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英帝國三部曲I:昭昭天命
- (英)簡·莫里斯
- 14991字
- 2023-07-24 16:26:14
第3章
甜蜜的生活
1
隨著英國福音派的力量進入新領域,追求新行動,可以預見,這種日漸加劇的沖動將會變成英國向外干涉的動力。一旦某地的人民處在英國統治下,改造他們就容易得多了,因此,英國人在最初試探后,就謹慎地甚至是不知不覺地開啟了按其愿望塑造世界的長期行動。“徹底的文明化和人類真正的幸福,”土著保護學會宣稱,“只有通過傳播基督教原則才能保障。”傳播基督教原則最好的方法,就是運用英國的政府權威。
2
最先受其影響的就是南非的阿非利堪人(Afrikaner)。①這是一個由荷蘭人、佛蘭德人、德意志人和法國胡格諾派教徒組成的群體,他們最初于17世紀移民到這塊海角,在荷蘭東印度公司手下發展農業,在這片美麗的田園中,他們已經建立起一個獨立的社會。這種獨立幾乎是偏執的。他們想要獨立于世。他們不向政府提出任何要求,也不為政府提供任何東西。這些勇敢、殘忍又自認道德高尚的人喜愛戶外活動,他們只想要自由地在喜歡的地方閑逛,自由地用他們喜歡的方式建立農場,自由地敬拜他們的神,只關心自身的問題。他們駕著咯吱作響的牛車,養著成群的長角小牛,他們的妻子戴著寬邊的帽子,身后還跟著精瘦的家犬。他們早已成為非洲的本土人,也吸納了這片大陸的部分價值觀念。本地的霍屯督人(科伊科伊人)被他們奴役,叢林里的居民被他們屠殺殆盡,非洲內陸一度兇殘而強大的各部落則被他們用武力擋在外面。布爾人是一個非常孤獨的民族,但他們自己并不介意這一點。他們已經徹底剪斷了和歐洲的聯系,其語言是自己發展出的荷蘭語混合語,他們也能做到自給自足。
他們敬拜的是極度加爾文化的基督教上帝——一個絕對的神。他的戒律必須嚴格執行,他為恒星和行星定下的序列,為四季定下的時序,為男性和女性、走獸和飛禽定下的地位,都已注定。他的神性存在于經文的原意,他的真理已經一次性完整地默示在《舊約》完美無瑕的文字中。他已暗示,每一位布爾農民都是自身的主人,有權擁有一處非洲農場,而且只要他們的良心允許,就完全有權剝削這片大陸上所有的黑人。
開普半島上的布爾人過著精致的生活:斯泰倫博斯或帕爾這樣的城鎮有美麗的橡樹投下陰影;盛產紅酒的山谷里,農莊大宅有寬大的屋前游廊;開普敦舒適的老房子帶有花園,地板貼著紅瓷片,家具由椴木制成。但是,阿非利堪人中最純粹的一批人,則與耶和華一同住在開普敦東北方地勢高且氣候干燥的大卡魯高原上。這些就是邊境布爾人,他們是一群相當純粹的人,認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中的選民,而“甜蜜的生活”(lekker lewe)這一理念,體現了他們神圣的特權——他們可以生活在廣袤的土地上,不受鄰居煙囪冒出的煙塵的困擾,擁有足夠的牲畜,不受愛管閑事的政府的干涉,家中還有順從的黑人奴仆環繞身旁。
3
1815年,這些目標宏偉卻熱衷爭吵(和其他教條主義者一樣,他們內部總是爭論不休)的農民無意間成了英國臣民。英國人保留了戰時占領的好望角,作為通往印度航路的中途站,他們從容地堅信英國將會取得最終勝利,因而就在開普敦定居下來。很快,英國上流階層就構成了本地的統治階級,而前代政權還在此留下了不少荷蘭市民。在開普敦,荷蘭風情與英國喬治王時代的風格交織在一起;散發著芳香的花園散布在桌山(Table Mountain)的山坡上;寬闊的街道邊種著一排排橡樹和樟樹;荷蘭老城堡周圍,勻稱優美的政府辦公樓拔地而起。英國也沿著海岸建立了一系列定居點:開普敦東北500英里處的前線小鎮格雷厄姆斯敦(Grahamstown),它的要塞教堂被各種建筑優雅地環繞著;一座小小的石頭堡壘守衛著阿爾戈阿灣的伊麗莎白港,高高的紀念碑俯視著這座城市,紀念著為其賦名的贊助人伊麗莎白·唐金(Elizabeth Donkin)——“獻給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之一,她給這座城市賦予了名字”。
英國人之所以出現在此地,就是因為印度,而印度似乎就在不遠處。誠然,好望角周邊海域總不乏路過的船只,西蒙斯敦的基地也總有船只來裝載給養或者維修。這里英國人的生活方式也帶上了些微的印度風情。此外,從印度而來的英國人還在這里形成了不斷流動的社會,布爾人稱這些人為“印度人”(Hindu),以與開普敦人(Kapenaar)區分開來。許多在印度服役的軍官會在開普敦度假——這不會被算作歸家假,因此他們還能領到海外補貼。有些人退休后會定居開普敦,這里既不像印度那樣悶熱,又不像英國那樣總是大霧彌漫;還有些人在加爾各答或印度的平原患上熱病后,就來這里休養。開普敦東邊卡利登(Caledon)的溫泉療養地幾乎完全仰賴于印度貿易,這里總是擠滿了疲憊不堪的收藏家、容顏衰老的太太夫人,以及孟加拉陸軍筋疲力盡的軍官——在橡膠樹的掩映下,他們在此地的溫泉中休息放松,極目望去可以看到遼闊的平原,以及其后淡紫色清爽的山脈。有時他們肯定會想,要是從沒去過什么馬拉巴爾或者馬德拉斯就好了。②這些英國人總是隨身帶著仆人,仆人們戴著頭巾或披著披巾跟隨著他們,他們的皮膚被印度的陽光曬成了棕色,他們耀武揚威地通過開普敦的海濱花園,向圍觀的市民和不明所以的霍屯督人宣示,他們現在是一個更加廣闊的國家的臣民了。
