了望貓窩,有些遲疑,說道:“他得瘟病的可能很大。你我家中都有貓兒,若沾染上怎辦?再說,他反抗很是厲害,若硬是抓了去,一旦應激,還會促發病情惡化。”
張大娘子說的有道理。
但是……
“難道由著他在窩中等死嗎?”
這是誰都不想的事。然而……
“生死有命。若他不愿隨我們走,我們有什么辦法?”
朱老太看了看自己帶的東西,做了決定。
“這樣,我這里有些藥,也不知能不能治他的病,但至少能讓他舒服一點。我盡量每日來,給他喂點。”
“好。那我一有空就來瞧瞧。”張大娘子又瞧了瞧貓窩,有些怯弱。
朱老太拍拍她的胳膊,安慰說:“若無暇不來也無妨。我知道你害怕,家中主君也不喜你做這些事情。”
“我……我看不得這些,心里難受,小時候親眼見貓兒在自己面前死去,所以,所以有了心理陰影。”張大娘子試圖解釋。
“我明白,我明白的。”
目送張大娘子離去,朱老太又瞧了眼貓窩,嘆息一聲,說道:“牛牛,朱奶奶走了。明日再來瞧你。”
若你還在。
若你不在了,那我也會妥善安置你的。
朱老太心中如是承諾。
這會兒,她很是慶幸館子無事,她才能每日在醫館和廢園子來回忙碌。
“力力,你要挺住,要吃東西。奶奶會一直陪著你的。”
朱老太摸著他的腦袋,看著他幾乎合上的雙目,心里酸楚無比。她已經開始尋找合適力力的罐子了。
“我押在柜臺的診金是不是不夠了?”朱老太關上門,問道。
王大夫搖搖頭說:“不必擔心。我已按無主貓狗的規矩,給減免了些,還夠的。”
“不夠一定要與我說。你已幫了不少忙,我不想欠著。”
欠錢是朱老太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放心吧,還夠。”王大夫說的是實話。
如此,朱老太也放心了。
忽然她聽得轉角傳來哭泣聲。
“怎么了?”她認得哭泣的婦人,正是前幾日找王大夫的齊大娘。
王大夫也覺著困惑,說:“不知啊,她的貍貓已痊愈回家,不知她為何還在這里?”
“好了好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與齊大娘在一起的還有一名婦人,正在安慰她。
“哎呦,這孩子太命苦了,怎么得這個病啊?”齊大娘一邊抹眼淚,一邊哭訴。
“你這般好心,那孩子定能感受到。”
聽二人的對話,想來也是遇到什么難事了。
朱老太搖搖頭,轉身離開。
這世間苦難事說不完,有個好友向其傾訴,也不為是件好事。
“喏,拿著。”
鄭文鴛將個包裹塞到朱老太懷里。
“什么?”朱老太打開,被里面的物件嚇了一跳,“你給我這么多銀子做什么?”
“注資啊。”
鄭文鴛簡短又響亮的回答,讓朱老太很是感動。
這哪是注資,分明是救濟自己。
“我還支撐的下去。”她將包裹塞回給鄭文鴛,但對方不收。
“我不管,本小姐說要注資,你就得收下。”鄭文鴛這會兒傲嬌的很。
朱老太忍俊不禁,說道:“你就不怕虧了?我的館子說不定不日就會……”
“噤聲!你的館子好著呢,不會有事的。”
好生硬的安慰。
見朱老太沒說話,鄭文鴛繼續安慰說:“你做了那么多善事,那些個小貓兒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我才不要他們保佑。我希望他們早點投胎,享福去。”
“哼!”鄭文鴛對好友的好心感到無力,“你真夠爛好人。”
“莫要擔心我。你的布莊就要開張了,我幫不上忙,至少不想給你添亂。”
“我明白。說到底,你可曾查出究竟是何人在污蔑你?”
朱老太搖搖頭,她無從查起。沈大小姐不愿說,其他人就更不會告訴自己了。
“這些個人平日里來你館子,又是免費喝乳茶,又是讓你免單,占了你多少便宜。如今一有事,不管真假,都一致排擠你。都是些小人!”
朱老太明白鄭文鴛的氣憤,但往好了看……
“羅大娘還是幫我的。”朱老太仍覺著還是好人多,“原本有些掌門要告我,是羅大娘出面壓了下來。她明日還開了茶會,說要讓我當面給大家澄清。”
“什么?當面澄清?她是在幫你,還是在害你?”
“自是在幫我啊。”
“婼婼啊,你明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朱老太搖搖頭。
鄭文鴛敲了敲她的腦門,怒其不爭地說道:“等于你為魚肉,他人為刀俎。你準備任人宰割吧。”
“不會的,羅大娘不會讓他們為難我的。”
鄭文鴛白了白眼,說:“可惜我不是貓派掌門,不然可與你一同前往。”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朱老太反過來安慰她。
實際上她自己也有些膽怯,她也擔心發生如鄭文鴛所言的情況,但這是她的機會,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了。
不管多難,她都想試一試。
但是她有些后悔了。
站在這些人面前,她緊張地渾身發抖,后背直冒汗。
他們帶著責難的眼神,緊緊盯著自己,仿佛在審訊一個犯人。
“事到如今,說這些,你覺著還有意義嗎?”
