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朱老太心頭酸楚,“為娘丟了差事。我們家下月開始就沒進賬了。”
“媽,別傷心,”迷迷很心疼,趴在朱老太的腿上安慰她,“你這么有本事,必然很快能找到新差事的。”
“那怎么辦?你不會因此克扣我們的吃食吧?”朱東嘯首當其沖想的是吃。
朱老太狠狠盤了盤他的腦袋,說道:“克扣我自己的吃食,也不會餓著我的小祖宗的。”
“媽,”朱東嘯聞言,趴在朱老太腳邊打滾,“我的好媽媽,你是最好的。那個什么東家不要你,是他的損失,有眼不識我媽好!”
朱老太勉為其難地接受兒子的安慰,摸摸他的腦袋說:“好,我知道我兒最懂事了。”
“朱奶奶,”小黑趴在他的窩里問,“我,我還能來嗎?”
他不知道裁撤是什么意思,但是“沒有進賬”一語,他聽懂了。爺爺奶奶早已退休,不干活,也沒有進賬。奶奶日日捧著賬薄,算著家中花費,一厘一分地計算著,別說一條魚,即使是一粒米,奶奶都要想想是不是必須買。
所以當他叼了魚兒回來,爺爺奶奶甚是高興,直夸他會自己養活自己,不用他們費銀子。殊不知這魚兒是羅奶奶給他的。
因此他明白自己吃朱奶奶家的肉,就是在花朱奶奶家的銀子,如此朱奶奶沒了進賬,是不是也與爺爺奶奶一般,擔心家中花銷了。
“自然能來啊。小黑何時來,來吃什么,都可以。”
“不會,不會費銀子嗎?”小黑怯弱地問。
朱老太搖搖頭,答道:“我說了,每個貓貓的吃食都不會克扣。”
包括外面那些闖蕩江湖的貓兒們。
朱老太排了排手中的銅板,遞給雞鴨攤的老板娘,接過荷葉包的雞肉。
這是給貓貓們買的,她一次買四五日的,煮好,取出今日要吃的,其余放入自家的小冰窖中。
如此便省了不少時間。
“你還在喂流浪貓啊。”深綠色長裙的女子皺眉說道。
她不是驚異,而是有些不理解。
朱老太端起茶杯,淺抿一口,答道:“自然是的。這種事可不是想開始就開始,想停就停的。”
“你就是這般性情。都自身難保了,還做著毫無回報的善事。”
女子無奈地白了白眼,撿起白釉盤中的荷花酥輕嘗一口。
朱老太對此見怪不怪,一笑而過,問道:“你的布莊籌備得如何了?”
女子嘆了口氣,將才咬了一口的荷花酥放回自己的盤中,說道:“說到這個我就氣。我爹啊,竟然讓我執掌中饋。”
“令尊僅你一個親閨女,家業不交給你交給誰?”
“那當初他何必花心思抱養個孩子回來?”女子皺眉,又開始念叨起來,“我那個弟弟,真當是討債鬼投生。明明是個男兒身,卻日日自哀自憐,那戲碼呀,比錦繡團更好看。”
錦繡團,是本城最知名的戲班子。不過戲票價高,朱老太無緣一觀。
“鴛鴛,”朱老太安慰說,“是不是你或者令尊看他功課看的太緊?”
鄭文鴛被好友問得無名之火直沖腦門,她不雅地用手中的青瓷杯敲了敲桌面,憤憤地說道:“看得緊?眼下他連楚辭都背不全,若不看著,他這輩子都別想考上鄉試了。”
“令尊讓你執掌中饋,與你開布莊應該不沖突吧。”朱老太不想摻和他人家事,即使對方是自己多年好友。
“沖突大了!”鄭文鴛一口將杯中茶水喝下,吐起苦水,“我的布莊可與外面那些平庸之輩不同,我要設計自己的布樣,賣與那些個懂得欣賞的高雅之人。這設計可是要花心力的,我哪有那個功夫打理我爹那攤子爛事。”
“你都準備了兩年了,布樣應設計地差不多了呀。”
“哪里夠?除了剛開張時推出二三十樣驚艷的花色,吸引客官之外,還有再準備二三十樣,以備定期推出,才能維持布莊第一第二年的營生。我眼下才準備了三十個花樣!”
