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凱列班與女巫:婦女、身體與原始積累
- (意)西爾維婭·費代里奇
- 8620字
- 2023-07-24 16:27:46
導論
自馬克思以來,研究資本主義的起源一直是社會活動家和學者的必經之路。他們深信人類進程的首要任務是構建資本主義社會的替代方案。毫不奇怪,每一次新的革命運動都會回到“向資本主義的過渡”的問題上,并帶來新的社會主體(social subject)的視角,發現新的剝削和反抗場域。1本書就是在這一傳統中構思的。但有兩點考慮特別推動了本研究。
首先,人們希望從女權主義的角度重新思考資本主義的發展,同時避免“婦女史”與工人階級男性的歷史分離而造成的局限。本書取自莎士比亞《暴風雨》(1612)的標題《凱列班與女巫》(Caliban and the Witch)便反映了這一傾向。然而,在我的理解中,凱列班不僅代表著反殖民主義的反叛者,他的斗爭在當代加勒比文學中仍有回響,而且是世界無產階級的象征。更具體地說,他象征了以無產階級的身體作為抵抗資本主義邏輯的場域和工具。最重要的是,在《暴風雨》中女巫的形象原本被限制于一個遙遠的背景中,而本書將其置于舞臺的中央。她體現了資本主義必須摧毀的女性主體世界:異端分子,治療師,不聽話的妻子,敢于獨居的女人,在主人的食物中下毒并激勵奴隸造反的奧比巫女(obeah women)①。
其次,隨著資本主義關系的新的全球擴張,通常與資本主義起源有關的一系列現象在世界范圍內回潮。其中包括新一輪的“圈地”,掠奪數以百萬計農業生產者的土地,以及通過大規模監禁政策對工人進行大規模的貧困化(pauperization)和罪犯化(criminalization),這讓人想起米歇爾·福柯在瘋癲史研究中描述的“大禁閉”(Great Confinement)。我們還目睹了新的移民運動在世界范圍內的發展,并伴隨著對流浪工人的迫害,這再次讓人想起16世紀和17世紀的歐洲為使“流浪者”能夠被就地剝削而實行的“血腥法律”。對本書來說,最重要的是針對婦女的暴力加劇了,包括在一些國家(如南非和巴西),獵殺女巫的行動重新開始了。
為什么在資本統治了500年之后,在第三個1000年之初,大量的工人仍然被定義為貧民、女巫和不法之徒?掠奪土地與大規模貧困化和持續攻擊婦女有什么關系?一旦我們通過女權主義的視角來審視資本主義的發展,我們將對過去和現在的資本主義發展有什么了解?
正是帶著這些問題,在這部作品中,我從婦女、身體和原始積累的角度重新審視了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的“過渡時期”。女權主義、馬克思主義和福柯理論——這些概念框架是這部作品的參考點。因此,我將在導論中首先討論我的分析與這些不同理論視角的關系。
“原始積累”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里用來描述歷史進程中資本主義關系發展前提的一個術語。這是一個有用的術語,因為它提供了一個共同的標準,通過這個標準,我們可以把由資本主義的出現所帶來的經濟和社會關系的變化概念化。但它的重要性首先在于,“原始積累”被馬克思當作一個基礎性的過程,它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結構性條件。這使我們能夠把過去理解為一種留存到現在的東西。這是我在本著作中使用該詞的一個重要考慮。
但是,我的分析在兩個方面與馬克思的不同。馬克思是從男性無產階級雇傭勞動者和商品生產發展的角度來考察原始積累的,而我是從原始積累對婦女的社會地位和勞動力生產所帶來的變化的角度來考察它的。2因此,我對原始積累的描述包括了一系列馬克思沒有提及但對資本主義積累卻極為重要的歷史現象。它們包括:(1)新的勞動性別分工的發展,迫使婦女的勞動和婦女的生育功能從屬于勞動力的再生產;(2)新的父權制秩序的構建,其基礎是把婦女排除在雇傭勞動(waged-work)之外,使她們從屬于男人;(3)無產階級身體的機械化,以及將婦女的身體變成生育新工人的機器。最重要的是,我把16世紀和17世紀的獵巫放在我對原始積累分析的中心位置。我認為在歐洲和新大陸,迫害女巫與殖民和征用歐洲農民的土地,對于資本主義的發展同樣重要。
