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先成婚后戀愛”

在成功入職山東大學《文史哲》編輯部之際,我感到自己猶如一艘小船,終于趕在壞天氣來臨之前駛進了一片相對安全的水域。說“相對安全”,是因我擔心編輯雜務深似海,我生怕自己的學術夢就這么拋錨在“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無底洞里邊。然而,六年來的實際工作體驗則告訴我,“學者辦刊”在《文史哲》確實不是一句空言。編研相長,但凡有心,這里的“學者編輯”在識見、交游與寫作的境界上,想不進步都難。幾年來的工作,以及參與籌備七十周年刊慶等經歷,全面刷新了我對《文史哲》刊風基因與現行辦刊宗旨的認識與服膺。我相信,我對這份職業已經產生了真愛!本編的文字見證了本書作者心跡的上述演變。

我真能成功入職《文史哲》么?[1]

這兩天,我上癮一般地抱著近來定稿的兩篇“雄文”不放。或欣賞其雄偉的引言;或瀏覽其有模有樣的腳注;或修改偶爾發現的小失誤,然后用WPS生成新的PDF,把舊版PDF覆蓋掉。沉迷于這些,是因為現實的處境,讓人寂寥悵惘。

該入的職還沒入。上周見王學典主編,他居然告訴我,學校有新規定:本碩博學歷在同一所學校,則在學期間必須有一年以上國外留學經歷,否則不予聘用。在告知這一信息后,他遺憾而堅定地說:當初只是從“應該”的角度接受你來編輯部工作,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有點草率;我們努力去做學校的工作,但也有可能遇到難以逾越的障礙。

我知道,若如此,說什么都沒有用。我還知道,我說什么,都不如王主編去做學校的工作有力度,哪怕他是帶著有所保留的心態去做工作。我還想到,我之所以有回山東大學工作的機會,并且這條路能走到現在,全然是因為王主編在學問上對謝文郁老師的信任,以及幾次交往之間他對我的判斷(如果判為不滿意,他早就可以終止進程)。在求職與等待入職這件事情上,我同時感受著世事的有情和無情。

我不想拖泥帶水,遂主動隨著主編的指示說“那我就回去先做個簡歷……”,同時做出起身告別的姿態。主編同意,并開始起身相送。我遂相告:“反正您對我的情誼,我是放在心里了?!比欢瓣P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我想,過了此刻,我們原本日益密切的關系,很可能就要向著“萍水相逢”的方向演化了。

岳母、母親、大姐等人還在家里。我想,我暫時不能透露這個消息。也許,在完全失敗之前,也不要跟妻子田芳分享了吧。我似乎也需要這種沉默與孤立,以醞釀面對急難險關的勇氣和力量。然而,稍后去接田芳的時候,還是輕描淡寫地向她透露了。她說:我說呢,你接我電話那么不耐煩,我猜就可能有什么事。然后,田芳輕松地告訴我:你的博士后經歷,可以代替兩校經歷或留學經歷。這重復常識般的訴說,正與我的遮遮掩掩,形成一正一反的對照。這下,我才想起,以前打印并仔細閱讀過的招聘標準,確實有這么一項規定?!C似乎解除了,立馬短信告知王學典主編。我能夠感受到他的振奮,同時,他還說“生怕虧待了你”。盡管如此,我還是染上了比以往更重的危機感。

看著手中的這兩篇論文,我心里不止一次地稱呼“雄文”?!拔恼虑Ч攀拢檬Т缧闹??!蔽覐谋本┐髮W轉了一圈,外表雖不如意,內心的學術尺度卻日益清晰自信。在我看來,這兩篇新作基本能勝任“學術+思想+新意”這個非常不低的標準。多么希望能趕快安頓下來,在從事編輯工作的同時,繼續產出這樣的高標準作品啊?,F實的處境是多么地耽誤人、耽誤事!

