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朱東嘯賊笑著從院子跑進屋,“你又有信哦?!?
朱老太見到他腳邊那封樸實無華的褐色信封上,端正的楷書書寫著自己的名字,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
“呦,媽,你這次還帶了些許心煩呢?!敝鞏|嘯的耳朵真是靈。
朱老太是開始心煩了。
“打開看看,這次他又說什么了?!敝鞏|嘯催促說。
朱老太接過信,不抱任何期待,說道:“真的不想看,更不想回啊?!?
來信的便是姨母介紹的那名酒樓賬房,名叫張元。
自見面后,張元幾乎日日書信于朱老太,朱老太出于禮節,第二日也會回一封。
但時間長了之后,朱老太就開始覺著煩了。
因為張元信中所言所寫,實在讓她……
“中秋將至,酒樓忙著做節前促銷,甚是繁忙,連休沐都被取消了。”讀到這里,朱老太嘆了口氣,不想再讀。
“媽,繼續?!敝鞏|嘯卻很感興趣。
“有什么可看的。說來說去,都是些牢騷,我不用看,都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么。”
“為何?”朱西袖很是疑惑。
“休沐被取消,月錢卻不多給,做伙計的自然會發牢騷,有怨懟。這些個事,我做女使這么多年,遇到的多了?!?
“媽不讀,潤潤你讀?!敝鞏|嘯搶過信件,交給朱姜潤。
五只貓兒里,只朱姜潤會人類的文字。
“哦?!敝旖獫櫣怨缘刈x了起來,“然,老板和掌柜對加班的報酬只字不提,僅僅發了一盒月餅。這月餅還是自家酒樓做的,真真小氣。”
“這個老板是挺不地道的,中秋怎地也要發點水果、紅包,僅一盒月餅,是太少了?!敝鞏|嘯認同地點點頭。
迷迷和朱西袖瞇著眼看向他,說道:“朱東嘯,這是重點嗎?”
“不是重點嗎?此人信中所言無錯啊?!敝鞏|嘯不明兩只女貓言下之意,轉頭看向朱姜潤和朱玄玉。
后者皆不明地搖搖頭。
迷迷嘆了口氣,解釋說:“這名張元,信中所言皆是自己的事,不是說自己與好友做生意,有多難多苦,就是如今的掌柜如何苛待自己,滿是怨懟。這些話,與至親好友說說,倒也罷了。但他與母親僅一面之緣,雖書信往來半月之久,但也算不上是好友,何況他們二人是經媒人介紹,意圖成家,怎可在信中說這些個話?”
“怎地不可以?這表明他很坦率,沒心機,已經把媽當至親好友了呀?!敝鞏|嘯仍是不解。
朱西袖白了白眼,走到朱東嘯身邊,冷不丁地咬了他一口。
“干嘛,西西?”朱東嘯立馬跳開,對朱西袖的偷襲感到莫名其妙,“我可沒惹你,也沒舔你屁股?!?
“閉嘴,臭流氓!”朱西袖罵道,“你們這些男貓,都是蠢貨,哥哥也是?!?
“我?”朱姜潤很無辜,怎地自己也被罵了?
“潤潤,你平日里博覽群書,都讀了些什么?怎地連這話都聽不懂?”就連最疼自己的母親都開始說道自己,這讓朱姜潤很受打擊。
他輕躍至書架前,后肢支撐,前肢扒著書架,迅速地在書海中找到一本書信大全,伸頭叼著放至桌面,扒拉開,埋頭苦讀起來。
“爸爸,”朱玄玉靠近養父,小聲問道,“姑姑和姐姐好像很生氣呢。”
“額,好像是?!?
“為什么呀?”
朱東嘯轉頭看了眼兒子,舔舔他的額頭,說道:“你爸,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們眼下要以靜制動,才是上策?!?
“哦?!敝煨窆怨蚤]上嘴,縮在父親身邊。他可不想被家里的女貓們罵,那是很可怕的經歷。
“媽,你打算如何回信?”迷迷問。之前幾封回信也是朱老太與她斟酌而定。
“已讀不回,如何?”朱老太這次連筆都不想提。
迷迷搖搖頭,母親對著他們的那股子耐心,若放在人際交往上,或許如今她早已交友天下了,何愁沒差事。
“你應將自己對他書信的不滿委婉告之,才不失禮節。”迷迷教導說。
“為何?”朱老太不明。
“媽,二人從相知到相戀,需交流彼此的想法。他雖笨拙,卻也是在努力告訴你他的日常,你若沒有反饋,倒讓人覺著你矯情,不近人情了?!?