我的分析在評價原始積累的遺產和功能方面也與馬克思的不同。盡管馬克思敏銳地意識到資本主義發展的兇殘性——他宣稱,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載入人類編年史的”——但毫無疑問,他將資本主義發展視為人類解放過程中的一個必要步驟。他認為,它處置了小規模的財產,(以任何其他經濟制度都無法比擬的程度)提高了勞動生產力,從而為人類從匱乏中解放出來創造了物質條件。他還認為,資本主義擴張的最早階段充斥的暴力將隨著資本主義關系的成熟而消退。因為那時會由經濟立法來規訓和剝削勞動者(Marx 1909 Vol.Ⅰ)。在這一點上,他是大錯特錯的。原始積累最暴力的一面與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每一個階段(包括現在)如影隨形。這說明農民不斷被逐出他們的土地,世界范圍內的戰爭和掠奪,以及對婦女的貶低,在任何時候都是資本主義存在的必要條件。
我要補充的是,如果馬克思從婦女的角度來審視資本主義的歷史,他就不可能假定資本主義為人類解放鋪平了道路。因為這段歷史表明,即使在男子獲得一定程度的形式自由時,婦女也總是被當作社會低等生物,受到類似奴隸制的剝削。那么,在本書中,“婦女”不僅是一段需要被看見的隱秘歷史,而且是一種特殊的剝削形式。因此,婦女也意味著一個獨特的角度,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將重新考慮資本主義關系的歷史。
這一研究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從女權運動開始,婦女就重新審視了“向資本主義的過渡”這一問題,盡管她們并不總能認識到這一點。一段時間以來,形塑女性歷史的主要框架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女權主義歷史學家在描述過渡時期時最常用的稱謂是“早期現代歐洲”。在不同的作者那里,它可以指代13世紀或17世紀。
然而,在20世紀80年代,出現了一些采取更加批判的取向的作品。其中包括瓊·凱利(Joan Kelly)關于文藝復興和“婦女之爭”的論文、卡洛琳·麥茜特(Carolyn Merchant)的《自然之死》(The Death of Nature,1980)、利奧波迪娜·福圖納蒂的《再生產的奧秘》(L’Arcano della Riproduzione,1981年初版,現已出英文版)、梅里·威斯納(Merry Wiesner)的《文藝復興時期德意志的勞動婦女》(Working Women in Renaissance Germany,1986)和瑪麗亞·米斯(Maria Mies)的《世界范圍內的父權制和積累》(Patriarchy and Accumulation on a World Scale,1986)。這些著作之外,我們還必須加上過去20年來重構婦女在中世紀和早期現代歐洲的農村和城市經濟生活的許多專著,以及關于殖民前美洲和加勒比群島婦女生活的大量文獻和檔案工作。在后者中,我特別記得艾琳·西爾弗布拉特(Irene Silverblatt)的《月亮、太陽和女巫》(The Moon, the Sun, and the Witches,1987),這是第一部關于秘魯殖民時期獵殺女巫的著作;以及希拉里·貝克爾斯(Hilary Beckles)的《自然反叛者:巴巴多斯社會史》(Natural Rebels. A Social History of Barbados,1995)。該書與芭芭拉·布什(Barbara Bush)的《加勒比社會中的奴隸婦女:1650—1838》(Slave Women in Caribbean Society: 1650–1838,1990)是關于加勒比種植園中受奴役婦女歷史的主要文獻。
