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門,朱老太被濃厚的艾草味包裹住。
藥童正清倒剛剛燒過的艾草灰,見到她來,迎了上來。
“心兒如何?”
藥童皺眉答道:“仍是不吃不喝,但比前日送來時,精神好一些了,能坐起來。”
朱老太日日來瞧,今日確實好了不少,心兒坐在床上,神情凝重,見到朱老太,眼睛有了些許亮光。
“朱……”心兒喉嚨沙啞,叫不出聲。
“心兒乖,”朱老太摸摸她的頭,“心兒好厲害,今天好很多了。”
心兒點點頭,整個動作很木訥,但她努力地讓自己看上去很精神。
“她一直不吃嗎?”朱老太退到一邊,問藥童。
“嗯,一直不吃。”
此時王大夫也走了進來。
“她若一直不吃東西,是不是不好?”
王大夫點點頭答道:“是的,不吃東西就沒有力氣抵抗瘟病。”
“那該如何是好?”
“眼下我們不斷地給喂糖水,晚些時候看看能不能灌些肉泥。貓兒的瘟病,主要在腸胃。她此刻胃中必都是膿水。這兩日下來,倒是止住了嘔吐,但仍泄水。”
“我…”朱老太欲言又止。
王大夫知道她想說什么。
“瘟病有倆坎。第三日與第五日。若心兒能闖過這兩關,便有痊愈的可能。”
今日便是第三天。
“但據目前脈象來看,她仍沒有胃口吃東西,表示腸胃傷的嚴重。再者又有黃疸表現,瘟病已開始攻擊肝腎。情況不樂觀。”
王大夫說完搖搖頭。
“我明白。我有心理準備。您盡管放手治。成與不成,就看這孩子的命了。”
朱老太說完,喉嚨一緊,鼻子泛酸,差點就失態了。
“唉,”王大夫嘆了口氣,“治療瘟病就是在閻王搶時間。且看是我們藥給得快,還是閻王索命索得快。她能得你照拂,也算是幸運的。”
這些安慰的話,朱老太聽進去了,但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如果可以,其實她心里還是希望心兒能活下來。她做了一個決定。
“朱老板,”回到館子,吳大娘子走了過來,“心兒如何了?”
“還活著呢。”
“治了三日,還沒起色嗎?”
她嘆了口氣,見過大夫的話簡短說了一遍。
“哎呀,是的,我看你當時抱著她,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吳大娘子頓了頓,小心翼翼問道:“該是花了不少診金吧。”
朱老太聞言,也爽快地說:“診金的事您別擔心,我會一力承擔。但有一樣,若治好了,她便是我的貓。若治不好…”
她嘆口氣,繼續說:“若治不好,就是她的命。我便當做善事了。”
吳大娘子悄悄松了口氣,嘆道:“好的好的。但愿那孩子有福氣,能成為你的貓。”
朱老太微微笑了笑,轉身離去。
每日要打理館子,接應顧客。晚上還要去醫館看望心兒,與王大夫探討方子。回家后,又要料理家中兒孫。
朱老太這幾日可說是三頭六臂都不夠用。但她也不知自己從何處來的力氣,竟不覺累,還興沖沖地繼續去廢園子給力力等貓兒喂食。
“這家人也是好笑,”張大娘子知曉了心兒的事,替心兒抱不平,“自家的貓兒卻要他人來救。”
“他們只是將貓兒當捕鼠的工具,不像我們…”
“那就更加不像話了。這貓兒替他們看糧倉,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如此輕視,哪只貓兒會愿意替他守倉?”
“所以皆是未成年的貓兒。黃兒和心兒已是他糧倉第四批貓兒。”
“哎呦,造孽啊。莫要再讓他養貓了,這是在殘害貓兒。”
“我……”
“阿嚏!”
朱老太正想說什么,卻聽得力力打了個噴嚏。
“阿嚏!阿嚏!阿嚏!”然后又連打了好幾個。
“呀,力力是怎的了?”