朱老太用力地翻了個白眼,說道:“可如今,我根本不想與他相知,更別說相戀了。你瞧瞧他的這些書信,一個勁地說自己,卻不曾問過我的近況。若我記得不錯,上一封回信,我有提到自己心情不好,故而回絕了與他二次見面的邀請。他聽不懂嗎?難道不會問我一下心情不好的原因嗎?”
“證明此人愚鈍。但愚鈍有愚鈍的好處,你可教導于他。”這會兒子,迷迷和朱老太的身份似乎互換了一般。
好吧,朱老太不得不承認,在男女一事上,迷迷比自己有經驗。
她用力地嘆了口氣,攤開信箋,拿出文房四寶,提筆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做女使多年,確遇到不少相似的事,此處便不予評議了。”她這么寫好后,轉頭問迷迷,“如何?將他的怨懟,一筆帶過?!?
迷迷點點頭說:“可以。然后?”
“想來你近日也事多心煩,郊游一事待你忙完中秋之后再議?!敝炖咸洲D頭問迷迷,“這樣寫,可好?”
“不提你心煩的原因嗎?”
“為何要提?若他想知道,他信中早就問了。既然不問,那就表示他不在意啊?!敝炖咸X著自己說的合情合理。
迷迷搖搖頭,說道:“或是不在意,也或是無意忽略了。既然如此,你更要重提,讓他重視?!?
“那豈不是我在與他說自己的怨懟了?”
“可以啊,這個可以。以毒攻毒,以怨報怨?!敝鞏|嘯很不識趣地插嘴說。
也如愿地又被兩個女貓狠狠瞪了一眼。他連忙又縮回了自己的窩。
“人類的成語都學不明白,就別在那里瞎出主意。”迷迷罵了一句后,轉頭對朱老太說,“不是怨懟,是分享。他在分享他的日常,你也要分享呀,這一來一回才能找到共鳴?!?
共鳴?朱老太完全沒有感受到。
“那怎么寫?”朱老太嘟著嘴,似個不開心的孩童。
迷迷嘆了口氣,躍至書桌上,在她的手邊趴下,舔了舔朱老太的手背,以示安慰。
“可以這么說:我曾與你提過自己很是心煩,在給人當差還是自己做東家之間,搖擺不定。不知你當初為何決定一邊給人當差,一邊自己做生意的?”
迷迷說完,看向朱老太,問道:“這樣寫如何?既道出你的煩惱,又沒有怨懟之意,更多的是分享和討教。”
“姿態好低啊?!敝炖咸行┎凰?。
“媽,”迷迷解釋說,“這封回信至關重要。若他能聽出你的煩惱,并給予回答開導,此人便可繼續深交下去。若他如之前一般,對你的話題草草帶過,只顧說自己。你便可與他斷了聯系?!?
“哦~~”朱老太明白了,“我主動拋話題給他,若他接了,表示他對我還是有關注的。若他不接,就表示他不過是找個人述說自己的苦楚,想我安慰他而已。”
“或是此人想找個能安撫自己、卻不要求回報的妻子?!?
朱老太皺眉,問道:“天下有這樣的人嗎?不求回報?!?
“有,不過得愛他至深?!泵悦郧白Υ钤谥炖咸氖直成?,“媽,你不就是愛我們至深,所以從來不求回報嗎?”
“額,是的,對的,沒錯?!敝炖咸奶摰剡B應三聲。
不求物質回報是沒錯的,但是如果能給她帶來財運,自是最好了。朱老太心里默默說道。
信寫好并寄了出去,但關于回信這個話題,卻沒有因此結束。
“哈哈哈哈哈,你這個榆木腦子!”鄭文鴛捧腹大笑。
當朱老太將此事說與鄭文鴛聽時,她如是反應。
“莫笑我,”朱老太感到尷尬,捂住鄭文鴛的嘴巴,“是你自己要知道我與張元的近況,如今我說了,你倒笑話起我來?!?
“可是,真的很好笑嘛?!编嵨镍x擦掉眼角的淚水,“你這么大年紀的一個人,竟然要只貓來教你男女之間的道理,說出來不是很好笑嗎?”