這些學術成果證實的是,重構婦女史或從女權主義的視角看歷史意味著從根本上重新界定公認的歷史范疇,并把隱藏的統治和剝削結構暴露出來。因此,凱利的文章《婦女有文藝復興嗎?》(“Did Women have a Renaissance?”,1984)挑戰了經典的歷史分期理論,即將文藝復興作為文化成就的杰出典范。卡洛琳·麥茜特的《自然之死》對科學革命的社會進步性的信念提出了挑戰,認為科學理性主義的出現產生了從有機模式(organic paradigm)到機械模式(mechanical paradigm)的文化轉變,而這項轉變將對婦女和自然的剝削合法化了。
瑪麗亞·米斯的《世界范圍內的父權制和積累》一書尤為重要,現已成為經典之作。該書從非歐洲中心主義的角度重新審視資本主義積累,將歐洲婦女的命運與被歐洲殖民的人們的命運聯系起來。它提供了關于婦女在資本主義和全球化進程中的地位的新認識。
《凱列班與女巫》正是基于這些作品和《偉大的凱列班》(我在前言中討論的一部作品)中的研究才被寫出來的。然而,它的歷史范圍更廣,因為本書一方面將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封建晚期的社會斗爭和再生產危機聯系起來,另一方面又把資本主義的發展與馬克思所定義的“無產階級的形成”聯系起來。在這一過程中,本書解決了一些歷史和方法論問題,這些問題一直是婦女史和女權主義理論爭論的中心。
本書要處理的最重要的歷史問題是,如何解釋近代初期數十萬“女巫”被處死,以及如何解釋為什么資本主義的興起與針對婦女的戰爭同時發生。女權主義學者已經形成了一個框架,為這個問題提供了線索。學者們普遍認為,獵殺女巫的目的在于摧毀婦女對其生育功能的控制,并為發展更具壓迫性的父權制度鋪平道路。也有人認為,獵殺女巫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興起后的社會變革。但是,對女巫的迫害是在什么樣的具體歷史環境下發動的,資本主義的興起為什么要對婦女進行種族滅絕式的攻擊,卻沒有得到研究。這就是我在《凱列班與女巫》中研究的問題。我開始分析16、17世紀的人口和經濟危機以及重商主義時代的土地和勞動政策對女巫的迫害。我在書中只是粗略描述了為弄清楚我提到的關聯——特別是獵殺女巫與近代新的勞動性別分工(將婦女限制在再生產勞動中)之間的關聯——所需的必要研究。然而,這足以說明,對女巫的迫害(就像奴隸貿易和圈地一樣)是歐洲以及“新大陸”中原始積累和近代無產階級形成的一個主要面向。
《凱列班與女巫》還從其他方面談到了“婦女史”和女權主義理論。首先,它證實了“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是女權主義理論分析的一個試驗案例。我們在這一時期發現,對生產和再生產任務以及男女關系的重新定義,都是在最大限度的暴力和國家干預下實現的。這毫無疑問地表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性角色是有建構特征的。我提出的分析也讓我們超越了“性別”和“階級”的二分。如果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性別身份確實承載了特定的勞動功能(work-function),那么性別就不應該被視為一種純粹的文化現實,而應該被視為階級關系的一種具體化。從這一觀點出發,后現代女權主義者關于是否需要將“女性”作為一個分析范疇,并單純地以對立的方式來定義女權主義的爭論就是錯誤的。我重述一遍我已提出的觀點:如果“女性氣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被建構為一種勞動功能,并以生物命運(biological destiny)為名掩蓋了其生產勞動力的作用,那么“婦女史”就是“階級史”。這里,我們要問產生這一特定概念的勞動性別分工是否已經被超越。如果答案是否定的(當我們考慮到目前的再生產勞動的組織形式時,答案一定是否定的),那么“婦女”就是一個合法的分析范疇,與“再生產”有關的活動仍然是婦女斗爭的重要基礎,就像20世紀70年代的女權主義運動一樣。在此基礎上,女權主義運動將自己與女巫的歷史聯系在了一起。