對只在內部通婚、缺乏想象力的布爾人社會來說,這樣一個社會與他們可以說是水火不容,而且幾乎從一開始,英國人和阿非利堪人就互不信任。布爾人認為英國人頑固、勢利又多管閑事,于是管他們叫“紅脖子”(rooineks)。③英國人則認為布爾人無知、笨拙,而且往往很古怪。但最初他們之間似乎沒有利益沖突。布爾人本質上還是田園民族,是陸地之人,他們本能關注的是內陸廣闊的草原。英國人之所以對南非感興趣,只是想將它作為前往東方的補給站,而他們在此不得不和土著部落打幾場小戰爭,也只是為了保證好望角的安全和穩定。直到19世紀40年代,開普敦仍然只鋪好了一條通往城外的路,因為從戰略上而言,英國人不需要向內陸延伸權威——他們在海岸上的據點越小、越緊湊,對他們來說反而越好。無論如何,內陸高原上的大草原對他們都沒有多少吸引力:1830年,約翰·豪伊森(John Howison)就認為,“這是個破舊又貧瘠的國家,山脈沒有土壤也沒有植被,就像空空的骨架一樣,干旱的平原……就像一具因為疾病或疲勞,血液循環已經停止的動物軀體”。只有少數四處游蕩的工匠或冒險家——主要是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真正打進了大卡魯高原,與邊境的布爾人一起居住。

(書中地圖系原文插附地圖)
但理想主義改變了一切。強調有色人種福利的英國福音主義,遲早不可避免會與布爾人嚴格的教條發生沖突。阿非利堪人虐待霍屯督人的煩擾傳言傳到了倫敦,19世紀20年代,倫敦傳道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就已堅決采取行動。傳道會在南非的首席代表約翰·菲利普教士是土著權利的熱情支持者,對阿非利堪人的態度從來都是直言不諱地批評。英國報紙也報道了此事,促使一屆又一屆英國政府不得不采取行動,因而布爾人中較為極端的一部分很快就感到自己受到了威脅——這威脅不是針對他們個人的,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享有和英國人平等的權利;受到威脅的是他們的生活方式。
1828年,他們驚恐地看到,一條法令宣布黑人和白人“在所有的方面,以最充分的方式”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1833年,他們又驚訝地得知,根據4000英里外的英國議會的決定,南非的奴隸制已經被禁止。他們被告知,黑人也有權擁有土地,這撼動了布爾人生活哲學的根基。他們還得知,霍屯督人有權到任何他們喜歡的地方旅行,而不需要通行證。他們還被警告不能私自懲罰黑人,而必須向治安官提出控訴;但過去的200年,他們的私刑從未被阻止。他們認為,他們自己的意見已經受到了扭曲,或者被忽視了。他們發現,在方方面面,菲利普和他的教士們與黑人站在一邊,與本地政府合謀,又在倫敦頗有影響力,還受到野蠻的黑人酋長的尊敬,這些人就是英國帝國沖動最熱切的執行工具。
對這些邊境布爾人來說,這實在太過分了。在他們看來,似乎被破壞的不只是法律或者憲法,還有萬事萬物的自然規律。如果不能鞭打不順從的手下,人們要怎么維持農莊的秩序呢?又要怎么把邊境地區兇殘的黑人戰士——盡管英國傳教士說他們不過是被誤解的天真土著——趕到海灣去呢?如果含和閃(的后代)是平等的,那么神圣的等級秩序如何維持呢?布爾人感到被背叛了,但也許更糟糕的是,他們感到自己受到了蔑視。他們一度如此自由,如此勇敢,在各個方面都如此慷慨,現在那些瀆神的不列顛新秩序代行者卻好像把他們視作下等人、半歐洲人,乃至蠻荒地區的居民。無限的土地,廉價而順從的勞工,遠離黑人和白人的安全感——這些都對“甜蜜的生活”至關重要,而大英帝國似乎決心要將其全部否定。
因此,19世紀30年代末,布爾人成為維多利亞帝國的第一批難民,他們開始了自己民族的大遷徙——一大批邊境布爾人離開好望角東部,前往內陸尚未被開發的高原草原。這批移民的人數可能多達1萬人。在他們的目的地,他們可以占領自己的土地,遵守他們自己的生活哲學。事實上,他們逃離的是現代世界,還有隨之而來的一系列新理念,例如平等和理性;但表面上,他們只是在試圖逃離英國人。他們是英國向外干涉的潛在傾向最早的受害者之一。很快,這種干涉的對象就會從加拿大到孟加拉,遍布世界,讓英國四處樹敵。
4
