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親戚或余悲

拆遷區的紅磚墻上，“拆”字被雨水泡得發漲，像塊洇開的血漬。林丹踩著碎磚往里走，鞋底碾過玻璃碴，發出細碎的聲響。第三次來這片區域，他想找幾個沒采訪過的老街坊，補補拆遷補償政策的細節。

“你是……上次來問情況的記者？”

一個女聲在背后響起，帶著點沙啞。林野轉過身，看見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手里拎著個空布袋，布袋上印著“市一院”的字樣。她眼睛很紅，眼下的青黑重得像化不開的墨。

“是我，林丹。”他說，“您是？”

“我是趙德蓉的女兒，叫我曉靜就行。”她捏著名片的手指用力，指節泛白，“我媽……上周走了。”

林丹愣了一下。趙德蓉就是那晚出現在他身后拍打自己的身影。鄰居都說她“信那個什么療愈，信得魔怔了，死得不明不白”。

曉靜沒等他接話，自顧自地往巷子深處走。林丹跟在她身后，看見她走到一間鎖著的平房前，從褲兜里摸出鑰匙。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股混合著艾草和藥油的味道涌出來。

“這是我媽住了一輩子的地方。”曉靜站在堂屋中央，環顧四周。墻上貼著歪歪扭扭的符咒，桌角堆著十幾個玻璃罐，里面泡著不知名的草藥；最顯眼的是個相框，老太太穿著紅棉襖，笑得眼睛瞇成條縫，旁邊擺著張泛黃的“能量療愈結業證”。

“她去年查出肺部原位癌，醫生說早期能治。”曉靜拿起相框，指腹摩挲著照片里的人，“可她不信。那個姓王的導師說，那是‘身體在排負能量’，讓她停了所有藥，天天在家‘打坐調頻’，喝他配的‘能量水’。”

她的聲音開始發顫：“我跪下來求她去醫院，她把我推出去，說我‘被現代醫學洗腦了’。她說導師說了，只要心夠誠，癌細胞會自己消失……，所有的西醫都是過度醫療。”

曉靜突然蹲下去，捂住臉。布袋從手里滑落，滾出個藥瓶，標簽上寫著“靶向藥”，瓶身是空的。“我偷偷給她買的藥，她全扔了。最后那幾天，她咳得直不起腰，還對著空氣說‘快了，能量快通暢了’……”

她還嗆我，你說是能量療法假的，那怎么會進醫保能報銷？

林丹蹲下身，想遞張紙巾，卻看見她手背上有塊淤青。“這是……”

“前陣子跟她搶那個導師的錄音筆，被她推的。”曉靜自嘲地笑了笑，眼淚卻掉得更兇，“她到死都覺得我是害她，覺得導師才是救她的人。”

“現在她死了，這個療法也終于被退出醫保了。死的也不止我媽一個人。可是媽媽啊，這苦我和誰說去，為什么外人一說就信，我的話你偏不聽？！”

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陽光透過枝葉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曉靜忽然抬起頭，眼睛亮得嚇人：“記者同志，你說……這些騙人的東西會不會得到懲罰？”

林丹想起那個青白色的身影，想起那句消散在夜色里的“別讓她怪我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看見曉靜從布袋里掏出個東西——是張揉皺的便簽，上面是老太太歪歪扭扭的字：“小靜，媽不是傻，媽只是想活得不那么疼。”

字跡被眼淚泡過，暈成了一片模糊的藍。曉靜把便簽按在胸口，像捧著塊滾燙的烙鐵。

“她總說，她要好起來，怕拖累我。”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可我寧愿她拖累我一輩子啊。她還是個退休教授，為什么老了這么容易上這些當。”

林丹默默打開錄音筆，指尖在按鍵上停了很久。風吹過空蕩的堂屋，桌上的玻璃罐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低聲說著抱歉。

堂屋里的光線忽然暗了暗，像是被什么東西擋住了窗戶。

林丹眼角的余光瞥見墻角有團模糊的影子，慢慢凝出人形。是趙德蓉老太太，只是臉色比照片里淡了許多，像蒙著層薄紗。

她的目光直勾勾落在曉靜身上，嘴唇動了動，卻沒聲音。曉靜正低頭看著那張便簽，肩膀一抽一抽的，完全沒察覺。

老太太往前走了兩步，腳像踩在棉花上，沒發出半點聲響。她想去碰女兒的后背，手伸到一半，卻徑直穿了過去。曉靜猛地打了個寒顫，抬頭往四周看了看：“怎么突然這么冷……”

林丹的心跳得有點快。他看著老太太急得眼眶泛紅，嘴巴一張一合，無聲地重復著三個字。那口型他看得真切——是“對不起”。

“曉靜，”林丹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干澀，“你媽媽……她或許有自己的難處。”

曉靜愣了愣，擦掉眼淚：“難處？她的難處就是那個騙子導師！她寧愿信外人，都不信我……”

“不是的。”林丹的視線越過曉靜，落在老太太身上。她正指著桌上的相框，那里除了結業證，還壓著張曉靜小時候的照片，扎著羊角辮，笑得露出兩顆門牙。

“你看，”林丹指著照片，“或許她不是不信你，是……”他想起老太太那句“想活得不那么疼”，想起空藥瓶和便簽上的字，“是怕你擔心，怕給你添麻煩。”

老太太的身影晃了晃，像是激動起來。她對著曉靜的方向，用力張開嘴，這次林丹幾乎能聽見那無聲的呼喊——“媽媽愛你”。

曉靜的眼淚突然又涌了上來，她捂住臉，蹲在地上哭出了聲：“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我就是……就是想她啊……”

風從敞開的門里灌進來，卷起地上的一張廢紙，打著旋兒飄到曉靜腳邊。紙上是老太太練寫的字，歪歪扭扭的，正是曉靜的名字。

老太太看著女兒哭，自己也跟著抹眼睛，可眼淚剛涌出來就化成了煙。她最后深深看了曉靜一眼，身影漸漸淡下去，像被風吹散的霧。長長的一聲嘆息，走了。

林丹望著空蕩蕩的墻角，輕聲說：“她一定很愛你。”

曉靜抬起頭，淚眼朦朧里，好像看見媽媽站過的地方，陽光正慢慢鋪進來，暖融融的，像小時候媽媽的手，輕輕的撫摸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