《凱列班與女巫》要解決的另一個問題,是通過比較女權主義者的身體分析和福柯式身體分析在理解資本主義發展史時提供的截然不同的視角而提出的。從婦女運動開始,女權主義活動家和理論家就把“身體”作為理解男性統治的根源和女性社會身份建構的關鍵。跨越意識形態的差異,女權主義者認識到,對人的能力進行等級劃分并將女性定義為一種退化的肉體,在歷史上有助于鞏固父權和男性對女性勞動的剝削。因此,對性、生育和母職的分析一直是女權主義理論和婦女史的中心。特別是,女權主義者揭露和譴責了以男性為中心的剝削系統試圖約束和占有女性身體的策略和暴力,表明婦女的身體一直是部署權力技術和權力關系的主要目標和有利場所。實際上,自20世紀70年代初以來的許多女權主義研究都探討了對婦女生殖功能的管制,強奸和毆打對婦女的影響,以及美如何作為(婦女)被社會接受的條件而強加給她們。這些研究對我們這個時代關于身體的討論做出了巨大貢獻,駁斥了學術界普遍將身體的發現歸功于米歇爾·福柯的看法。
女權主義者從分析“身體-政治”出發,不僅徹底改變了當代哲學和政治話語,而且開始重新評價身體。這是一個必要的步驟,既可以反對女性氣質與肉身的消極聯系,也可以對成為一個人的意義有一個更全面的認識。3這種重新審視有著各種形式,從追求非二元論的知識形式,到試圖(與將性別“差異”視為積極價值的女權主義者一起)發展一種新的語言,并“(重新思考)人類智慧的肉身根源”4。正如羅西·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所指出的那樣,被重新奪回的身體絕不能被理解為一種生物學上的先天賦予。盡管如此,“重新占有身體”或“言說身體”5等口號還是受到了后結構主義、福柯式理論家的批評。他們拒絕任何關于本能解放的呼吁,認為這是虛幻的。女權主義者則指責福柯關于性的論述無視性別的差異,同時又挪用了女權運動中形成的許多見解。這種批評是十分恰當的。此外,福柯對投資身體這類權力技術的“生產性”特征非常感興趣,他的分析實際上排除了對權力關系的任何批判。因其將身體視為由純粹的話語實踐所構成,并更多地描述權力如何被部署而非確定其來源,福柯的身體理論近乎辯護的特征顯得更加突出。因此,身體產生的“權力”是作為一個自足的、形而上的實體(a self-subsistent, metaphysical entity)出現的。它無處不在,與社會和經濟關系脫節,而且它的各種變化就像神圣的第一推動者一樣神秘。
分析向資本主義的過渡和原始積累能否幫助我們超越這些選擇?我認為可以。女權主義的方法的第一步應該是記錄社會和歷史條件,以及在這些條件下身體如何作為一項核心要素和決定性的活動領域建構了女性氣質。沿著這些思路,《凱列班與女巫》表明,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身體對婦女的作用就像工廠對男性雇傭工人的作用一樣:身體是婦女受剝削和反抗的主要場所,因為女性的身體被國家和男性占有并被迫用于勞動力的再生產和積累。因此,身體的各個方面——母職、分娩、性——在女權主義理論和婦女史上收獲的重要地位是無可非議的。《凱列班與女巫》也同意女權主義拒絕將身體等同于私領域,并在此基礎上討論“身體政治”的見解。此外,它還解釋了身體對婦女來說如何既是身份認同的來源,同時又是監獄,以及為什么身體對女權主義者如此重要,同時要劃定它的價值又如此有問題。
原始積累的歷史提供了許多針對福柯理論的反例,證明福柯的辯護中有許多明顯的歷史遺漏。其中最明顯的遺漏是,他在分析對身體的規訓時遺漏了獵巫和魔鬼學的話語。毫無疑問,如果將這些納入其中,我們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因為這兩者都表明施加在婦女身上的權力是具有壓迫性的,并表明福柯在描述微觀權力的動態時所想象的受害者與其迫害者之間存在的共謀和角色反轉,是不太合理的。
研究“獵巫”也對福柯的“生命權力”(bio-power)理論提出了挑戰,消除了福柯在描述這一制度如何出現時營造的神秘感。福柯認為,大概在18世紀歐洲發生了權力的轉型,由一種以殺戮權為基礎的權力,轉變為一種通過管理和促進生命力(如人口增長)來行使的權力。但他沒有提供任何關于這一轉型動力的線索。然而,如果我們把這種轉型放在資本主義興起的背景下,這個謎團就消失了。因為促進生命力不過是源自對勞動力的積累和再生產的新的關注。我們還可以看到,國家對人口增長的促進,可以與對生命的大規模破壞同時發生;因為在許多歷史情況下——例如販賣奴隸的歷史——這兩者是互為前提的。事實上,在一個生命從屬于利潤的生產體系中,勞動力的積累只能通過最大限度的暴力來實現。這用瑪麗亞·米斯的話說就是,暴力本身成了最具生產力的力量。