這些天,我努力回顧、體察:這一年來的蹉跎,究竟怎樣增益了我的心智?我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清晰的軌跡。只記得當初第一次見王學典主編(亦是儒學高等研究院執行副院長),他說只能為我提供《文史哲》編務這個崗位。那時,我略表猶豫,而后堅決接受。這既是因為沒有選擇的余地,也是因為我深知刊物平臺的重要。

記得謝文郁老師曾說:“我們要成為一個學派,需要有人進編輯部?!边@個人,在我看來也許會是別人,我基本上沒想過會是我。在我的意識中,編輯無論如何是個服務性的職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難免分散寶貴的學術精力。然而,如果我不接受,我將徹底喪失進入山東大學這種級別的大學工作的機會。從更低的起點往上爬,其間的各種蹂躪、鉆營,所耗費的恐絕不只是一個學刊編務的精力。更何況,做《文史哲》的編務絕不會是一味的損耗,其中蘊含著各種各樣的學術機遇。實際上,我之前曾有過虛無縹緲的“染指”《文史哲》的念頭,只是在那時看來這種念頭絲毫不切實際,我自己從未把偶然冒出的這種念頭真當回事。而現在,進《文史哲》編輯部竟成為我唯一的選項。

第一次見面之后,王學典主編即安排我面見現任編務兼副主編。稍后,我發短信給王主編表決心:半年之內暫時放下自己的事,全力學習編務。王主編對這一表態十分高興。然后,不久我們就回北京了。再然后,我們于五月初,把家搬回了濟南——在沒有工資的情況下,在山大五宿舍租了一套房子。房子在頂層六樓,租金相對便宜一點,然而對我膝蓋疼的母親來說很不合適。到目前為止,向大姑借款2萬元(之前已因故借款3萬元有余)、媽媽帶來1萬元,加上田芳前段時間獲得的高達6萬元還是8萬元的獎學金,我們在經濟上能夠撐持。然而,這種臨時的維持,何時畫上句號呢?

去年,大概是11月——我真的記不清楚了——《文史哲》編輯部去南山開務虛會。作為尚未正式入職的編外人員,我被邀請一并與會。對于一顆等待中的心來說,這是一種安慰。會上,我最后發言,談了三點觀察:(1)中國哲學學科尚未形成核心競爭力,《文史哲》應該有意識地予以促進;(2)儒家和基督教之間互有情緒,《文史哲》應推動這種情緒釋放為高質量的學術成果;(3)結合燕京學堂事件,我提出,可以著眼于推動西方哲學成為中文學術有機組成部分,發表一些西方哲學文章。對此,王學典主編評價說“很有洞察力”,略做解釋并均表贊同。如此一來一往,我算是找到了一點角色感。

然而,入職一事尚未塵埃落定,且不知會否前功盡棄。心情的上述跌宕,乃是多么令人難堪的煎熬!

一場始料未及的幸?!盎橐觥盵2]

2014—2015年,我正處于從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后工作站出站找工作的關口,經歷了一系列碰壁之后,我終于在王學典主編領導的《文史哲》編輯部暨儒學高等研究院(簡稱“儒高院”)獲得了機會。后來聽同事說,在商議此人是否可用時,學典主編曾在同事們傳閱我的學術簡歷時表示:“這個年輕人抓了這么多哲學研究領域,我們如果能給他一個機會,對他、對我們應該都是好事!”

我之所以能“抓”那么多研究領域,是因為在山東大學讀研究生期間,每年都跟著謝文郁教授為不同博士生專設的讀書課精讀一部西學經典(通常讀不完),并圍繞所讀經典寫一篇能達到發表水平的學術論文,而我的博士畢業論文(大論文)做的則是中國儒家哲學(史)。這種每年鉆研一本不同領域的代表性經典,直到鉆探出活水的“打井”式訓練,雖讓我受益匪淺,但在找工作之際卻使我遭遇了尷尬:在當今中國二級學科壁壘森嚴的哲學(史)研究界,“抓那么多研究領域”就等于(顯得)“你沒有專業領域”。一個初出茅廬的求職者,是幾乎沒有資格和機會對此加以申辯的。然而,《文史哲》暨儒高院收留了我。懷著難以言表的感激,我曾不止一次對人說:“《文史哲》暨儒高院的收留,為我節省了十年苦熬!”

然而,我的志向是“做學者”,在獲得來《文史哲》編輯部工作這個機會之前,我從未打算“干編輯”。在第一次與“白眉大俠”王學典主編面談時,我就問道:“那我——還有時間做學問嗎?”王主編臉上快速掠過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遲疑,然后告訴我:“這個工作對你絕對是個大鍛煉!就拿我自己來說吧,這個工作強迫我閱讀很多不是我專業領域的優秀論文,大大開闊了我的學術視野?!焙冒?,聽起來不錯——更何況,我根本沒有任何更好的選項,只能勉強“成婚”。