參與大遷徙的布爾人被后世稱為“開拓者”(Voortrekker),他們前往這片殖民地的東部邊境——奧蘭治河。一旦渡過這條河流,他們就自由了。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各自前行,幾輛貨車組成一個小團隊,由滿臉皺紋的長者指揮,還有幾名騎馬的步槍兵保衛他們;然而,盡管他們大規模遷徙的消息已經流傳了好幾年,但他們的移動仍然缺乏大致的計劃。遷徙的決定基于秘密偵察隊伍的報告,也只在群體內口口相傳。他們要各自分散前行,在非洲黑人聲明的領土中的德拉肯斯山脈腳下會合,在那里決定他們最終的目的地。
他們都是經驗豐富的邊疆居民,行路的方式也頗為靈活。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高輪貨車跋涉穿過河流或溝壑時,長長的牛群隊伍足下打滑,牛高高抬起前蹄,趕車人手中的粗大的獸皮鞭子在頭頂發出巨大的響聲,黑人奴仆則用繩子努力拉著后輪。他們會用貨車圍成一圈,在圈內安營扎寨。戴著寬邊帽的男人在雨棚下端著長煙管吸煙,或者躺在地上陷入沉睡。婦女們安靜地給孩子哺乳,縫補衣服,或者準備由野味、雞蛋和濃咖啡組成的布爾人英雄式餐食。母雞在立起來的步槍和火藥桶旁邊的地上四處扒拉,也許還有一只馴服的小羚羊在車子間游走,一段距離之外,黑人蹲在篝火邊聊著八卦。這簡直是《圣經》中的場景,而遷徙的布爾人也在有意尋找他們的應許之地。他們帶著接受天啟的信念前進,似乎有火之柱在指引他們前行[一群情緒尤為高漲的人在遠處的草原上發現了一眼翠綠色的泉水,便認為它乃是尼羅河的源頭,因而將之命名為尼斯特羅姆(Nilstrom)]。他們正在進入白人幾乎一無所知的地區——穿越卡魯地區的矮樹叢,進入美麗廣闊的草原高地。這片草原似乎無邊無際,一直延伸到非洲腹地,帶著青草和歐石楠的香氣,靜謐的大地之上,星星高掛在夜空中。這種清澈的夜色是遠離此地的不列顛帝國的慈善家無法想象的。
這里也沒有黑人反復襲擊他們。唯一真正的挑戰來自好戰的馬塔貝萊(Matabele)部落。布爾人突擊隊雖然缺少馬匹,但擁有射速快的獵象槍,因此還是在奧蘭治河對岸遠處的菲格克普(Vegkop)用聰明才智擊敗了馬塔貝萊人,殺死了400名戰士,抓獲了7000頭牛。記錄此事的史詩顯示,遷徙者各色各樣,內部時常爭執不休。遷徙者中有富人,他們的家庭財物在貨車上堆得高高的;另一些人除了胯下的馬、手中的槍和勞動的雙手,卻什么也沒有。遷徙者中很少有人會讀寫,有行政或領導經驗的人自然更少,幾乎所有遷徙者都倔強地堅持個人主義,這讓控制管理變得更加困難。大遷徙是辛酸壯美的詩篇,也是充滿無盡爭吵、政治對抗甚至宗教對立的故事。一個遷徙者團體通常有大約一打貨車,10到12個戰斗人員,20到30個黑人奴仆,以及一個混雜著牛、馬、綿羊和山羊的牲畜群。直到1834—1835年,親朋好友相攜的零星遷移,才演變成真正的移民潮;而直到1837年,“開拓者”的主體,約3000名男男女女,才聚集到了巴蘇陀蘭(今萊索托)邊境德拉肯斯山脈腳下的塔巴恩丘(Thaba Nchu)。④
現在,他們開始認為自己是一個國家了。他們是一個社會(Maatschappij),是移居的南非人團體,為應對不列顛帝國而做出自決,并且在經過頻繁激烈的爭吵后,他們終于選出了一位總司令——皮特·雷蒂夫(Piet Retief)。他56歲,比同時代的大多數人都要成熟世故一些。他是胡格諾派教徒,在斯泰倫博斯附近的酒鄉長大,也曾居住在開普敦;他生來就是個游蕩者,注定永遠不會安定下來。正是他給了大遷徙一份正式的宣言。和世上絕大多數此類宣言一樣,它的意義在其言外。⑤“我們希望得到同胞的尊敬,”宣言中寫道,“特此向世界鄭重宣告,我們決心無論身在何方,都將高舉自由的公正原則;然而,盡管我們希望保證沒有人會以奴隸的身份生活,但既然這種秩序可以減少犯罪,保證主人和仆人之間正常的關系,我們仍舊決心保留它……我們不會折磨他人,也不會剝奪他人一絲一毫的財產;但若受到攻擊,我們將認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保衛我們的人民,竭盡全力反抗……”
這也許是世界第一次聽見阿非利堪人真正地為自己辯白:宣言語調平平,略微氣急敗壞。在此后的一個多世紀,布爾人仍然會用這樣的方式為自己的不滿和他們追求的事業辯護——這是一種鄉下人的說話方式,既沒有良好的教育支撐,也沒有精致的語言,但是比英國人所估計的要堅定勇敢得多。雷蒂夫和同僚就在德拉肯斯山腳下的車陣中,開始建立國家的架構。他們決定了國家的名字——不是某項提議中的新伊甸園,而是南非新荷蘭自由省(Free Province of New Holland in South Africa)。他們正式通過了一部憲法,任命了一名總督,組建了政策委員會和法院。他們還發布命令,要求所有布爾人必須宣誓效忠:缺席者會被逐出教會,被剝奪公民權,還可能被宣布為人民的敵人。1837年夏天,雖然偶有爭吵和猜忌,但大多數“開拓者”還是在欣喜的情緒中脫離了大英帝國的影響范圍,準備占領土地,在北方他們的“以色列”永遠定居。
5