總之,如果福柯在他的《性經驗史》(1978)中研究了獵殺女巫事件,而不是專注于教牧的懺悔,他就能發現這種歷史不能從一個普遍、抽象和無性的主體的角度來書寫。此外,他還會認識到,酷刑和死亡是可以為“生命”服務的,或者準確來說,是可以為勞動力生產服務的,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目標是把生命轉化為勞動能力和“死勞動”。
從這個角度看,原始積累一直是個普遍的過程,貫穿于資本主義發展的各個階段。它最初的歷史模型已經沉淀了一些策略,這并非偶然。在每一次重大的資本主義危機面前,這些策略以不同的方式重新啟動,用于降低勞動力成本并隱藏對婦女和殖民地臣民的剝削。
19世紀對社會主義的興起、巴黎公社和1873年積累危機的反應就是“瓜分非洲”(Scramble for Africa)②。同時,核心家庭制度在歐洲建立了起來,其核心是婦女在經濟上依附于男子——在婦女被驅逐出雇傭勞動的場所之后。這樣的事情今天也正在發生:勞動力市場的新的全球擴張正試圖使反殖民主義斗爭以及其他反叛主體(學生、女權主義者、藍領工人)的斗爭倒退——這些反叛者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削弱了勞動的性別分工和國際分工。
因此,當下出現了堪比“過渡時期”的大規模暴力和奴役,也就不足為奇了。不同的是,今天的侵略者是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官員。他們仍在向同樣一群人宣揚金錢的價值。在過去的幾個世紀,全球列強一直在搶掠他們,使他們陷入貧困。在計算機時代,對開發新的生殖技術的投資證實,征服女性的身體仍然是積累勞動力和財富的先決條件。這些技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迫使婦女淪為子宮。
此外,我們可以重新思考伴隨全球化蔓延而來的“貧困女性化”(feminization of poverty)。因為我們看到,這是資本主義發展對婦女生活的首要影響。
事實上,我們可以從《凱列班與女巫》中學到的政治教訓是,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社會經濟制度,必然是忠于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的。因為只有詆毀那些受剝削者(婦女、被殖民者、非洲奴隸的后代、因全球化而流離失所的移民)的“本性”,資本主義才能合理化和神秘化其社會關系中的矛盾——承諾自由,現實卻是普遍的脅迫;承諾繁榮,現實卻是普遍的貧困。
在資本主義的核心,不僅有雇傭合同勞動和奴役之間的共生(symbiotic)關系,還有勞動能力的積累和毀滅的辯證(dialectics)關系。婦女為此付出了最高的代價,包括她們的身體、工作和生命。
因此,我們不可能把資本主義與任何形式的解放聯系起來,也不可能把這個制度的長久性歸結為它滿足人類需求的能力。如果說資本主義能夠自我再生產,那只是因為它在世界無產階級的身體里建立了不平等的網絡,并且它有能力使剝削全球化。這個過程仍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展開著,就像過去500年一樣。
不同的是,今天對這一進程的抵抗也達到了全球范圍。
注釋
1 關于向資本主義的過渡的研究歷史悠久,這些研究與20世紀的重大政治運動同時出現并非偶然。在20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蘇聯政權穩固,歐洲和亞洲新的社會主義國家崛起,以及當時看來即將發生的資本主義危機引發了許多爭論。在這個背景下,莫里斯·多布、羅德尼· 希爾頓、克里斯托弗·希爾等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重新審視了“過渡時期”。20世紀60年代,第三世界主義理論家 (薩米爾·阿明、安德烈·貢德·弗蘭克)在辯論新殖民主義、“欠發達”以及“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間的“不平等交換”時,對“過渡時期”進行了重新審視。