“那……府內總有管事的幫你分擔吧。”
鄭府雖比不上全城首富,但也是本城首屈一指的布業商賈,故而府內必然少不了下人使女。
“哈,就是這些個管事的給我添麻煩!”鄭文鴛正想將自己的委屈說與好友聽,忽聽得更鐘報時,“呦,已經酉時了。你約了那人酉時見面吧。”
朱老太點點頭說。
“那我去隔壁,好好聊。”鄭文鴛戲弄地挑挑眉,轉身鉆到一旁的竹簾后。
朱老太嘆了口氣,她今日約了姨母介紹的男子見面。好友聽聞,便要來湊熱鬧,說什么從旁保護,順便幫忙鑒別一番。
今日見面,朱老太本就抱著應付的想法,也就隨她去了。
不消片刻,小二揭開隔間的竹簾,將一名灰色長袍的男子引了進來。
男子初見朱老太,愣了愣,他有些意外。
二人提前見過彼此的畫像。朱老太覺著他與畫像相差無二,樣貌算端正,普通不出眾,身上的長袍是絲質,留有難洗的舊漬,袍子一角還有些許抽絲。手指上有些老繭,是常年打算盤留下的。
男子在朱老太對面坐下,出于禮節笑了笑,問道:“抱歉,我來晚了。”
“沒有,是我來早了。”
“可有點菜?”
“未曾。你點吧,我皆可。”
“可有忌口的?”
“不能食辣。”
“好。”
男子便喚來小二,點了幾樣小菜。
“我……有些意外。”小二走后,男子的目光重回朱老太身上。
“意外?”
“原聽說你已過雙十年華,想著應該……”
“應該很老了?”
“沒有沒有,我是想著與畫像總會有些差別,沒想到竟一模一樣。”
朱老太尷尬地笑了笑,不知對方是恭維,還是在貶低自己。
那畫像是她及笄時所畫,確稚嫩,但那時年輕,不知節制,身材肥胖,腰粗如桶。所以他到底是在說自己嬌嫩,還是在說自己胖如水桶?
好吧,且當他在夸自己吧。
“原想早點見面的,但我近日忙著與好友籌謀生意。”
朱老太點點頭,心想,此人還有點上進心。
“我們打算做點茶葉生意。”
“哦~~我原以為你是酒樓賬房。”
“這差事還做著。只是給人當差,還是自己當東家來的自在。”
“那是做龍井茶的生意?”
“非也。本城茶莊大都是龍井茶,我們一無貨源二無靠山,實難與大商賈分上一杯羹。”男子抿了口茶,故作深沉說道,“我們打算做武夷茶的生意。”
“哦,武夷茶。”朱老太喝過,但自己更喜歡龍井。
“是啊,武夷茶遠在福州,僅運輸便花費不菲,加之在南方茶莊稀少,一般都官宦商賈之類購買,利潤可觀。”
“既然運費不菲,你們選擇做這個,想來有門路。”
男子眼睛亮了起來,有些激動地說:“算是吧。我好友的表弟在福州有關系,可給我們提供武夷茶的貨源,連漕運方面都能幫我們打點好。”
“那是很不錯的。”
“是啊。他的表弟三年前便開始做這類生意了,若我們當初就與他合作,今日也與他一般,擁有萬貫家財了。”
男子念著“可惜”,但在朱老太聽來,他是在告訴自己,他將飛黃騰達。
朱老太笑而不答,沒想回應。
男子沒有意識到,繼續說道:“對了,我聽說你是做女使的?”