在一段時間內,我一直排斥自己的編輯身份。在向人介紹自己時,我總是首先強調自己是儒高院的教師;在發表論文時,我甚至一度不愿署上“《文史哲》編輯部”這個工作單位。直到出版第二本小專著(《性善與治教》)時,我仍在致謝中公然表示,自己“始終面臨著‘究竟如何在學者和編輯這兩重身份之間切割時間、分配心思’的糾結”——然而,在這同一篇致謝中我也發自內心承認,這種雙重身份,以及使我肩挑這雙重身份的工作處境,乃是一種“福氣”。

“福氣”從何談起呢?首先,在過去十余年間,《文史哲》在創刊之際所奠定的古典研究與時代精神密切互動的刊風基因,被大大地激活了。自2008年舉辦“中國文論遺產的繼承與重構”研討會、呼吁“中國文化發展戰略應作方向性調整”以來,《文史哲》編輯部每1—2年便會舉行一次“小規模、高層次、大動作”的人文高端論壇。通過參與籌辦并聆聽論壇、編發相關論文、撰寫論壇述評與長篇側記,我們這些“學者編輯”不但輪番接受著不同學科的高規格“再教育”,而且在短短幾年之內就會熟悉許多不同領域乃至不同學科的頂尖學者及其專長——學術識見想不開闊都難!我在學期間“抓那么多研究領域”,非但不再顯為一種劣勢,較之這種與日俱增的開闊度,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其次,在王學典主編帶動下,《文史哲》編輯部近年來強烈關注中國人文學術的宏觀走勢,自2015年起,更與《中華讀書報》聯袂評選發布“年度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我原本以為自己得等到50歲以后才有資格涉獵的諸如“儒學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問題”“西方學術話語體系能否準確呈現中國”“中國哲學的危機與新生”“人文學術的本土化轉向”“儒學與自由主義的對話”“建構中國氣派和中國風格的學術話語”“古今中西關系再平衡”“共和國人文學術的第三次大轉型”等與時代同頻共振的大議題與大視角,紛紛走進我的職業生涯。這些宏大議題與宏觀視角,除帶動包括我在內的編輯部同仁在辦刊過程中更好地“認識中國、了解中國”,更有針對性地“弘揚中國精神、凝聚中國力量”外,還促使我更直接地思考自己的古典研究和當下時代的關系。可以說,沒有這種工作環境的長時間促動,我就不會有動力和激情,那么早地撰寫并出版自己的兼具思想探索與現實關懷的第二本小專著(《性善與治教》)?!段氖氛堋返墓ぷ鳎_實在成就我的學者生涯!當初有點無奈的結合,竟成了始料未及的幸福“婚姻”。

除審編稿件、參與學術會務之外,作為對這種充滿“福氣”的工作環境的額外回報,這些年來,我先后撰寫發表了《“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是怎樣煉成的?》《儒學與“五四”能和解嗎?》《迎接共和國人文學術的第三次大轉型》等為《文史哲》鼓與呼的整版文章。而這些回報,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沉甸甸的收獲?——學術識見上的收獲、個人名聲上的收獲!更重要的是,這種個人收獲,緊密地聯系著國家的文運,并有可能與國運、文運一起見證世界文明格局的長遠演化。

提到“國運”“文運”這一話題,我想特別強調,包括我在內的《文史哲》人,都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文史哲》人清醒地知道,“古今中外”交匯語境下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建設”既不可能一味復古,也不可能自我封閉。但我們也清楚地知道,妄自菲薄或自我迷失絕非健康的“進步”“開放”姿態。只有在立足本土傳統并面向世界學術資源的同時,不斷努力生發經得起全人類普遍推敲的論題與理論,才是“守正創新”的靠譜途徑。習近平總書記在給《文史哲》編輯部全體編輯人員的回信中所指出的“增強做中國人的骨氣和底氣”,歸根結底也要落實到這種學術思想的創新能力上去。為建立、維護這種能力,《文史哲》人(編者與作者)必須本著“引領創新”的初心,持之以恒、久久為功!

“古今中外”四重語境下的《文史哲》辦刊宗旨[3]

《習近平總書記給〈文史哲〉編輯部全體編輯人員的回信》(簡稱《總書記回信》或《回信》),對新的時代條件下的中國文化與文科學術期刊建設的大方向,進行了高瞻遠矚的指導。這一指導涉及“古今中外”四重語境的每個方面,要求我們自覺樹立中國主體意識(“增強做中國人的骨氣和底氣”),“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這涉及“古今”關系),“促進中外學術交流”(這涉及“中外”關系)?!段氖氛堋番F行辦刊宗旨,恰好與這一指導精神高度契合。筆者認為,在山東大學、在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尤其是在山東大學《文史哲》編輯部,深入學習、深刻領會、生動實踐《總書記回信》精神,理應高度重視對《文史哲》現行辦刊宗旨的認識與貫徹??倳浽凇痘匦拧分姓f“你們付出的努力值得肯定”,這當然也是對《文史哲》現行辦刊宗旨的肯定!