“莫不是傷風了?”
朱老太連忙將燈籠湊近力力,瞧了瞧。
“朱,阿嚏,奶奶。”力力無精打采,眼淚鼻涕直流。
“力力,可是著涼了?”
“阿嚏!可能,阿嚏,是。”
孩子畢竟小,也說不出自己究竟怎么回事。
朱老太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揪了起來。
“這天冷得太快,你們這幾日可有去放的棉窩里睡覺?”
“有,阿嚏。”
朱老太看著心疼,便對張大娘子說:“我明日起給他的吃食里加點藥,治一治。”
“也好。你知如何治嗎?”
“我家東東,早年得過類似的病,家中還有方子。減少劑量喂,應不礙事。”
“那是好的。”
實際上,朱老太擔心的并不是感冒。
她忘了,雖心兒他們離廢園子距離遠,想來不會往這邊跑,但小黑會。若小黑染得瘟病,那力力等就很有可能在與小黑玩鬧時染上。
她掰算了一下日子。心兒發病不到四日,全城的貓兒仍處于被感染的危險期。
“明日,將力力他們的碗,窩都熏一熏。”她與張大娘子商量道。
“好的。你帶藥,我帶新的窩,給他們換上。”
但愿這些能起作用。
“這是今日的診金。”朱老太將手絹包裹的銀子交到醫館柜臺。
“好的,收你十一兩銀子。”
朱老太轉身看向一旁的王大夫。
“今日是第五日。”她說。
王大夫點點頭。
“方才看心兒,似乎想叫我,卻發不出聲音。”
“不吃東西,沒力氣。”王大夫眉頭沒有松過。
“是不是熬過今天便有希望了?”
“是。”王大夫沒有再說什么話。
朱老太心里一半祈盼一半卻是自我安慰。
祈盼的是心兒已熬到第五日,希望就在眼前。
至于為何自我安慰?
方才看望心兒時,見她眼瞼半合,與前幾日睜大雙眼不同。或許她是累了,又或者是……
她沒有想下去,匆匆離開,趕往廢園子。
“花兒,”張大娘子說,“我已許久未見花兒了。”
這是朱老太又一個不想提起的事。
“許是找到新的地方,生孩子去了。”
這是往好的方向想。
“但愿如此。”
她們很有默契地沒有去討論另一種可能。
畢竟她們都知道,若無人出手相助,闖蕩江湖的貓兒不管是生病,還是受傷,都聽天由命。
命硬的,睡一覺起來生龍活虎。命薄的,唉,這沒有門派的貓兒,大多命薄,待到大限,找個隱蔽的角落,或是樹叢,躺下靜靜聽這山川林海的低語,逐漸睡去,再也不會醒轉。
但即使有人幫助,也抵不過閻王索命。
朱老太呆呆地看著藥童收拾,耳邊飄過王大夫的嘆息。
“原有了些起色,但她一直不進食,貧血嚴重,昨晚病情突然急轉直下,想是腹中出血止不住,又嘔血又便血。凌晨去了。”
朱老太又呆呆地點點頭,看著藥童用薄被將心兒包裹起來。
“你打算如何處置?”
她看向王大夫,問道:“我第一次遇到,你建議如何處置?”