“是的。”
“如此,我想向你請教一番。”
“請教不敢,你問吧。”
“我與好友剛開始接觸茶業生意,想找名厲害的掌柜管事。但南方懂武夷茶的掌柜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我二人卻因為掌柜的報酬,爭執不下。”
“所以……”
“這位掌柜如今的月錢,我們定是給不起的,我的好友提議給他紅利。但是我擔心茶莊剛起步,若一年的營生不理想,給不到承諾的紅利,該怎么辦?”
“額……”朱老太對這個問題感到迷惑,“能拿多少紅利,獲得報酬是否與眼下的差事一樣,難道不應該是這位掌柜該考慮的事嗎?”
男子想了想,解釋說:“可能我沒說清楚。我更建議找一位普通的掌柜,給個合適的報酬,若他日茶莊生意好起來了,再找位能干的,比一開始便找能干的掌柜,卻給不了承諾的報酬,風險更低。”
此話剛說完,竹簾后傳來幾聲咳嗽,朱老太聽來還夾雜了笑聲。
朱老太連忙輕咳幾下,掩飾過去。
“我未曾做過東家,自也不明哪個好。但……”朱老太忍不住想提點一下男子,“我見過的東家,大都有兩種。一者,自己懂行,善經營,只是日理萬機,找幾名聽話的掌柜或伙計,將自己的吩咐一五一十辦好即可。一者嚒,手頭有銀子,想做點賺錢的營生,便請了些能干懂行的掌柜,操持生意。”
一席話說完,男子的雙目發光,連連點頭說道:“明白了明白了。你所言,雇什么樣的掌柜,應是從我們茶莊需要出發,而我二人卻陷入了是否要雇這名掌柜的爭執中。果然還是旁觀者清啊。”
朱老太笑了笑,不再言語。心想這位若要做東家,怕是要吃不少苦了。
男子繼續說著他們的茶莊生意,朱老太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好在瓏月樓的小菜可口,她這才坐得住。
“對了,聽說你已在城里置辦了宅子。”男子忽然話題一轉。
“對,一個小宅子。”
“在城西?”
“對。”
“城西都是老宅,值錢。哎呀,我當初置辦宅子的時候,本想買在城南。那兒的宅子新,茶寮酒樓一應俱全。但是……”
男子嘆了口氣,惋惜地說:“我舅母正好在城東置辦了宅子,順便給我的兩個表弟也各買了一套。想著親戚住一起也不錯,就聽了她的建議定了那邊。”
“城東的宅子也新,茶寮集市也很全。而且這兩年宅子的價錢也漲了不少。”朱老太說的是真心話。
男子擺擺手說:“那是旁邊的街巷,我們那里啊,路窄道小,無法通馬車,都是泥路。跟個鄉下似的。”
竹簾后又傳來低笑聲,好在聲音輕,只有朱老太聽見。
朱老太連忙岔開話題,問道:“你今日是騎馬還是駕車來的?”
“我走過來的。”男子坦誠說道,“此處離我辦差的酒樓近,菜色也好。”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定在這邊。”
“下次若天氣好,我租輛馬車,與你一同去城外散心。”
這么直接啊,朱老太心想,嘴上應付說:“下次下次。”
“聽說你家中養著貓兒。”
“是。”
“我曾豢養過犬,后來實在無時間管它,便交與我母親豢養。”
聽到此話,朱老太來了興趣。
“是吧,養犬確是比養貓,繁瑣、事多。”
“對,每日都要帶它出去溜達,否則關在家中,必然鬧翻天。”
朱老太竊笑說道:“貓兒也會鬧,只是無需帶著出去遛。”
“我實在無暇照顧,便交給我母親照料。后來不知是走丟了,還是被抓走了,也是個遺憾。倒是引起了我母親養犬的興趣,后又抱了一只,撿了一只。撿的那只,可能不是從小養的緣故,與我總是不親,每每我回去……”
男子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家的事,朱老太則已失了聽下去的興趣,微笑著點頭,人卻已走神。
“今日也晚了,我們便到此吧。”朱老太有些倦怠。
“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朱老太連忙拒絕,“我約了好友賞月,她一會兒就到。”
“哦,那我先走了,告辭。”
男子拱手行了行禮,結賬后離去。
男子剛剛走出酒樓,鄭文鴛便從竹簾后鉆出,往樓下望了望,確定男子已遠去后,便甩著袖子撣了撣男子的座位,隨后才坐下。
“哈哈哈哈哈哈。”剛坐穩,鄭文鴛便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你,哈哈哈哈哈,那家伙,哈哈哈哈哈——”
鄭文鴛毫無形象地大笑著,此時的她根本不像一個大家閨秀。
“比以前幾個好多了。”朱老太找補說。
鄭文鴛聞言,止住大笑,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道:“好在哪里?你倒與我說說。”
“額……健談。”朱老太覺著這個詞選的很好。
鄭文鴛失笑,嘲笑說:“他確實健談。以前幾個,都如牽線木偶一般,你說十句,他們答一句。他不同,你說一句,他能說上一刻鐘,說的全是他自己的事。”
朱老太嘆了口氣,認同好友的話:“確是,就連買什么床都說的一五一十的。”
“是不是感覺很坦率?”