《文史哲》現行辦刊宗旨是對其既往辦刊風格的創造性概括與提升。其原來的辦刊宗旨是“嚴肅嚴謹,求是求真,繁榮學術,扶植新人”,始見于1998年第2期,主要在強調一般意義上的扎實學風與服務學界的辦刊態度,并非對辦刊的學術旨趣的自覺概括與宣示。2006年底,在現任主編王學典教授主持下,經當時編輯部全體人員認真推敲和權衡,《文史哲》確立了新的辦刊宗旨——“昌明傳統學術,鍛鑄人文新知,植根漢語世界,融入全球文明”。該辦刊宗旨首次出現在2007年第1期目錄頁二右上角,自此以后在每期《文史哲》同一位置出現。這一現行辦刊宗旨,簡明扼要地囊括了當今中國人文學術所處的“古今中外”四重語境(“傳統學術”代表“古”,“人文新知”注重“今”,“漢語世界”強調“中”,“全球文明”放眼“外”),不偏不倚地提示了因應這四重語境的應然之道(分別是“昌明”“鍛鑄”“植根”“融入”),標志著《文史哲》再次找到了自己的時代定位與學術綱領??倳浽凇痘匦拧分兴蟮摹皻v史和現實、理論和實踐相結合”,在上述辦刊宗旨中同樣有著深刻、活潑的體現。

以下,我們結合《文史哲》在21世紀以來的辦刊歷程,看看“昌明傳統學術,鍛鑄人文新知,植根漢語世界,融入全球文明”這一辦刊宗旨,具體是如何因應“古今中外”這四重語境的。這一考察,本質上也是對《總書記回信》精神的一次再學習。

為深刻理解《文史哲》和中國人文學術在21世紀以來的歷程,我們須將目光擴展到晚清以來的“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上。時至今日,我們不難承認,近代以來的西方沖擊與西學東漸,從總體上改變了傳統中國的面貌。在器物層面,中國已經成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觀念的堅定服膺者,且正在由全球工廠(中國制造)向技術創新大國(中國創造)努力邁進。在制度層面,“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等更多地是由“五四”新文化運動所舶入、所強化起來的現代觀念(盡管本土傳統文化也在一定意義上蘊含相關基因),已經被正式寫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文化層面,與當今國際上流行的“多元主義”口號相適應,“文化多元”的格局在中國事實上已然形成,傳統“和而不同”“和諧”觀念之被挖掘、被推崇與此不無關系。可以說,現當代西方文明已經對現當代中國進行了不可逆轉的重塑,任何針對這種“現代化”進程的大規模盲目逆轉都會在下一階段迎來反撥。

然而,盡管這種不可逆轉的“中國現代化”進程是由西方沖擊觸發的,并至少在長達一百年的時間里深受西學東漸驅動,但一些根深蒂固的本土傳統“文化—心理”結構,仍始終在潛移默化地對現當代中國現實進程發揮范導作用,而使當今中國的政治制度、人際關系、家庭觀念等明顯帶有與當代歐美不同的特色。究竟如何看待這些“特色”,如何看待與之相應的傳統“文化—心理”結構?是將它們視為合理的乃至值得鼓勵的存在,還是將它們視為有待進一步革除的舊傳統“尾巴”?這是一個關系著中國文化與制度建設接下來走向的大問題。

嚴格來講,這一問題無法通過剛性的學理推究予以回答。正如面對“1840年以來中國面對西方列強屢戰屢敗,進而發現中國在科學和制度兩方面皆不如西方”的巨大負面現實,“五四”新文化運動人“知恥而后勇”,對傳統果斷采取了“激進打倒”的態度與措施那樣,當今中國持續向好以至復興在望的發展態勢,加之數千年來綿延不絕的文明統緒,在新的時代語境下亦以一種“事實勝于雄辯”的姿態重新激活了“中國主體”意識,為重新正視、繼承發揚、轉化發展本土傳統“特色”文化基因注入了強大的現實底氣。在世紀之交與21世紀初,有諸多現象和跡象表明,學界和國人正在經歷這種心態轉型。