“生了瘟病的貓狗,我建議火化。若你想留個念想,就把骨灰留下。”
朱老太瞅了眼被包好的心兒,點點頭說:“好。她最喜糧倉外面的草坪,到時給撒到那邊去。”
“那我吩咐人處理。”
藥童終將心兒抱往了后院。
隨著診室房門的掩上,心兒離開了朱老太的視線,一去不回。
她沒有經歷過識得的貓兒離世,雖然她知道貓兒的壽命沒有人類長,所以隨著迷迷年紀越長,朱老太沒日都在做著準備。
給迷迷減肥,為了避免她因肥胖得病,晚年泡在藥罐子里。
時刻注意著迷迷的喜好,不讓她受委屈,讓她時刻心情愉悅,不因焦慮或其他情緒影響身體。
了解貓兒離世后需要的種種,想要給迷迷最好的身后安排。
空的時候甚至去各寺各廟燒香拜佛,一來給自己、家人和貓兒們積福,二來瞧瞧哪家能供奉貓兒的牌位,日后孩子們身后,可以請師傅給他們誦經超度。
但這些都還沒準備好,就遇到了心兒的離世。
不,或許做再多的準備,都不夠吧。
朱老太一路上沉默不語,眼睛干涸,并沒有流眼淚。
待看到吳大娘子站在糧鋪門口,心猛地被揪了一下。
“朱老板。”似看出了朱老太的異樣,吳大娘子皺眉上前。
“心兒沒了,昨晚沒的。”
吳大娘子皺皺眉頭,嘆息道:“可憐的孩子。你盡力了。”
朱老太點點頭,與吳大娘子擦肩而過。
還未走出幾步,便見到吳老板。
“怎么,貓沒了?”吳老板耳朵尖,聽到了。
朱老太微微點頭。
“哎呀,晦氣。”吳老板低語一聲,隨后問,“花了多少銀子?”
“銀子你別管。反正挺多了的。”
“五兩?十兩?不會是二十兩吧?”
“比二十兩多。”
朱老太不耐煩地瞅了他一眼,丟下話匆匆離開。
多少銀子,有必要知曉嗎?反正又不是他的銀子。
晦氣?他說的是晦氣二字嗎?
朱老太反復地咀嚼吳老板的低語,想著或許是自己聽錯了。畢竟吳老板有鄉音,而且聲音那么輕,或許是自己聽錯了。
對,一定是自己聽錯了。肯定是聽錯了。
“我今日會早點走,麻煩你關門落鎖了。”
“老板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
柳兒體貼地應下,她知道朱老太心情不好。
朱老太點點頭,對柳兒也是放心的,便提著食盒去廢園子。
“奶奶,奶奶。”力力一邊叫一邊朝她跑來。
“力力,”朱老太摸摸他,“傷寒似乎好點了。”
“嗯。”
但還有鼻音,回答時聲音懵懵的。
“奶奶,”力力指指自己身后,“牛牛也在打噴嚏。”
牛牛,指的是與力力一同在這里生活的奶牛小貓。
此時正蹲在不遠處打著噴嚏。
朱老太朝他招招手:“牛牛,過來吃飯飯。奶奶給你們摻了藥,吃了就能好起來。”
“嗯,謝謝,奶奶。”牛牛是自小在江湖長大的貓兒,對人始終有一分防備,從未主動靠近過朱老太。
沒辦法,朱老太只能放好吃食,往后退了幾步。
牛牛這才走過來,埋頭吃飯。
“力力,”朱老太有個想法,“你們愿意跟奶奶生活嗎?”
“唔?”
“奶奶有個館子,雖然不大,但是有吃的,又暖和。你和牛牛可以去那里生活,這樣也不怕其他大貓欺負。”
“唔……奶奶是說收了我們嗎?”
“對,奶奶想收你們。”
對,心兒走后,朱老太一直有這個想法。將力力和牛牛收入門下,他們可以住在館子里,給他們吃食,給他們溫暖的窩,最重要的是減少他們生病的可能。
“你覺著呢,牛牛?”力力回頭問好朋友。
“阿嚏!可是我怕……”
“奶奶是好人,她喂我們這么久,從來沒欺負過我們呀。”
“那還有其他人類的。”
“那倒是。”
“其他的人,你們也不必擔心。來我館子的人都是愛狗愛貓的,必不會欺負你們。”
“館子里不是經常會有貓貓狗狗來嗎?”