在他們所在之地以南,就是海角的東部海岸線。在500英里長的海岸上,分散著數個英國殖民者定居點。這些地方與“開拓者”游蕩的營地可謂天壤之別,但每一個定居點在某個方面,都是邊境城鎮。“開拓者”在空曠的大草原唱著圣歌,相互指責,為他們的未來爭論不休時,我們可以從他們步步逼近的命運上稍稍轉開目光,從小卡魯地區的陡崖往低處走,去拜訪海岸上英國人的村莊克尼斯納(Knysna)——雙方可能都認為,這種比較并不能帶來什么道德上的教訓,只是展示了另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罷了。
一條小道從山麓小丘延伸而出,向下穿過樹木蔥郁的峽谷和蜿蜒的山道,通過茂密的臭木和白梨樹林,突然,眼前的樹叢間出現了一道白色的痕跡,嵌在山與山的峽谷之間。這痕跡看起來像雪線,又像一片美麗的白沙,但事實上,它就是印度洋;在若隱若現的高聳岬角,我們稱之為克尼斯納海岬(Knysna Heads)的地方,它永不停歇地拍打出一片泡沫。整個非洲,沒有比這里更讓人興奮愉悅的地方了。這里總是翻滾著巨浪,眼前黑色的海巖都有清晰的輪廓。海鷗在風中盤旋,鸕鶿兇猛地潛入漩渦,濺出的水沫飛揚在空中,海潮不斷地在海岬黑色的巖塊上沖出回音,飛濺激蕩,又把巖塊吞沒。
海岬內部有一片潟湖。英國人沿湖建起了定居點,并且已將他們的習慣和價值觀都移植到了這片蠻荒之地。皇家海軍在克尼斯納有一個駐地,不過這個小村莊生活的基調,乃是其第一名居民兼最大的地主喬治·雷克斯紳士(George Rex Esquire)奠定的。他在梅爾克豪特村社(Melkhout Kraal)的宅邸中過著充滿紳士派頭的生活。從克尼斯納潟湖看下去,樹林邊緣有黑色茅草屋頂和白灰泥圍墻的各處農莊,都是雷克斯的地產。在他身邊,在代理人的租金簿上,一整套的英國等級制度都在這個遙遠的邊境地區得以實現。
這地方完全是一片荒野——大象有時還會造訪潟湖周邊——但村莊里秩序井然,生活雅致。揚塵的街道被軋平又灑上了水,房子都被蓋上了整齊的茅草頂,圣喬治小旅館就坐落于往來便利的街角[旅館所有人是不久前從布里斯托爾來的湯姆·霍恩(Tom Horn)]。社會秩序不言自明:底層是新近擺脫奴隸身份的有色人種勞動力;上一層是數量極少的當地布爾人,他們只會說混雜式英語,或是在森林里當伐木工,或是在農場里當工頭;再上一層是租種土地的小農和以克尼斯納為基地的船只的船長,他們主要是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喝酒喝得很兇,當地商人、藥劑師和雜貨店主也屬于這一階層;再往上是更加顯赫的紳士家族,包括巴林頓(Barrington)家族、達西(Duthie)家族、納爾遜家族、薩瑟蘭(Sutherland)家族、博特里爾(Botterill)家族,以及福科尼耶(Fouconier)的遺孀和孩子們,因為此地沒有教堂,查爾斯·布爾(Charles Bull)教士經常在他們家中的客廳舉行周日禮拜,治安法官(Justice of the Peace)達西上尉的定期法庭也在這些地方開庭。
社會秩序的最頂層當然就是雷克斯先生,這里最初的定居者都是經由其個人批準住下來的。基本上來說,雷克斯的生活和彬彬有禮的英國鄉紳無異,但是有流言稱他的身份遠非如此:如果流言屬實,那么這位克尼斯納的大地主事實上是喬治三世的私生子,即維多利亞女王的叔叔,而這也正是這個村莊籠罩著不可言喻的英國氣息,與山上“開拓者”營地強烈的共和主義有如此天壤之別的真正原因。無人確切知曉這一流言的真實性,但僅僅是這種可能性就足夠保證他得到封建式的尊敬。每當雷克斯先生建起一座方尖塔,或者捐出一塊地方來建造堂區的教堂時,官場表達出的感激幾乎令人厭惡。他只要稍稍屈尊,手下的勞工和匠人就會無比感激,他每次簡短的訪問都讓佃農感到榮光無限,他走過村道時,人人對他屈膝脫帽:這個以英國方式生活的小社會甚至讓人們再度相信王室的恩典,這種相信與布爾人對自己擁有神賜特權的信念等同,并立刻開始與后者針鋒相對。
開拓者們會多么厭惡這種情況啊!對他們來說,這是多么自以為是,多么高高在上,對神多么不尊敬!克尼斯納集中展現了帝國勢力中最令他們厭惡之處:對他們來說,這里就像傳統吉卜賽人眼中的郊區社會,或者游擊隊眼中的軍營生活。⑥
6
然而,開拓者們畢竟遠離喬治·雷克斯以及與他類似的人物。在德拉肯斯山側邊,他們討論了下一步行動。有些人決定留在此處,也就是奧蘭治河與法爾河之間的廣大區域。另一些人認為他們應該渡過法爾河,定居在加特斯特蘭德(Gatstrand)和威特沃特斯蘭德(Witwatersrand)之間的草原上。但皮特·雷蒂夫決心前往海岸上覆蓋著綠色的美麗的納塔爾地區,那里草木蔥翠,樹林茂密,有河流通過,即使在最嚴寒的冬日,氣候也相當溫暖,夏天則有海上吹來的清新海風,或者自環繞它的群山而來的微風。1837年10月,他帶領一隊騎馬的遷徙者,穿過德拉肯斯山的山道,第一次看到了這座天堂:它就在山腳下,植被豐富,氣候溫暖,生長著棕櫚樹和香蕉樹,如天堂一般長滿熱帶的野花,還有羅漢松和螺穗木組成的壯觀樹林,在丘陵地和海岸平原之后,就是一道藍色的線——印度洋。雷蒂夫寫道:“這是我在非洲看到過的最美麗的地方。”
