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凱列班與女巫:婦女、身體與原始積累
- (意)西爾維婭·費代里奇
- 3461字
- 2023-07-24 16:27:46
前言
《凱列班與女巫》一書呈現了我從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與意大利女權主義者利奧波迪娜·福圖納蒂(Leopoldina Fortunati)合作開展的研究。我們研究項目的主題是關于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時期”中的婦女。1984年,我們將第一批成果集結成《偉大的凱列班:資本主義第一階段中反叛的身體史》[Il Grande Calibano. Storial del corpo social ribelle nella prima fase del capitale(Milano: Franco Angeli),以下簡稱《偉大的凱列班》]一書出版。
我對這項研究的興趣源自美國女權運動發展中的辯論:究竟什么是婦女“受壓迫”的根源,以及在爭取婦女解放的斗爭中應采取怎樣的政治戰略。當時出現了各種觀點,試圖在理論和政治層面上分析現實中的性別歧視。這些視角主要由婦女運動的兩大分支——激進女權主義者和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提出。然而我認為,它們都沒有對婦女遭受社會和經濟剝削的根源做出令人滿意的解釋。我反對激進女權主義者,因為他們傾向于以跨歷史的文化結構為基礎來解釋性別歧視和父權統治。他們推測,這種結構是獨立于生產關系和階級關系而運作的。相比之下,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認識到婦女的歷史不能與具體的剝削制度的歷史分開。他們的分析優先考慮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作為工人的婦女。但是,根據我當時的理解,他們的立場的局限性在于沒有承認再生產領域是價值創造和剝削的源泉。由此,他們認為男女之間的權力差異根本上是因為女性被排除在了資本主義發展之外——這一立場再次迫使我們從文化制度來解釋,性別主義(sexism)在資本主義的各種關系中如何存在。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產生了追溯婦女在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過程中的歷史的想法。瑪麗亞羅莎·達拉·科斯塔(Mariarosa Dalla Costa)和謝爾瑪·詹姆斯(Selma James),以及其他家務勞動有償化運動(Wages for Housework Movement)行動者在20世紀70年代的系列論著啟發我開展了這項研究。這些論著在當時是非常有爭議的,但它們最終重新塑造了關于婦女、再生產和資本主義的話語。這些著作中影響力最大的是科斯塔的《婦女與社會的顛覆》(Women and the Subversion of the Community,1971)和詹姆斯的《性別、種族和階級》(Sex, Race and Class,1975)。
正統馬克思主義(the Marxist orthodoxy)將婦女遭受“壓迫”和從屬于男子解釋為封建關系的殘余。與此相反,科斯塔和詹姆斯認為,對婦女的剝削在資本主義原始積累(primitive accumulation)過程中發揮了核心作用。因為婦女是最基本的資本主義商品——勞動力——的生產者和再生產者。正如科斯塔所說,婦女在家庭中的無償勞動(unpaid labor)一直是剝削雇傭工人即“工資奴隸制” (wage slavery)的基礎,也是其生產力的秘訣(1972:31)。因此,資本主義社會中男女之間的權力差異不是由于家務勞動與資本主義積累是無關的(支配婦女生活的嚴規證實了這種無關性并不存在),也不是由于亙古不變的文化制度。相反,它應該被解釋為一種社會生產制度的后果。這種制度不承認工人的生產和再生產是一種社會經濟活動,是資本積累的源泉。相反,這種制度將其神秘化,將其視為一種自然資源或個人服務,同時從這個過程中的無酬勞動中獲利。
科斯塔和詹姆斯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對婦女的剝削的根源是性別勞動分工和婦女的無償勞動,借此表明超越父權制和階級之間的二元對立是有可能的,并賦予父權制以特定的歷史內容。她們還開辟了道路,從女權主義的角度重新闡釋資本主義和階級斗爭的歷史。
正是本著這種精神,利奧波迪娜·福圖納蒂和我開始研究只能被委婉描述為“向資本主義的過渡”的東西,并開始尋找學校里沒有教過我們但事實證明對我們的教育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歷史。這段歷史不僅從理論上提供了對家務勞動的主要結構成分的起源(生產與再生產的分離,資本主義如何具體使用工資來操控沒有工資之人的勞動,以及隨著資本主義出現,婦女的社會地位被貶低)的理解,還展現了現代女性和男性概念的譜系——這一譜系挑戰了后現代理論的假設,即“西方文化”近乎本體論地傾向于通過二元對立來刻畫性別。我們發現,性的等級制度總是為統治服務:只有不斷花樣翻新地分裂那些它打算統治的人,它才能維持自己的統治。