“那也別在大街上笑我?!敝炖咸p拍著好友的肩膀,提醒她,現在二人身處何處。
今日約好了陪鄭文鴛看鋪子,去的路上,聊起此事。所以眼下她們正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鄭文鴛的大笑已然引來不少路人的側目。
“好了好了,快到地方了。你收斂點,要笑話我,待會兒再說?!敝炖咸B忙往目的地趕。
“哎呦,鄭大小姐,恭候多時了?!眲傋呓佔?,一名暗紋長袍、簪花的男子迎了上來。
“孟掌柜的,”鄭文鴛端起了架子,“這就是你介紹給我的鋪子?!?
“對對對,您這邊請?!泵险乒裱劢怯喙獯蛄苛艘幌轮炖咸?,約莫覺著她應是鄭文鴛的隨身女使,也就沒打招呼,全身心放在接待鄭文鴛上了。
他走在前面,推開門,說道:“您瞧瞧,面闊四間,縱深兩間,排面夠大,有個二樓,可以做雅間,接待貴客。后面還有個院子,可以曬布,再往里走,是兩個里間,可以做賬房,可以給您休息。這鋪子呀……”
孟掌柜還沒說完,就被鄭文鴛打斷了。
“面闊大,是敞亮,但是太深,客官進來,要一眼能看到所有的貨品。還有眼下這裝修,太俗氣,又金又紅的?!?
“這裝修,您可以砸掉重新弄?!泵险乒耦~頭微滲汗。
“砸掉?那我光砸墻、砸柱子的花銷,就得一百兩了。”鄭文鴛不是出不起這個錢,她是覺著,“我又不是冤大頭。與其租個有裝修,要砸掉重新弄的。還不如租個毛坯,來的劃算?!?
“這,這……”孟掌柜半天接不上話,“價錢方面好說,鄭大小姐能租咱們這鋪面,是咱們的榮幸,價錢好說?!?
“你做得了主嗎?”鄭文鴛看向他,“我又不是外人,能不知道這條街的鋪子真正的老板是誰?”
“其實是這樣的,”孟掌柜說道,“鄭大小姐,我們家公子已高中榜眼,月前官家下了圣旨,命他進翰林院供職。我們東家一高興,決定舉家遷往京城?!?
“呦!那要恭喜你們東家了,翰林院供職,那可是天子腳下,皇恩浩蕩啊。”
“多謝多謝。就是苦了我們這些當差的,東家打算把這條街和旁邊那條街的鋪子賣掉?!?
“那你還給我介紹鋪子?”
“新東家答應把所有的伙計都留下來。聽說,”孟掌柜靠近鄭文鴛,低語道,“新東家是外地來的,不懂本地的行情。所以,若我在新東家面前美言幾句,說不定能給大小姐個不錯的價錢。”
鄭文鴛嘴角微微一動,說道:“那……我還得多謝孟掌柜了?!?
“不敢不敢。”
孟掌柜顯然沒有聽出鄭文鴛語氣中夾雜的鄙視,但朱老太聽出來了。
“新東家還沒到,舊伙計就想著怎么算計他。孟掌柜可真是個人物。”
回去的路上,朱老太不禁感慨,這也是鄭文鴛的心里話。
“一群跳梁小丑。這么多年,他們借著給東家出租鋪子,不知撈了多少油水。眼下又打起新東家的主意來,我可真替這人捏把冷汗?!?
“做了這么多年,都沒被發現嗎?”
“被發現又如何?這孟掌柜是他們東家大娘子的表弟。這幾條街的產業,都是他們大娘子的陪嫁。他們東家只是個窮書生,娶妻為的就是這份嫁妝?!?
“所以,這位東家在自家大娘子面前抬不了頭,也說不了硬話咯?!?
鄭文鴛點點頭,說道:“對啊。所以即使知道孟掌柜撈油水,只要大娘子不松口,就沒人能辦得了他?!?
“那若換了個新東家,孟掌柜還如此行事,豈不是很危險?”
“所以我說他在作死。不過話說回來,”鄭文鴛話題一轉,“你看,男女成親都是如此的?!?
“啊?”朱老太被她的話鋒突轉弄得猝不及防。
“利益。你以為男女成親,是出于情愛?”
“難道不是嗎?”