朱老太與張大娘子說起館子的事時,牛牛在一旁聽的真切。
“是的,但他們都是由自家掌門帶著,狗狗有項圈,被牽著,貓兒被關在籠中,不會傷你們的。”
牛牛仍有些猶豫。
“可還記得被人丟在這里的銀漸層?”朱老太繼續勸說,“他如今白日就住在館子里,很是逍遙。你們去了,與他正好一同玩耍。”
“銀灰灰嗎?”力力聽了很是高興,“我喜歡與他玩耍。”
“牛牛,你覺著如何?”朱老太再次詢問。
牛牛往后退了幾步,答道:“我考慮考慮。”
見好友下不了決定,力力說道:“要不這樣,我先去探探路。可以嗎,朱奶奶?”
“可以啊。你先去,牛牛每日可以來館子看望你,若他覺著好,便也留下來。”
“對對。”
力力如此建議,牛牛自是接受的。
“如此甚好,那我回去準備準備。過幾日來接你,力力。”
“嗯嗯。”
這件事,朱老太想了很久,但未曾跟任何人、任何貓提過。
所以當她告訴他人此事時,得到的意見不一。
“你眼下館子剛開張,生意沒穩定,何必要急于此時將他們帶回來。”鄭文鴛不太看好她的決定。
“好啊,這是他們的福分。但是你也要量力而行。我是過來人,一時心軟,見到貓兒就收。待覺著有些吃不消時,已收了十多個。這才收手。你呀,也悠著點。”羅大娘關照說。
“太好了。兩個孩子入你門下,定能過得好。哎呀,我家主君就是不喜歡,不然我也想收他們的。”張大娘子如是說。
但她們說她們的,朱老太還是按自己的想法來。
于是,她收拾了一番,與柳兒和寧嬰做了囑咐,便出門去了。
她先去醫館。
“接好。”王大夫將罐子端給朱老太。
這罐子小巧,朱老太兩只手便呢將它包裹。也不重,如一罐茶葉重量。
“一只五個月的小貓,竟只有這么點份量。”朱老太感慨。
“七尺男兒燒化了,也只有方盒大小,何況是一只幼貓。”
朱老太點點頭,致謝:“您費心了。”
“沒幫到什么忙。做大夫的,每每遇到救不了的患者,總是感嘆自身醫術還需精進。日后你行醫了也會有這感覺的。”
“我明白,生死有命。”
朱老太再次道謝后離開了。
她定好了,要將心兒送回糧倉。
“心兒,”她站在糧倉外,捧著罐子,“我們回家了。以后再也不離開了。”
“朱老板,”吳大娘子走過來,“你這是?”
“我把心兒帶回來了。”她捧著罐子往前送了送。
吳大娘子皺眉,嘆了口氣,遲疑了半日,才說:“你是打算把她撒在這里?”
“是的,可以嗎?”莫不是吳大娘子有什么忌諱?
“可以,可以的。”吳大娘子停頓了一下,問道,“這是醫館幫忙燒的?”
“是。”
“那…若不是死在醫館的貓兒,他們也能幫忙燒嗎?”
“什么,您是什么意思?”
“唉——”吳大娘子長嘆一口氣,瞅了朱老太一眼才說,“黃兒,也沒了。”
“什么?”雖然意外,但細想想,也是情理之中。
“今天上午剛沒的。和心兒一樣,前兩天一直在吐。然后就不吃不喝。”
“瘟病厲害,兄妹倆天天在一起,必是相互傳染的。”
“我家主君不讓我說與你聽,免得你知曉了又抱去醫館。畢竟這銀子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朱老太點點頭,說道:“我明白。這樣,勞煩您把黃兒用布包一包,我送去火化了他。將他們兄妹葬一起。”
“好,好,好的。”
吳大娘子走后,朱老太的眼淚這才流下來。
這對兄妹來世上日子不多,但給她帶來了不少快樂。
如今好生安置他們的身后事,也算自己對他們的報答了。
黃兒,心兒,一路走好。來生莫要再做貓兒,若要做,也要找個掌門人,入門派為弟子,快快樂樂、無病無痛,做只長命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