這肯定就是他們的“以色列”。這里幾乎沒有歐洲人居住,也幾乎沒有非洲人,而且大英帝國還特地拒絕將其并入領土。此地唯一的宗主就是祖魯國王丁岡(Dingaan),但國王本人也不住在這里,他之所以宣稱該地的領土主權,不過是為該地以北他的祖魯王國提供緩沖地帶罷了。生性反復無常但又令人敬畏的雷蒂夫,就這樣帶著14個人和4輛貨車穿過山丘,開始了談判之旅。
丁岡過著奢華的生活。他的王城叫作姆貢貢德洛烏(Umgungundhlovu),意思是“大象的密謀”,用來紀念他刺殺祖魯最偉大的國王,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恰卡(Shaka)的行動。這座城市俯瞰著一條河流,城市里滿是蜂窩一般的茅草頂房子。在此之外,祖魯王國峰巒起伏的荒野向北延伸,這個國家空曠得可怕,只有無數干巴巴的山丘和綠色的河床,偶爾有幾座熱愛田園生活的祖魯人組成的村莊。祖魯王國以東最近的歐洲人定居點是葡萄牙的德拉瓜灣(馬普托灣舊稱),距其1000英里;西邊最近的定居點則是格雷厄姆斯敦,與它隔著廣闊的特蘭斯凱荒原。祖魯人是組織嚴密、英勇善戰的民族,他們將周圍部族屠殺殆盡后,便生活在這樣極端孤立的狀態下。
丁岡國王熱衷炫耀。他身邊總是圍滿了豐腴的女人,還有弄臣和侏儒。他喜歡向人炫耀他手下著名的大胃王門約西(Menyosi),此人一頓飯就能吃下一整頭羊。他的王宮就是一座巨大的泥屋,地上涂滿了油,這樣看起來就亮閃閃的,蘆葦屋頂編織得很漂亮。在這座屋子周圍圍繞著數百座小屋,分成了好幾類:國王妻妾們的屋子、保護國王的年輕戰士的屋子,以及儲藏王室武器的屋子。宮殿旁邊夸耀地建造了一片巨大的牛場——祖魯人的財富正是用牛的數量表示的。后方禿鷲懶洋洋盤旋的地方,就是處刑山,那里地上四處散落著人骨,最后被鬣狗啃食殆盡。
雷蒂夫受到了親切的歡迎。祖魯戰士戴著美麗的珠子和鴕鳥毛為他跳舞,他們揮舞著獸皮制成的盾牌,羽毛在他們頭上擺動,受過訓練的紅色公牛也隨著他們的首飾有節奏地搖擺。丁岡本人光禿的頭頂涂著油,反射出光芒,他穿著紅白黑的衣服,離開了王座,在牛場門口親切地迎接了雷蒂夫。他們的談話很簡短,而且開門見山。雷蒂夫只想讓他的人民在無人居住的納塔爾定居,丁岡幾乎立刻就同意了。只要布爾人幫他個忙,就能在那里安居:幫他從山中的巴蘇陀人酋長西科尼拉(Sikonyela)手中搶回前幾天偷走的一些祖魯牛。當布爾人把這些牛最好還有西科尼拉,帶回姆貢貢德洛烏,他們就可以遷往納塔爾了。
雷蒂夫相當開心,和其他的布爾人一起興高采烈地騎馬返回德拉肯斯山一旁的開拓者營地。消息先于他們傳到了營地,阿非利堪人興奮地背誦著贊美詩、經文和預言,立即套上車,激動地踏上山間小道,匆忙涌過陡坡,前往納塔爾。最終,這里聚集了約有1000輛車和4000名布爾人,他們早早在丁岡領土內圖蓋拉河的源頭安營扎寨。新荷蘭的土地上出生了第一名公民,而這些開拓者感到,他們最糟糕、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雷蒂夫很快就履行了承諾。他帶著50名布爾人和10名祖魯人迅速進入巴蘇陀地區,將西科尼拉騙進了他們的營地,綁架了他,并以他為人質,迫使巴蘇陀人交出了他們偷走的700頭牛。一周后,雷蒂夫帶著70名志愿者和30名黑奴組成的隊伍,去向丁岡要求兌現承諾。但此時,開拓者們已經聽到流言,稱祖魯國王可能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友善。布爾人在菲格克普的勝利讓他警覺了起來——他對遷徙者魯莽進入納塔爾的行為頗為不滿;事實上,他并非真的想讓布爾人在他的領土上定居;從本質上來說,他就是個狡猾奸詐的嗜血狂人。(“誰能戰勝您呢?”他的戰士們在他面前又唱又跳,可以持續好幾個小時。“沒有王能戰勝您。他們可以使用火器,但仍然無法與您相提并論。”)
但雷蒂夫和手下仍然勇敢地回到姆貢貢德洛烏,而且再一次受到了尊敬和歡迎。人們再度為他們舞蹈、游行,國王不停地說著各種話題,祖魯戰士敲著戰鼓,來來回回行軍。三天的宴飲和討論后,丁岡宣布,一切都已經解決了,他用自己的標志簽署了一份證書,將圖蓋拉河和烏姆濟姆武布河(Umzimvubu River)之間的土地,“以及以海洋為起始,至我的領土極北之地任何有用的土地”,都贈予布爾人——“南非的荷蘭移民”。納塔爾屬于他們,“而且將永遠是他們的財產”。雷蒂夫和隨從把武器留在外面,進入莊園中央,用非洲的奠酒儀式來敲定這份協議。在狂野的鼓聲中,舞者在他們周圍搖擺旋轉,慶祝著這偉大的日子。
他們豪飲時,穿著飾有羽毛的黑色華服的丁岡突然站起來大喊:“殺了這些巫師!”(Bulala ama Tagati!)戰士和舞者立刻壓倒了布爾人。他們把這些人拖到處刑山,用獸皮制成的帶子把他們的手腳綁起來,用棍棒打他們的頭,把木釘從肛門釘入,一直到穿透他們的胸口。雷蒂夫是最后一個死去的:祖魯人強迫他親眼看著同胞遭受折磨,最后,他們把雷蒂夫的心肝挖出,并極具象征意義地將它們埋入穿過河流進入納塔爾的小道——丁岡侮辱性地將之稱為“農夫的路”。