鄭文鴛搖搖頭說:“情愛是情愛,夫妻是夫妻。那些個青樓女子,你說沒情愛,她也重情重義,掏出所有積蓄供心上人上京考取功名的,比比皆是?!?
“對對對。”
“但是最后有好結果的,能有幾個?沒一個有好結果!”
“那倒也不是。翠月樓的西阮姑娘,就守得云開見月明。她的郎君雖說只是芝麻綠豆的小官,但也回來給她贖身,明媒正娶,兩人和和美美過小日子?!?
這個故事廣為流傳,被人追捧,成了每個青樓女子的向往。
“呵!”鄭文鴛輕蔑地笑了笑,“那是故事,總要留個美好的結局。但是現實,西阮成婚兩年之后,那家伙就娶了兩房小妾,她便被徹底冷落了?!?
“為何?”
“人言可畏。西阮當初出資供考,可是人盡皆知的。那人回來娶西阮,不過想博個好名聲,不落人口舌。二人成婚后,一開始確實和美,圖個新鮮嘛。但是男人嘛,一旦有了權,有了錢,就膨脹了。覺著西阮出身卑微,配不上自己。但又迫于名聲,不好休妻,便娶了兩房高門妾室,執掌中饋,將西阮生生壓了下去。如今啊,西阮被折磨地只剩半條命了?!?
“這……這是真的嗎?”朱老太不敢相信,那么美好的故事放到現實中,卻如此殘酷。
“自是真的。我親眼所見?!?
“怎會無人知曉?”
“深宅大院,知縣府里,誰人敢窺探?再者那兩個小妾手段獨到,府內無人敢傳,也不愿傳出去?!?
“如此聽得人很是悲涼。”
“悲涼?”鄭文鴛又冷笑說,“我倒覺著是西阮太傻。去青樓的哪個是真心的?再者,她在青樓長大,豈會不知恩恩愛愛不長久,適當的管教和手段才能維持夫妻情意。然她呢?成婚后,只知與知縣親親我我,洗手作羹湯,卻不知如何管束知縣,才落得今日田地?!?
朱老太沒有接話,她等著鄭文鴛說下去。
“看多了逢場作戲的青樓女子,都落得這般下場。更別說普通人家,不懂經營的女子了?!?
“你是在告訴我,要善經營,懂謀劃,在男女之事上?”
“我是在告訴你,女子如此,男子也是如此。那個叫張元的,對你,有所圖。”
“圖什么?不就是想娶我嗎?”
“嘖!你怎么這么笨?”鄭文鴛敲敲她的腦門,說道,“早先就說過,他看中你給商賈大家做過女使,見識廣博,必然對他的生意有助力。即使你二人婚事不成,他也可從與你交談中增長更多的生意之道。再者……”
鄭文鴛頓了頓,確定朱老太在認真聽自己講話,便繼續說下去:“若你二人成了,他還可通過你認識那些個商賈大家,幫自己成功。還有……”
“還有?他能想那么多?”朱老太總是覺著張元笨笨的,不像個會算計的人。
“第三點才是最重要的。吃,絕,戶。”
朱老太愣了愣,嘆氣說道:“這確實有可能。”
“你瞧瞧,你自己也想到了?!?
“我那些個姨母為何如此積極地給我做媒,這其中不乏是這個原因。”
“你爹無子,只有你一女。雖說家底不厚,但也有幾畝薄田。他日你爹駕鶴,那些個家底你可沒份拿。”
“但我的夫婿和兒子卻可分得大半?!敝炖咸靼状艘?。出嫁女子如潑出的水,連牌位都不能入娘家祠堂,何況是父母的家產呢。
“此人是你姨母好友的外甥。說不定,早已跟你姨母說好了。將來這幾畝薄田,私下不知會給你姨母多少呢。”
聽到這里,朱老太心情甚差。且不說張元有沒有這個想法,但她那兩個姨母,確是能夠做出這種事的人。
“如你所言,夫妻之間豈不皆是利益相關,毫無情真意切。”
“有啊,但情真意切,都是建立在對彼此皆有利的基礎上。貧困夫妻百日哀。其實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再恩愛的夫妻,在利益面前,情愛不堪一擊?!?
朱老太嘆了口氣,問道:“那我該怎么辦?”
“小心行事。我覺著你那個女兒,迷迷深諳此道,可以多聽聽她的?!?
“哦?!敝炖咸珱]好氣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