“可不是嘛?死了那么多貓狗,你賠多少都不夠。竟然還有臉來這里。”
“賠?她拿什么賠?賣了她那個館子也賠不起一只阿拉斯加犬。”
“羅大娘,您德高望重,莫要被這么小人騙了。”
“要我說,趕緊將她趕出城去,免得外面傳我們姑息養奸,壞了我們的名聲。”
你一言我一語,她們原來不是在審訊自己,是在商討自己的“刑罰”。
“好了!”羅大娘一聲高吼,打斷眾人毫不顧忌的“攻擊”,“一個個,一群群,我還未說話,你們倒先說的歡。怎么,本城盟主易主了,我怎沒聽丁老提起?”
羅大娘厲聲斥責下,現場鴉雀無聲。
“朱掌門,你來說說,最近這些流言說的可是真的?”
輪到自己了嗎?好,那她姑且一試吧。
“謝大娘給我這個機會。”她清了清嗓子,說道,“各位關于近日關于我的流言,我只能說毫無根據。”
她才說一句,現場便沸騰起來。
“唉,她說的好是輕巧。”
“笑話,事實擺在那兒,她竟然睜眼說瞎話。”
“不要臉的女人!”
“閉嘴!”羅大娘不得不再次制止,“聽她說完。”
“沒錯,我曾送過兩只得瘟病的貓兒去瞧病。一只是糧鋪老板家的橘貓,一只是我剛收下、還在隔離的貍貓。但兩只皆未曾入過我的館子。所以絕無館子里爆發瘟病的事發生。”
“那死掉的貓狗呢?你如何解釋?”
“是啊。一只阿拉斯加犬,一只布偶貓,一只……還有一只什么來著?”
“獵犬。”
“緬因貓。”
“奶牛貓。”
忽然間三個不同的答案,讓現場眾人面面相覷。
“到底死了幾只貓狗,死的是什么門派的?”沈大小姐皺眉,似乎嗅到了些異樣。
回答的人相互瞧了瞧,有些不確定了。
“請問,”朱老太似抓到了破綻,“幾位口中過世貓狗的掌門,此刻可在現場?”
大家連忙左右查看,希望當事者能站出來指責朱老太的罪行。但等了許久都未有人承認。
“那就奇怪了,”沈大小姐說,“光顧朱掌門館子的,皆是本城貓狗派掌門,若真有貓狗在她館子染病,其掌門必在此處啊。羅大娘,今日可有缺席的掌門?”
羅大娘仔細看了看,說道:“僅季掌門不在。”
“季某來了!”
說曹操,曹操便到。
季與莫牽著非余匆匆趕來,滿面紅光。
“各位,抱歉,季某來晚了。”
“季掌門好。”眾人紛紛行禮。
方才還緊張的氣氛瞬間輕松了不少。
“抱歉抱歉,季某這幾日忙著訓練新弟子,剛剛才把他送回朱掌門家中休息,所以才來晚了。”季與莫看似輕描淡寫的解釋,卻給朱老太不少助力。
“季掌門,你難道沒聽說嗎?怎地還將弟子放于她那兒?”
“聽說什么?”
“她的館子爆發瘟病啊!”
“是啊,是啊,好幾只貓狗因此染病去世了。”
季與莫笑了笑,答道:“這是何來的謠言?我家寧嬰天天在’銜蝶‘館,都未曾遇到這樣的事。”
“這樣的嗎?”
“一點事都沒有?”
“自然沒有。”非余插嘴說,“我也天天陪著我爹去館子接師弟,也不曾染上什么病啊。”
眾人再次陷入迷惑。
“說到底,你們幾個說的那幾只過世的貓狗,究竟是誰家的?”沈大小姐再次提起此事。
“這……”
他們說不出來了。
“不是陳掌門你們家的阿拉斯加犬嗎?”這位是這么聽說的。
“呸呸呸!莫要觸我家兒霉頭。他好的很,前陣子被蟲子咬了包而已。如今活蹦亂跳的。”
“那徐掌門,你家的布偶呢?不是在她家館子染病過世的?”
“啊呸!莫要胡說。我家小女前陣子不小心被個野小子弄大肚子,給送到鄉下待產了。”
這邊還是喜事。
“那錢掌門,你家的奶牛貓……”
“我門下不曾有奶牛貓弟子。是我的馬車撞到一只奶牛貓,我將其送醫療傷罷了。”
相互一對消息,這才發現都錯了。
指責朱老太最兇的幾人忽然沒了聲音。
“你們幾個不說了?”沈大小姐嘲笑道,“這么個道聽途說的事,都當真事來傳。好在羅大娘和我,從不相信這些話,否則真要冤了朱掌門。”
“那……那她館子里有病貓是事實吧。雖在隔離,誰能保證萬無一失。”
此話確實。
季與莫沒有在意,轉頭在人群中瞧了瞧,見到一個身影,連忙叫道:“齊大娘,你也在啊。”
齊大娘?朱老太聞聲望去,果然見到熟悉的臉龐。
“季掌門好。”那名在醫館哭泣的齊大娘,此時衣著光鮮,坐在席間。
她也是貓狗派掌門?