《文史哲》人較早、較自覺地捕捉到了這一時代精神的變遷動向。2007年,《文史哲》正式將辦刊宗旨確立為“昌明傳統學術,鍛鑄人文新知,植根漢語世界,融入全球文明”,正是其敏于感知時代精神的集中體現。該宗旨,對《文史哲》主打中國古典人文學術的固有辦刊風格,進行了帶有導向性的新提煉——在揭示當今中國人文學術所處的“古今中外”四重語境的同時,穩健地表達了《文史哲》面對這四重語境的策略與追求。在此后迄今的十余年間,《文史哲》在王學典主編帶領下持之以恒地踐行著這一宗旨;而這十余年間的國際、國內大環境與精神氣候的繼續變遷,也一再印證著該辦刊宗旨確實充滿了遠見。

就“昌明傳統學術”這條宗旨而言,《文史哲》于2001年(在現行辦刊宗旨確立之前)依托“首屆東方美學國際學術會議”刊發的“重估東方美學的世界地位”筆談,以及《文史哲》編輯部于2008年(在現行辦刊宗旨確立之后)舉辦的以反思“中國文論的失語問題”為契機、以呼吁“中國文化發展戰略應作方向性調整”為落腳點的“中國文論遺產的繼承與重構”人文高端論壇,二者一脈相承地體現了《文史哲》與中國人文學界相當一部分學者重振中國傳統學術的心聲。而置身“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孔家店”以來的反傳統大潮中看,《文史哲》雜志自2013年開始設立《重估儒學價值》欄目,則可謂是最醒目、最具針對性與標志意義的“昌明傳統學術”舉措(儒學無疑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干)。與此相關的欄目設置還有《疑古與釋古》《文史新考》《審美文化研究》《儒學研究》等,相關作者與編者一道助力打造了《文史哲》“厚重古典研究”刊風的基本面。

再看“植根漢語世界”。如前所述,當今“中國主體”意識的蘇醒,與當今中國蒸蒸日上的國運現實息息相關。這一背景下的“昌明傳統學術”,因而必然有其間接或直接的現實關懷。以馮天瑜的《“封建”考論》出版及其影響持續發酵為契機,《文史哲》編輯部于2010年舉辦的“秦至清末:中國社會形態問題”人文高端論壇,以及《文史哲》雜志所設立的《中國社會形態問題》專欄,不但“以今(最新的政治哲學理念)觀古”地對“秦至清末中國社會形態”提出了一系列新估,而且也在古典研究允許的范圍內折射了一系列“以古觀今”的洞見。這是古典人文研究不純走逃避現實的“象牙塔”路線,而在各種許可范圍內努力“植根漢語世界”現實這一旨趣的一種體現。至于2015、2017、2018年三度舉辦的“儒學與自由主義的對話”人文高端論壇,更是直接體現了從古典研究的深海浮出當代現實水面的情懷。

僅有“昌明傳統學術”與“植根漢語世界”這兩條宗旨,對一份主打中國古典研究的名刊來說是否足夠呢?答案是否定的!在“古今中外”交匯的四重語境下,無論是“昌明傳統學術”還是“植根漢語世界”,毫無疑問都既不可能是一味復古,也不可能是自我封閉。

《文史哲》久久為功對“秦至清末傳統中國社會形態”的重估,本身就是在當代視角下進行的“重估”?!段氖氛堋方陙礓J意推動的“儒學與自由主義的對話”,更是直接將本土古典資源同現當代西方主流意識形態擺列一臺,試圖在與現當代西學資源深度切磋的基礎上打造“儒家或東方生活方式”的當代版本。而正如爆發于21世紀初、迄今余音不絕的“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大討論(《文史哲》有幸刊發這場大討論的三個導火索文本之一)所顯示的那樣,任何旨在“昌明傳統學術”的“重估”與“打造”,歸根結底都要落到“鍛鑄人文新知”這一實處?!段氖氛堋啡饲逍训刂溃袊鴤鹘y學術真正昌明之際,必然也是它大量生發能經得起國際學界普遍推敲的論題與理論之時。