7
不過開拓者們還沒有意識到,一個類似英國殖民地的地方已經在祖魯人不確定的同意下在海岸上建立起來了。這就是納塔爾港。納塔爾港并未得到倫敦政府的許可,因此雷蒂夫曾認為,可以很輕易地將其吸納進新荷蘭自由省——納塔爾唯一的帝國代表是一名圣公會傳教士,他曾是皇家海軍的軍官,被開普殖民地總督授予了治安官的權限。
這是一個又小又沒有生氣的定居點。除了幾座倉庫,這里的建筑散布在海岸樹叢中,都是泥糊成的小屋。這里的居民大多是心懷疑慮的探險者——象牙商人或獵人,他們的生活半是非洲習氣,身上既有歐洲服飾,也有祖魯裝束;他們娶了本地的妻子,手下本地人和混血兒組成的烏合之眾有時還會將他們尊為酋長。例如,芬恩(Fynn)家族是混血兒,也擁有自己忠誠的附屬部落——弗蘭克·芬恩是依茲恩孔比(iziNkhumbi)酋長,查爾斯·芬恩是依茲恩高文尼(iziNgolweni)首領,亨利則是恩辛比尼(Nsimbini)酋長。這類人一天中有半天都在叢林里,他們狩獵大象,用珠子和火器換取獸皮、肉類和象牙;而在家里,他們也活得如同游牧者,穿著自制的衣服和靴子,狗在身邊跑來跑去,房里堆滿獸皮、槍支和死去的獵物,各種黑人進進出出,或者在門口蹲著聊天。納塔爾港沒有防御要塞,沒有警察,也沒有教堂;雖然祖魯人理論上已經向英國女王轉讓了這座小港口及其海岸線,但他們并未真正嚴肅對待這一協定,而女王本人無疑連聽也沒聽說過。
忠心而虔誠的皇家海軍退休軍官加德納上校在此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因為這座海港聲名狼藉的居民并不怎么喜歡他。他曾短暫地說服這些居民組織成一個城鎮——命名為德班(Durban),以紀念開普殖民地總督本杰明·達爾班(Benjamin D’Urban)——又向倫敦政府請求承認其為英國殖民地,但這一提議在倫敦受到冷遇后,加德納就失去了權威和聲望,也沒有了幫手。他所有為這個社群建立秩序的嘗試都遭到斷然拒絕,因為居民們認為他過于自以為是。最后,他終于放棄了希望,不抱幻想地離開非洲,獻身于巴塔哥尼亞的慈善事業。⑦他離開時,居民們都松了一口氣:他們認為,如果加德納真的是英國王室的代表,他們寧愿選擇接受布爾人的統治——雖然布爾人同樣喜歡引用以西結的話,同樣喜歡向強大而神秘的神祈禱,但至少他們能夠理解邊疆和草原居民的精神。
然而,開拓者們從北部進入納塔爾的消息賦予了納塔爾港新的意義。在英國人看來,這些開拓者就是帝國秩序的背叛者。根據1836年《好望角刑罰法案》(the Cape of Good Hope Punishment Act),大英帝國對南緯25度線以南的所有英國臣民都擁有審判權——這讓他們的權威從好望角向北延伸了數百英里。因此,得知這些臣民在遠方的海岸線上制造麻煩,在土著中建立自命國家時,英國政府感到頗為惱火。但是,英國最近的武裝力量在格雷厄姆斯敦,而這些粗野的加爾文教徒動手屠殺巴蘇陀人或推翻可靠的祖魯國王的可能性,讓白廳方面心神不寧。最終,在1838年11月14日,開普殖民地總督喬治·內皮爾(George Napier)爵士宣布,將納塔爾港并入大英帝國——“該地區周圍的土著部落受到騷擾,主要是因為這些領土受到了某些從該殖民地向外移民的女王臣民的非法占領,而且這樣的騷擾可能仍將繼續并增加,因此帝國做出了合并決定”。
兩周后,英國艦隊出現在這座小港岸邊,一支部隊下船來到了岸上。米字旗在此地升起,第72步兵團的100名蘇格蘭高地人建起了專為此次行動而設的要塞——自然,要塞以維多利亞女王之名來命名。⑧
8
布爾人首要關心的是對黑人的復仇。姆貢貢德洛烏屠殺后,祖魯軍隊又掃蕩了納塔爾,在圖蓋拉河上游襲擊了分散扎營的布爾人,導致500人死亡,成百上千人負傷,數千頭牛被搶,使布爾人陷入了混亂。祖魯武士(impi)橫沖直撞,四處出擊,布爾人的突擊隊不斷受到伏擊,甚至英國人也被卷入戰斗——1838年3月,一名經過納塔爾的傳教士遇見了400名祖魯人,他們高喊著單調的戰歌,帶領他們的則是一名英國人,他戴著草帽,上面飾著一片鴕鳥毛,帶著一桿獵象槍,肩上還披著一塊豹皮。
部分遷徙者感到,這里注定不是他們的“錫安山”,于是繼續向北進入群山中。還有更多人向納塔爾的內陸地區遷移,有些人在山脈的背風處定居下來,有些人沿圖蓋拉河向東南方向跋涉,還有些人挺身作戰,希望奪得海岸地區。現在,他們為納塔爾共和國(Natal Republic)起草了成文憲法,并定都于納塔爾港西北約50英里的彼得馬里茨堡。但他們和姆貢貢德洛烏的舊賬還未算清。11月,就在第72步兵團在德班灣升起米字旗時,最受尊敬、思想最靈活的布爾人指揮官之一安德里斯·比勒陀利烏斯出任部隊總指揮,開始準備向丁岡進攻。“神啊,不要退縮,勇往直前,”部隊開拔前,長老們向他們懇求,“為了你們的英名,不要退縮。”比勒陀利烏斯和士兵也發誓,若上帝恩賜他們,讓他們戰勝丁岡,他們就會為他建造一座教堂,以紀念這個光榮的日子——“我們將會歡慶那一日,將它設為紀念日年年不忘……我們會告訴孩子們和我們一起慶祝,永遠記住這個日子,讓它在子孫后代中流傳。”