這項研究的成果是《偉大的凱列班》一書。該書試圖從女權主義的角度重新思考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分析。但在這一過程中,大家普遍接受的馬克思主義范疇被證明是不夠的。其中不足的是馬克思主義將資本主義等同于雇傭勞動和“自由”勞動者的出現。然而這隱藏并自然化(naturalize)了再生產領域。《偉大的凱列班》對米歇爾·??碌纳眢w理論提出了批評。正如我們所論述,福柯對身體所受到的權力技術(power technique)和規訓(discipline)的分析忽視了再生產的過程。他將女性和男性的歷史折疊成一個無差別的整體,并且對女性遭受的“規訓”如此不感興趣,以至于他從來沒有提到近代身體遭受的最可怕的侵犯之一:獵殺女巫。
《偉大的凱列班》的主要論點是:為了理解婦女在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過程中的歷史,我們必須分析資本主義在社會再生產過程中,特別是在勞動力的再生產過程中所帶來的變化。因此,此書研究了在16、17世紀的歐洲,家務勞動、家庭生活、育兒、性、男女關系以及生產與再生產關系的重組。《凱列班與女巫》承接了這一分析;然而,本書的范圍與《偉大的凱列班》的不同。因為它是依據不同的社會背景和我們對婦女歷史日益增長的知識而寫的。
在《偉大的凱列班》出版后不久,我就離開了美國,到尼日利亞任教,在那里待了近3年。在離開之前,我把我的論文埋在了地窖里,不會想到不日我將需要它們,但在尼日利亞逗留時的環境并不允許我忘記這項工作。1984年至1986年是尼日利亞的轉折點,對大多數非洲國家來說也是如此。在這些年里,為了應對債務危機,尼日利亞政府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進行了談判,最終通過了一個結構調整方案(a Structural Adjustment Program)。這是世界銀行為全球經濟復蘇開出的通用藥方。
該方案宣稱可以讓尼日利亞在國際市場上具有競爭力。但很快就顯示出,這涉及新一輪的原始積累以及對社會再生產的合理化。其目的是摧毀最后殘留的公共財產和社區關系,從而強加更多形式的勞動剝削。因此,我看到在我眼前發生的,與我在寫《偉大的凱列班》時研究到的歷史非常相似。其中包括對公有土地的攻擊,以及國家(在世界銀行的慫恿下)對勞動力再生產的堅決干預:調節生育率,以及在這種情況下減少人口規模,因為從尼日利亞未來要融入全球經濟的角度看,這些人口要求過高且沒有紀律。除了這些恰如其名的“嚴懲違紀”(War Against Indiscipline)的政策外,我還目睹了一場譴責婦女虛榮心和過分要求的厭女運動在火上澆油,以及一場在許多方面類似于17世紀“婦女之爭”(querelles des femmes)的激烈辯論壯大發展。這場辯論涉及勞動力再生產的方方面面:家庭(一夫多妻制與一夫一妻制、核心家庭與擴展家庭),育兒,婦女的工作,男女的身份認同和關系。
在這種情況下,我關于過渡時期的研究有了新的意義。在尼日利亞,我認識到,反對結構調整的斗爭是反對土地私有化和“圈地”(enclosure)的長期斗爭的一部分。這種斗爭不僅反對公有土地的“圈地”,還反對社會關系的“圈地”。這可以追溯到16世紀歐洲和美洲資本主義的起源。我也意識到,資本主義的勞動規訓在這個星球上贏得的勝利是多么有限。有許多人仍然認為自己的生活與資本主義的“生產”要求是根本對立的。對于開發商、跨國機構和外國投資者來說,這曾經是,現在也仍然是尼日利亞這種地方的問題。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力量來源。因為它證明,在世界范圍內令人敬畏的力量依然在對抗著資本主義強加的生活方式。與尼日利亞婦女組織(Women in Nigeria,WIN)的接觸同樣帶給我力量。該組織是這個國家第一個女權主義組織,它使我能夠更好地理解尼日利亞婦女為捍衛自己的資源和拒絕世界銀行目前提倡并強加給她們的父權制新模式而進行的斗爭。
到1986年底,債務危機波及學術機構,我再也無法養活自己。于是我離開了尼日利亞,即便我的精神與這片土地同在。但是我會一直想到那些對尼日利亞人民發動的攻擊。因此,重新研究“向資本主義的過渡”的愿望在我回到美國后一直伴隨著我。我曾以16世紀的歐洲為鏡來解讀尼日利亞事件。在美國,是尼日利亞的無產階級把我帶回到了歐洲內外爭取公地和反抗資本主義規訓婦女的斗爭中?;氐矫绹?,我也開始教授面向本科生的跨學科課程。在那里,我面對的是另一種類型的“圈地”:知識的圈地,也就是說,新的一代人日益喪失了對于我們共同歷史的感受。這就是為什么在《凱列班與女巫》中,我重構了中世紀的反封建斗爭,以及歐洲無產階級抵抗資本主義到來的斗爭。我這樣做的目的不僅是要讓專家之外的人們了解這些分析所依賴的證據,而且是要在年輕一代中重新喚起對漫長的抗爭史的記憶——這種記憶在今天有被抹殺的危險。如果我們要找到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拯救這種歷史記憶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替代方案的)這種可能性將取決于我們是否能聽到這條路上前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