“古今中外”四重語境下的“鍛鑄人文新知”,斷不是關起門用“拿來”的衣裝將“舊貨”外在地包裝一番就可以實現的,而是必須拿出“融入全球文明”的巨大勇氣和恒久勞作,脫胎換骨般地促成中華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就此而言,《文史哲》中文版《海外中國學研究》欄目的設立、其對漢語西學研究狀況的反映,就絕不只是一種為了使刊物形象“好看”的裝飾,而是內在地從屬于“昌明傳統學術,鍛鑄人文新知”這一充滿張力的時代目標。類似地,《文史哲》國際版(JOCH)的創辦,除了具有助力中國文化“走出去”、平衡中西相互了解嚴重“不對稱”格局(當代中國對西方文化的了解遠遠超過當代西方對中國文化的了解)的功能之外,同時也有著“放馬過去”近距離察看國際學界的學術反應,以便謀求更行之有效的“昌明傳統學術,鍛鑄人文新知,植根漢語世界,融入全球文明”之道的深層考慮。

上述這一切,都與《總書記回信》的宏闊立意相吻合??梢哉f,對《文史哲》辦刊宗旨“昌明傳統學術,鍛鑄人文新知,植根漢語世界,融入全球文明”進行全面、深刻的認識與貫徹,就是對《習近平總書記給〈文史哲〉編輯部全體編輯人員的回信》囑托的生動實踐!

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史哲》辦刊歷程之我見[4]

20世紀迄今,中國思想界主要有三大支配性思想派別,它們分別是:中國文化保守主義、舶自近現代西方的自由主義、經由俄國認識的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的前兩次大規模思想文化與政治運動(新文化運動、思想改造運動)中,后者依次取代了前者原先據有的支配性地位。

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繼續在意識形態領域保持主導地位,上述三大思想派別所構成的具體格局,則進入了深刻的調整期。一方面,經由新文化運動入駐中國的自由主義,始終以“在野”的身份在知識界長期保持影響力;另一方面,在新文化運動期間被打倒在地的以儒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扛過了1980年代的“反傳統”時風之后,在學界、民間持續升溫。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人文學術氣候的變遷趨向日漸明朗:“現代化=西方化=自由主義化”這一公式,被日益自覺的“中國主體”意識與“本土化”轉向所平衡。

《文史哲》在改革開放尤其是21世紀以來的辦刊歷程,正是上述調整與變遷的見證。我們從以下五個方面簡述之:

其一,改革開放以來的文藝學先是在思想解放的新時期語境下,較大程度地迅速恢復了在“思想改造”與“1950年代美學大討論”期間深受批判的文藝獨立傾向,繼而在長期維持多元并存格局的基礎上,于21世紀以來表現出向本土文藝傳統尋根的意向。

文藝獨立是自由主義政治觀在文藝以及學術領域的延伸。新文化運動期間,為了打破傳統儒家政治與儒家價值觀的主導與牢籠,以陳獨秀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旗手曾發出過“學術獨立”“文學獨立”“史學獨立”“音樂獨立”“醫藥、拳技獨立”等呼吁。由于“為文學的文學”“為藝術的藝術”等主張具有脫離政治現實、拒絕政治領導的傾向,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在領導中國紅色革命過程中,通過《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42)等文獻與措施對之進行了堅決的糾正。這種糾正在共和國建政初期的“思想改造”運動中得以全面鋪開,1950年代的美學大討論之所以重點批判朱光潛此前的美學思想,根本原因在于這種康德—克羅齊式美學思路鼓吹“直覺”“移情”“距離”“超功利”“純形式”“無所為而為地關照”,“主張藝術脫離現實而另造一世界”。這種糾正(思想改造)在“文革”期間走向極端,使“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與學術方針暫時徹底淪為曇花一現,對整個國家的文藝與學術事業造成了有目共睹的抑制與破壞?!拔母铩眲倓偨Y束,中國文藝界便痛定思痛,大范圍地熱烈討論《人民日報》于1977年12月31日刊發的《毛主席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毛澤東在這封信中正面談論形象思維),通過為“形象思維”正名,解除了套在廣大文藝工作者頭上的“緊箍”。此后,在思想解放的春風與改革開放的大潮鼓蕩下,中國文藝界一直在“四項基本原則”等政治底線的約束下,享有較大程度的創作、研究,以及引進西方文藝流派與思潮的自由。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文藝獨立”情結,在改革開放以來的多元化格局中,很大程度上成為了現實。