于是,400名憤怒的布爾人騎馬渡過圖蓋拉河,直奔姆貢貢德洛烏。12月15日,星期六,他們在恩康姆河(Ncome River)岸邊停下,準備度過第二天的安息日。他們搭起了臨時防御陣地,架好了三把槍。夜幕降臨時,他們發現周圍靜悄悄地蹲滿了數千名頭上戴著羽毛的祖魯戰士,一圈又一圈。“不要主動接觸他們,”比勒陀利烏斯說,“讓他們主動找上門來。”因此,太陽升起時,祖魯人仍然安靜地躲在陣地之外,布爾人則在陣地內肅穆地唱起贊美詩。
天亮了,祖魯人開始攻擊,他們的長矛打在盾牌上,發出大雨落下般的聲音,數百名祖魯戰士猛跳起來,落到布爾人的車上。但他們獲勝的希望渺茫。布爾人隱藏在固若金湯的車陣中,用速射消滅了不少祖魯戰士。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祖魯人一再沖鋒,但一次又一次地被殘酷地擋下來。最后,布爾人從車陣中跳出來,突擊隊員分散開來,沖向祖魯人,他們一邊跑一邊射擊,將祖魯人拖入河中,將蹲在河岸蘆葦叢中的祖魯人盡數殺死。那就像一場可怕的戰爭噩夢。一名布爾人事后寫道:“我記憶中只剩下叫喊、混亂和慟哭,還有無數黑人的面容。”此戰中,只有3名布爾人負傷,但至少有3000名祖魯人死去。他們“像肥沃的花園土地上長出的南瓜一樣”倒在地上,河流被他們的血染成了紅色。
布爾人得意揚揚地繼續沖向丁岡的莊園,卻發現它已被拋棄,空無一人。他們四處搜刮,破壞了此地剩下的所有東西,隨后虔敬地檢查了處刑山上的尸體,找到了皮特·雷蒂夫的背包,里面還完好無損地裝著丁岡將納塔爾全境轉讓給布爾人的轉讓證書。
9
布爾人在他們簡陋的首都彼得馬里茨堡建造了立誓要建的教堂,其后的每一年,他們都如誓言所約紀念“丁岡之日”(Dingaan’s Day)。⑨現在,納塔利亞共和國(Republic of Natalia)終于誕生了。正式的議會召開。有一段時間,開拓者們似乎真的抵達了他們的應許之地——“我要歡樂;我要分開示劍,丈量疏割谷。”(《詩篇》60:6)根據指令,每位遷徙者都獲得了兩處農場,每位公民都可以直接向議會的民選代表投訴。但這一切都將徒勞無功。他們經受無數苦痛,才剛從大英帝國令人膩煩的過度正直中逃離出來,但這個帝國絕不會允許他們建立獨立的國家,而他們一切的犧牲和苦難,在姆貢貢德洛烏和血河經歷的一切恐懼,最后都化為烏有。
最初,布爾人容忍了英國人在德班的存在——如今,納塔爾港已經換上了德班這個新名字。德班司令官亨利·杰維斯(Henry Jervis)海軍上校的首要任務就是在納塔爾重建和平,也正是他促使比勒陀利烏斯和丁岡達成了條約——但這并不是一項和解寬恕的協定,因為根據條約,丁岡的領土不得不繼續向北收縮到黑烏姆福洛濟河(Black Umfolozi River),即不僅向開拓者們割讓了整個納塔爾地區,還割讓了半個祖魯王國。然而,納塔爾恢復和平,布爾人在此地的優勢地位確立后,他們便開始堅持要英國人離開。他們不承認英國王室的宗主地位,不需要英國人的保護,也堅持不讓開普殖民地政府將據點擴大到納塔爾地區。他們向杰維斯提交了正式抗議書,抗議他在納塔爾的勢力,其中充滿感情地詳細回憶了他們長途遷徙的目的和經歷的苦難——他們“遭受侮辱、嘲弄和貶低之后”離開了好望角,他們與絲毫不敬神的野蠻部落艱苦戰斗,他們在殘忍的謀殺者丁岡手里遭受了無數折磨。他們表示,現在,他們決心做自己的主人。所有抵達德班的英國移民都將被視為納塔利亞共和國的敵人,如果他們得到了帝國武裝力量的支持,共和國將不惜發起戰爭。
出人意料的是,英國真的撤離了部隊,在那短暫的時期內,英國似乎還可能會承認共和國的獨立。但這不過是貓抓老鼠的把戲。1840年9月,納塔利亞共和國議會致信內皮爾,詢問“女王陛下能否仁慈地承認并宣布我們為一個自由而獨立的民族”;然而,即便是這樣一個謙卑的請求抵達倫敦的帝國中央政府時,經過層層過濾,殖民地部和福音派游說團體仍然收到了大量關于納塔利亞共和國種族主義政策的丑惡報告。似乎布爾人仍然保有奴隸,欺凌當地的酋長,而且毫不尊重人道帝國主義的原則。此外,沒有了英國人掌舵,共和國的政府結構本身也似乎開始走向崩潰。在他們的“應許之地”,這些遷徙者已不可救藥地開始自行其是:他們無視自己制定的土地法,拒絕在規定的地方定居,不斷相互爭執。成千上萬的土著涌入納塔爾,占據了他們原來的村莊,不僅威脅了當地治安,還令所有種族隔離的努力都毀于一旦。一艘美國商船抵達德班,與布爾人做起了紅火的生意——這是對英國商業保護區的一次無法容忍的入侵。而最重要的是,納塔爾地區發現了煤礦,而且可能對“臨近地區的蒸汽船航行極為重要”,倫敦很快也認定了這一點。