“哦,對了。與大家介紹一下,”羅大娘這才想起,“這位是齊掌門,是新晉貓狗派掌門。門下收了不少貓狗,皆是老弱病殘。”
“是呀是呀,齊掌門善心,救助貓狗好多年了。”
“對的對的,傾家蕩產,只為救那些個病的,傷的,殘的貓狗。”
“對對對,和某些人不同,只知賺昧心銀子不同,大娘的銀子都花在貓狗身上了。大娘,待會兒你說說你門下貓狗的情況,若有需要,我們大伙都資助一些。”
“謝謝,謝謝。”
那幾個指責朱老太的人,又活躍起來,紛紛夸贊齊大娘。
這場景,忽然提醒了朱老太。她那日見到齊大娘哭訴,陪著她的似乎就是其中一位掌門。
她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但太無根據了,不敢提,只能看著。此時她瞧見季與莫冷笑了一下。
“說的是,日前還遇到齊大娘,說起她送了只重病的貓兒就醫。現在那只貓兒怎樣了?”季與莫問。
“多謝季掌門惦記,那貓兒怕是不行了。”齊大娘答道。
“我不太記得了,得的是什么病啊?”季與莫追問道。
“我知道,”夸贊齊大娘的一位掌門搶答說,“也是瘟病,但聽說除了瘟病,還有杯狀等其他病,這貓兒真是可憐。”
與力力癥兆相仿。朱老太的想法越來越成熟了。
“那很是嚴重啊,”季與莫朝朱老太看了一眼,“需找醫術精湛的大夫才行。不如去找王大夫吧,全城獸醫,除了老王大夫,就他的醫術最好了。”
“季掌門莫擔心,找的就是王大夫。”另一位掌門又搶答道。
“哦——就是王大夫啊。”季與莫看向朱老太,“朱掌門,我記得你那只得瘟病的貍貓也是找王大夫瞧的吧。”
“是,”朱老太明白了,“也很巧,力力也是瘟病和杯狀等數病齊發。”
“這么說,王大夫如今在照顧的是兩只瘟病的貓兒。”
季與莫此話一出,現場噤聲了。
“沒有啊,”沈大小姐率先打破沉默,“我昨日還去過王大夫的醫館,得瘟病在治療的僅一只叫’力力‘的貍貓。”
原來如此。朱老太似乎看到了真相。
“那齊大娘你的貓兒呢?過世了?”季與莫沒有就此罷休。
“啊,對,對,過世了。沒有朱掌門那只貓兒有福氣,我那貓兒很快過世了。”齊大娘敷衍地回答說。
“不對啊,齊大娘,你剛剛說他是不行了,怎的現在又說他已過世?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季與莫一句話讓齊大娘全身冒汗。
“我看根本沒有吧。”沈大小姐第一個明白過來。
“怎么沒有……”
“你見過?”面對齊大娘推崇者無力的辯解,沈大小姐一個眼神就讓她閉嘴,“說起來,你們好幾次與我說,齊大娘救的貓狗需要資助,那些貓狗你們親眼見過嗎?”
“這個……”沒人敢應。
“那些染病去世的貓狗,不會也是齊大娘說的吧?”季與莫跟著撥亂反正。
幾人忽然醒轉,不錯,正是齊大娘在哭訴自家貓狗慘事之余,說起了這些事情。
眾人紛紛看向一直往外縮的齊大娘,后者低著頭,不敢直視眾人目光。
“不知我何處得罪了大娘,讓您不惜用這些惡毒的謠言誹謗我?”朱老太還是在發抖,但卻不再是因為膽怯,而是因為氣憤。
“我,我,我……”
“說話!”羅大娘大吼一聲,將齊大娘嚇得坦然在地。
“朱掌門,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只是缺銀子,看你的貓兒這般可憐,幾位掌門都善心大發,我就將你的事當成自己的來說。真的,我也是為了救助貓狗,大家資助我的錢,我都用在貓狗的診金上了,沒亂花。”齊大娘慌忙解釋。
“編造謠言也是為了博同情?”沈大小姐氣得直拍桌子,“我看你就是眼紅朱掌門的館子生意紅火。什么將資助的銀子都用在診金上?你這身綢緞是哪兒來的,天上掉下來的?”
“太過分了,竟如此蒙騙我們!”
“還錢!將我們的銀子還回來!”
“那些個被你救的貓狗,還不知下場如何?你趕緊都一一交待了!”
形勢瞬間轉變。眾人紛紛批判齊大娘,而朱老太站在一旁,既不指責,也不謾罵,只是靜靜地聽著。
忽覺一陣涼風襲來,吹得她渾身舒暢。
這天真的要下雪了。
也好,下了雪,一清二白,什么都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