但“多元化”并不意味著“均等化”,在特定時勢下,不同的“元”在感染力、影響力方面,實際上是存在巨大差異的。作為對上一時期教條主義意識形態極端盛行局面的反撥,新時期的文藝獨立運動尤其青睞帶有“反封建”“反傳統”(在崇尚“獨立”“自由”價值的新文化運動敘事中,“封建”與“傳統”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性質的西方現代、后現代思潮。這就導致了一個尷尬的局面:在中國大陸以自己的“特色”鮮明的制度安排,而非一味照搬西方發達國家政治模式日益復興之際,包括文藝學在內的當代中國人文話語,卻仍然陷溺于一些學者所謂的“文化殖民”境地。換言之,21世紀前后的中國人文話語,與當今中國的“特色”現實明顯疏離,既無力解釋亦無心去支撐正在來臨的中國復興。

文藝學研究界的一些中外學人,對這種不匹配做出了意味深長的反應。其中,中、日、韓三國學者的“重估東方美學的世界地位”筆談(2001),以及與反思“中國文論的失語問題”密切相關的“中國文論遺產的繼承與重構”人文高端論壇(2008),尤能體現中國主體意識的蘇醒。在向學界報道2008年的這場人文高端論壇時,《文史哲》同仁指出“中國文化發展戰略應作方向性調整”。以中國文論為例,用曹順慶的話說就是,重建中國文論之路在于中國文論的中國化。

其二,中國歷史學界不斷突破固有理論及概念牢籠,通過觸摸本土歷史經驗探索本土歷史理論。

針對上一時期學界流行的原有套路,在《文史哲》專欄《中國社會形態問題》上發表的一系列研究論文紛紛指出,“五種生產方式”概念不適切中國古代社會現實,國家“權力”較單純“經濟”因素對中國傳統社會更具主導力。在拿捏新術語重新概括秦至清末中國社會性質的過程中,學者們深深認識到:相關歷史研究絕對繞不開“中國史觀”的重建問題,對傳統中國社會形態的重估必須與帶有本土氣派的歷史理論探索同步推進。在2010年舉辦的題為“秦至清末:中國社會形態問題”的《文史哲》人文高端論壇期間與之后,對“國家權力主導”論的揭橥、對“傳統中國專制”說的矯正、對“華夏國家起源”理論的新探等,一直在不斷刷新著學界對傳統中國社會形態的史實認知與價值判斷。

其三,21世紀初,中國哲學界爆發了聲勢浩大的“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大討論,中國哲學的特質論與優越論、西方哲學的普世論或中心主義,以及各種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徘徊、調和的觀點在這場大討論中紛紛登場。

中國哲學(史)學科自20世紀初建立之日起,便始終面臨著“依傍西方哲學”(認為這種“依傍”損害了中國哲學的固有特質)與“中國沒有哲學”(認為相關的中國傳統思想不配被稱為“哲學”)的雙重指摘。后者出自以黑格爾為代表的西方中心主義者。前者來自中國學術傳統內部,蘊含著對西方中心主義的不滿,但囿于長期低迷的國運和懸殊的中西實力對比,一直缺乏大張旗鼓表達訴求的主客觀條件。隨著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國運的持續向好,中國主體意識日趨自覺,中國學界用包括“中國哲學”在內的本土傳統文化資源為中國立言的意向日漸萌生。21世紀初的“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大討論,正是在此背景下爆發的。這場大討論的導火索文本之一——王元化先生署名的《關于中西哲學與文化的對話》長篇學術訪談——正是在2002年的《文史哲》上刊發的。此后,《文史哲》又先后從這場新世紀大討論中引申出了“中國哲學話語體系的范式轉換”(2009)、“如何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體系”(2018)這兩個充滿建設性的議題設置,在古今中外四重語境下探討非復古、非封閉的本土人文話語系統的建構途徑。

其四,以儒學為代表的傳統文化持續復興,“重估儒學價值”成為醒目的研究議題。

如果說發生在20世紀中國的“反傳統”運動是以“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孔家店”為開端和最醒目的標志的話,那么,21世紀以來日趨明朗的中國人文學術的“本土化”轉向便理應以“重估儒學價值”為樞紐。在世紀之交、紀念五四運動80周年的1999年之際,“五四運動的反省與超越”“五四運動與傳統文化”等議題就已經是學界熱點。進入21世紀以來,“德治”“和諧”等傳統儒學元素被陸續吸納為治國理政的思想資源。中共十八大以來,高層更是有意識地釋放出鼓勵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復興的信號。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考察曲阜,強調孔子及儒家思想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歷史上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與上述從總體上積極估計儒學價值的趨向相呼應,2013年,《文史哲》雜志開始設立《重估儒學價值》欄目,并于2015、2017、2018年三度舉辦“儒學與自由主義的對話”人文高端論壇。2019年,《文史哲》編輯部更是以“儒學價值及其現代命運”人文高端論壇紀念五四運動100周年,“儒學與‘五四’的和解”問題在本次論壇的專題報道中被明確點了出來。