朱老太知道鄭文鴛此話是譏諷之詞,看著好友戲弄的笑容,她很想狠狠掐她的圓臉。
“他還有些上進心,和好友合作做生意。不像別的人,只想著安穩度日。”
鄭文鴛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
“可不是嘛。他不像別的人有自知之明,明明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卻偏要做,還專挑自己不懂的行當。”
朱老太又嘆了口氣,鄭文鴛又說的很對。
“還有什么優點?”鄭文鴛追問道,想繼續打擊好友。
“沒了。”朱老太雙手一攤,不想繼續被好友嘲笑。
鄭文鴛沒有笑下去,恢復一本正經的模樣,說道:“你姨母真是有趣,竟然介紹了這么個人物給你。”
朱老太沒有答話,示意好友說下去。
“你可曾想過他為何要與你見面時,聊起做生意,而且還與你探討雇掌柜一事?”
朱老太搖搖頭,她沒想過。
“他知你在商賈大家做女使,想套你的話。”
“套我話?”
“聽他問的問題便知,他不懂做生意,又與好友爭執不下。一個現成的有見地的女子擺在面前,自然要好好利用一下咯。”
鄭文鴛的話,似有道理。
“他確實不會做生意,但利用我這點,還不至于吧。今日才第一次見面。”
“哎呦,我的傻妹妹哦。這世上多的是不恥之徒,誰管你是第一次見,還是第幾次見面。但凡能利用的,都要利用上。”
“我覺著他只是坦率,倒還沒到不恥這個地步。”
“哼!待他日后經常與你探討生意,你覺著煩了不想搭話,他便說你無情時,你就知道他是不是不恥了。”
鄭文鴛見識過的人物,自是比朱老太多。朱老太便也不與她爭論。再者與男子日后,是否會再相見也未可知。
“行了,你自己多個心眼便是。說回我們的事。”
“我們的事?”朱老太不明,“方才說的是你開布莊之事,怎地又牽扯到我身上來了?”
鄭文鴛重重地拍了一下朱老太的手背,恨鐵不成鋼地說:“大姐啊,你如今丟了差事,難道不該好好打算一番嗎?不是你自己說的,想開醫館?”
“是有著打算,但我才剛開始學,還未通過太仆寺考核,眼下談醫館之事,言之尚早。”
鄭文鴛嘆了口氣問道:“那你還想再找份受人氣的差事?”
“不然如何?我家是布衣,也不比你家底厚,有著自己的生意。我爹娘年紀也大了,都在家養老。我總得賺錢養活,還有家中那五只貓兒。”
“還有外面那些個游學的貓貓。”
鄭文鴛“好心”提醒。
“對,還有外面那些游學的貓貓。所以在我通過考試之前,生計不能斷。”
“所以,”鄭文鴛邊說邊打開自己隨身的背包,“我有個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