2 在我的分析中,這兩種現實是聯系緊密的。因為在資本主義中,一代代工人的再生產和每天再生他們的勞動能力已經成為“婦女的勞動”,盡管被神秘化了(作為一種個人服務甚至是自然資源而表現出無償性)。
3 毫不奇怪,20世紀“第二波”女權主義的幾乎所有文獻都在肯定身體的價值,就像反殖民起義和受奴役的非洲人后裔所創作的文學作品的特點一樣。在這一基礎上,跨越巨大的地理和文化界限,弗吉尼亞·吳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1929)預示著艾梅·塞澤爾的《返鄉筆記》(Return to the Native Land,1938)的內容。吳爾夫嘲諷地責備她的女性讀者及其背后的更廣泛的女性世界,因為除了孩子之外,女性沒有成功地生產任何東西。
姑娘們,我要說……你們從未有過任何重大發現。你們從未動搖過一個帝國,也從未率軍上過戰場。莎士比亞的戲劇并非出自你們的手筆……你們有何借口呢?當然,你大可以指指地球上的街巷、廣場和森林,那里擠滿了黑色、白色和咖啡色的居民……我們手頭上也另有事情要做。而沒有我們的辛勞,海面上便不再會有往來的船只,肥沃的土地也會化為沙漠。我們生下了那十六億兩千三百萬人,據統計,這就是現存人類的全部,而或許在他們六七歲前,我們要一直養育他們,為他們洗澡,讓他們受教,即使有人相助,這也需要時間。③(Wolf 1929:112,98)
這種推翻墮落女性形象——該形象源自將婦女與自然、物質和肉身聯系在一起的建構——的能力,就是女權主義“身體話語”的力量,它試圖解開由男性對我們肉身現實的控制所束縛的東西。然而,把婦女解放設想為“回歸身體”是一種錯覺。正如我在這部作品中所論證的那樣,如果女性的身體指涉的是一個被男性和國家侵占的生殖活動場域,并變成了生產勞動力的工具(以及這在性別規則和條例、審美規范和懲罰方面所帶來的一切),那么,身體就是一個徹底的異化的場所。只有消除界定身體的工作規訓,才能克服這種異化。
這點同樣適用于男性。馬克思描述了只在身體機能上感到自在的工人,該描述憑直覺印證了這一事實。然而,馬克思從來沒有傳達出男性身體隨著資本主義的到來而受到攻擊的嚴重程度。諷刺的是,與米歇爾·福柯一樣,馬克思也強調了工人從屬的權力是具有生產力的——對他來說,這種生產力成為工人未來掌控社會的條件。馬克思并沒有看到,工人的工業權力(industrial powers)的發展是以他們作為社會個體的權力被侵蝕為代價的,盡管他承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工人與他們的勞動,與他人的關系以及他們的工作產品變得如此疏遠,以至于它們像被一種外來的力量支配。
4 Braidotti (1991) 219. 關于女權主義對身體的思考,參考Ariel Salleh’s EcoFeminism as Politics (1997),特別是第3章到第5章;以及Rosi Braidotti’s Patterns of Dissonance (1991),尤其是名為“Repossessing the Body: A Timely Project”的這一節(第219—224頁)。
5 我在這里指的陰性書寫(ècriture feminine)是20世紀70年代在法國發展起來的一種文學理論和運動。它發展于拉康精神分析學派的女權學生中,她們試圖創造一種語言來表達女性身體的特殊性和女性的主體性(Braidotti,同上)。

頂著一籃菠菜的女人。中世紀的婦女經常在花園里種植草藥。有關草藥特性的知識是她們代代相傳的秘密之一。意大利,約1385年
腳注
① obeah是非洲、西印度群島等地某些黑人中曾行使的一種巫術。(無特殊說明,以下腳注皆為譯者注)
② “瓜分非洲”指的是1881年至1914年之間的新帝國主義時期,歐洲列強入侵、占領、瓜分和殖民非洲領土。
③ 譯文版本為賈輝豐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