在《文史哲》主編及團隊的策劃推動下,儒學與自由主義在中國本土迎來新一輪對話。與新文化運動時期,儒學在那一輪對話中主要是被動挨打不同,本輪對話由預見到了中國人文學術正在進入“本土化”轉向的學術機構搭臺,先后圍繞“‘性本善’還是‘性本惡’”“‘賢能政治’的可行性及其限度”“個體與社群孰先孰后”議題展開。本著“不入主流,難成一流”的意識,以王學典主編為代表的《文史哲》同仁深刻認識到,以儒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必須和在世界上占主流地位的思潮、理論展開對話,只有通過這種層次的對話中國文化才能為世界所理解和接受,也只有在諸如此類的對話過程中本土傳統文化才能實現創造性的現代轉化。

其五,包括《文史哲》在內,一系列學術刊物創辦英文版,助力中國文化走向世界。

當今正和平崛起的中國,是一個經歷了長達一個世紀的“反傳統”風潮激蕩的中國,也是一個經歷過全方位的“西學東漸”與“改革開放”重塑的中國。當下之中國對西方與西學的顯性認知,甚至超過了對自己的歷史與傳統的了解和珍視。然而,本土歷史與文化傳統通過深層的“歷史積淀”,事實上仍在活生生地影響著當代中國,構成支撐中國“特色”發展模式的“文化—心理”結構因素。我們看到,在經歷經濟、社會高速發展的基礎上,當下的中國正在自覺調用傳統文化資源,以求更深刻地認識自己的來路、更好地規劃自己的去向。相比之下,西方“發達”國家由于習慣了居于“中心”的優勢地位,其對中國現實、文化、歷史的了解遠不及中國對西方的了解。一方面,中國持續攀升的綜合國力與世界影響力,要求中國必須建構與之相匹配的文化軟實力;另一方面,由于對中國文化傳統缺乏深入系統的了解,西方世界慣于使用“國強必霸”的邏輯,觀察中國的復興及其對歐美文明構成的“挑戰”?!段氖氛堋穱H版(JOCH)以及其他各種漢語學刊英文版的創辦,一個重要使命便是幫助西方學界更好地理解人文中國。

融古典學術研究與現實關懷于一體,是《文史哲》創刊之際便已奠立的刊風基因,是《文史哲》70年來綿延不絕的辦刊傳統。這一基因和傳統,在改革開放以來的《文史哲》辦刊歷程中,日益獲得了創造性發展。今天的中國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更接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偉大的復興,內在地要求偉大的文化引領與文化支撐。對本土優秀傳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使之更有效地為當今所用、為后世續航的任務,正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助力中國文化走出去、通過人文學術交流增進中外相互了解的實際需求,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必要更上一層樓。在新時代條件下,《文史哲》理應長足發揚融古典學術研究與現實關懷于一體的辦刊傳統,在百年未有的世界大變局中為國家和人類文運的亨通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注釋

[1]此系2015年4月5日隨筆一則。

[2]原題《我與〈文史哲〉:一場始料未及的幸?!盎橐觥薄?,原載《山東大學報》,2021年5月26日,第8版;壓縮版以《在這里開闊學術視野,習得創新能力》為題,載《光明日報》,2021年5月14日,第9版。

[3]原載《中華讀書報》,2021年5月19日,頭版頭條+第5版。

[4]原題《當代中國人文學術的“本土化”轉向》,原載王學典主編,陳峰、李梅、鄒曉東著:《〈文史哲〉與中國人文學術七十年(1951~2021)》,山東大學出版社,2021年。此系該書第三編引言。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施甸县| 根河市| 无棣县| 彭山县| 长岛县| 镇巴县| 开封县| 巴里| 云龙县| 綦江县| 阜南县| 沙坪坝区| 平和县| 鹤岗市| 靖宇县| 平邑县| 金阳县| 九龙坡区| 西林县| 柳州市| 通江县| 勐海县| 浪卡子县| 永寿县| 稻城县| 钟山县| 鄄城县| 安吉县| 名山县| 咸丰县| 永平县| 蓬莱市| 文水县| 象州县| 乐清市| 禄劝| 文昌市| 双城市| 四川省| 靖安县| 东乡族自治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