因此,1841年12月,共和國試圖在未經詢問蓬多人(Pondos)國王的情況下,將數千名不受歡迎的黑人驅逐至北方的蓬多蘭地區(Pondoland)時,大英帝國再一次介入。喬治·內皮爾爵士警告納塔利亞人,無論他們個人意愿如何,他們都仍然是英國臣民。從恩蓋齊河(Umgazi River)出發,經過陸上長途行軍后,英軍于1842年5月再度抵達德班。他們紅色的軍裝上有金質扣飾,部隊中有一隊騎兵,帶著兩三門炮,軍人們還帶著妻子和孩子,跟著上百個仆人,刺刀在陽光下閃光,戰鼓不斷敲響——這種耀武揚威、優雅和優越感,令布爾人厭惡。
10
遙遠的帝國權威對開拓者們施加的阻礙行為,如此漫不經心卻毫不退讓,這令阿非利堪人在心中永遠將帝國視為敵人。他們對大遷徙的記憶,其中的象征意義和人們的犧牲,無數布爾人死去的河流“莫得斯普雷特”(Moordspruit)、他們的垂淚之地溫寧(Weenen) ⑩,都成了阿非利堪人傳奇的中心概念,未來數代阿非利堪人都將圍繞這些概念保存他們的民族認同,堅定他們的態度:血河、誓言教堂、丁岡的莊園,甚至他們遷徙用的貨車的形象,都將成為自尊的象征、他們部落身份的象征——而在很多方面,這些遷徙的布爾人也確實是一個非洲部落,他們說著同樣的語言,他們擁有土地、牛群、奴隸,相信復仇和原始的神,與祖魯人和巴蘇陀人并沒有多少不同。
布爾人再度嘗試保衛他們的納塔利亞共和國,他們迅速包圍了維多利亞要塞中的部隊,而且幾乎就要迫使他們因斷糧而投降。然而,他們再一次遭到了挫敗。一位年輕的英國人迪克·金(Dick King)沖出了封鎖線,沒日沒夜地騎馬趕路三天,穿越特蘭斯凱的荒原,為格雷厄姆斯敦的指揮官送去了警報。6月25日,三桅快速戰艦“南安普敦”號抵達了德班灣,這就注定了共和國的命運。在這幾年,納塔爾是英國殖民地中英國化最徹底的地方,在官方定義中,它是“傳播文明和基督教恩典的中心之地”,而布爾人中最富于夢想、最不屈的一群人則再次打包好槍支和《圣經》,向更深的內陸遷徙而去——他們越過高高的德拉肯斯山,渡過法爾河,在馬塔貝萊部落領地深處高高的貧瘠高原上,建立了德蘭士瓦共和國。這一次,他們終于走得夠遠,這個地區相當貧瘠,缺乏吸引力,因而即便是英國人的帝國沖動,似乎也不想再度打擾他們的“甜蜜生活”。
腳注
①?為了閱讀方便,我使用了這個當時并不存在的種群名稱。事實上,“阿非利堪人”這個詞要到19世紀最后幾十年擁有了政治寓意后,才開始被人們大量使用;在19世紀30年代,“布爾人”(Boer)這個詞的開頭字母也是小寫,意義還僅僅是“農民”。
②?卡利登礦泉浴場現在仍然存在,周圍有一座酒店的廢墟,還有一棵美麗的老橡膠樹,它過去必定曾為不少從印度來的英國人提供蔭蔽吧。
③?一個世紀后,埃及人也是這么稱呼他們的——“不列顛帝國的紅脖子頑固分子”。
④?塔巴恩丘位于布隆方丹以東40英里。移民們走的路大致和現在從開普敦到約翰內斯堡的路差不多,在諾瓦爾斯蓬特(Norvalspont)渡過奧蘭治河。如果我對大遷徙的描寫看起來過于浪漫化的話,那可能是因為,我雖然有判斷力,但是仍然抱有一種對布爾國家的古老欽羨,我希望能擁有他們那樣的無畏品質,而且他們制作的肉干我也很喜歡。
⑤?從形式和目的上來看,這份宣言都和伊恩·史密斯1965年發表的《羅得西亞獨立宣言》(Declaration of Rhodesian Independence)明顯相似。
⑥?至于雷克斯究竟是否擁有王室血統,或者像某些憤世嫉俗者說的,來自白教堂區(Whitechapel)著名的雷克斯家族,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現代克尼斯納的浪漫主義者相信,他是喬治的貴格派情婦漢娜·萊特富特(Hannah Lightfoot)的孩子,還認為他們至今還能在克尼斯納找到漢諾威王室典型的面容;但雷克斯在梅爾克豪特村社的墓碑上只寫著:紀念喬治·雷克斯紳士,克尼斯納的建立者和所有者,卒于1839年4月3日。
⑦?1851年,他因為饑餓死于巴塔哥尼亞。有七名英國人在這次私人傳教活動中登上火地群島海岸附近的皮克頓島(Picton Island),試圖讓充滿敵意的土著皈依基督教,加德納正是七人中最后一名幸存者。
⑧?這座要塞如今仍然屹立,它過去的火藥庫如今成了教堂,里面有一座納塔爾的名人堂——其中紀念的所有人正好都是英國人。
⑨?這座教堂雖然一度被忽視近一個世紀,曾被用作茶室,但如今已經恢復為誓言教堂。在1952年,12月16日的丁岡之日被重新命名為圣約之日(Day of the Covenant)。強硬的阿非利堪人仍然不想看到說英語的南非人參與這一民族節日,而1972年,祖魯酋長蓋夏·布特萊齊(Gatsha Buthelezi)提出了一個尷尬的建議,表示也可以邀請一些祖魯人參加慶祝,這讓問題變得更加復雜。
⑩?這兩個地名均來自荷蘭語,前者意為“屠殺之泉”,后者意為“流淚”。——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