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尋常人家

林丹掏出鑰匙開門時，聽見屋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伴隨著爪子撓地板的聲音。鑰匙剛插進鎖孔，門就被從里面“頂”開了一條縫——不是人頂的，是條黃白相間的土狗，正搖著尾巴用鼻子拱門板，看見林野，立刻發出“嗚嗚”的撒嬌聲，前爪扒住他的褲腿不放。

“偵探。”林丹像賊一樣閃進屋內，門開到最小限度，生怕貓狗跑出去，彎腰揉了揉狗腦袋，這名字是他爸起的，說是希望這狗能像偵探一樣“看家護院”，結果養了三年，發現偵探的意思是家里哪有好吃的，他都能找得到，別的就別指望了。

偵探還沒膩歪夠，沙發上又跳下來個影子，是只貍花貓，毛色雜得像塊補丁，正是小花。它不像偵探那么熱情，只是慢悠悠走過來，用尾巴尖掃了掃林丹的腳踝，喉嚨里發出“咕嚕”聲，同時打喉嚨里喝喝聲，那是呵斥狗。

“回來了？”客廳里傳來他媽的聲音。林丹換了鞋走進來，他媽正在翻手機，腳邊堆著剛摘好的青菜。客廳不大，擺著一套用了十幾年的布藝沙發，扶手上搭著他爸的老花鏡和一份翻得卷邊的報紙。墻上掛著張全家福，是他高中畢業那年拍的，照片里的他還穿著校服，爸媽比現在看著年輕些，站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笑得挺燦爛。

“買可樂了？”他爸從里屋走出來，手里拿著個搪瓷杯，里面泡著濃茶。他爸退休前在地質隊跑野外，曬得黝黑，背有點駝，是常年扛儀器落下的毛病，退休后也沒好。“天天喝那玩意兒，對身體不好。”

“知道了。”林丹把可樂箱往墻角一放，那里已經堆了不少被收拾過的空瓶，是他這幾個月的“戰績”。

他家住的是老城區的兩層小樓，帶個小院子，還是爺爺那輩參加房改傳下來的。一樓是客廳、廚房和他爸媽的房間，二樓隔出了一間臥室，是林丹的。房子老，墻皮有些地方已經剝落，窗戶都是老式樣，開關時會發出“吱呀”的響聲，但收拾得干凈，陽臺上擺著他媽種的綠蘿和月季，葉子油亮，透著股踏實的煙火氣。

“晚飯想吃啥？”他媽放下針線，站起身拍了拍圍裙，“冰箱里有排骨，再給你燒個湯？”

“都行。”林丹往沙發上一坐，偵探立刻跳上來，蜷在他腿邊。小花則跳上茶幾，慢條斯理地舔爪子，眼睛卻瞟著廚房的方向，顯然是在等開飯。

他爸坐在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喝了口茶，沒看他，卻慢悠悠地說：“王阿姨今天來串門，說她兒子單位招文員，問你要不要去試試。”

林丹摸偵探腦袋的手頓了頓。“不想去。”

“那你想干啥？”他爸的聲音沉了點，“畢業三個月了，天天在家待著，這樣你心情也不會好，就你……”

“老林！”他媽從廚房探出頭，打斷他，“孩子剛畢業，讓他歇歇怎么了？”她轉向林野，語氣緩和下來，“不想去就不去，媽不催你。不過你也別總悶在屋里，明天早點起，跟我去菜場轉轉。”

林丹“嗯”了一聲，沒說話。他知道爸媽是擔心他，只是他們不知道，他不是不想找工作，是有點怕。以前在學校，宿舍里人多，那些“東西”不常來，可回了家，這老房子周圍總有些若有若無的影子，有時是在院子里踱步的老太太，有時是趴在墻頭的半大孩子，大多時候只是晃一晃就不見了，可萬一上班時突然撞見，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被人當神經病。

“西瓜”，他媽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出來，放在茶幾上。也用下巴示意他爸吃。

林丹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口。

“前面小樓周大爺以前跟你爸是同事，”他媽坐下來，嘆了口氣，“在地質隊待過兩年，后來身體不好才調去了工廠。人挺好的，就是走得太早了……”

他爸沒接話，只是又喝了口茶，眼神落在窗外。夕陽把老房子的影子拉得很長，院子里的石榴樹結了幾個青果子，偵探趴在林野腿上打盹，小花則如愿以償地從他媽手里叼走了一小塊火腿，躲到沙發底下慢慢嚼。

林丹看著茶幾上的西瓜皮，突然想起剛才在302周大爺家看到的那只五斗柜，跟他家客廳里這個有點像，都是紅黃色的漆，帶著歲月磨出來的光澤。他小時候總愛趴在五斗柜邊上寫作業，他媽就在旁邊的縫紉機上干活，他爸從野外回來，會把帶回來的小石頭偷偷塞進他的口袋。

那時候他還不懂自己看見的“影子”是什么，只覺得那些透明的人挺好玩，會對著他笑，有時還會幫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鉛筆。是后來長大了，才慢慢明白，那些都是沒走完的人，帶著沒了的事，困在熟悉的地方，等著什么。

“明天我跟你去菜場，幫你提菜。”林丹突然說。

他媽開心的笑了：“好啊。”同時掃了一眼老頭子，意思是說你還想要怎樣，這么乖的孩子。

他爸沒說話，但林丹看見，他端著茶杯的手，輕輕晃了一下，杯沿的茶葉末，落進了琥珀色的茶水里。

二樓的臥室里，林丹躺在床上，聽著樓下傳來的電視聲，還有偵探偶爾的出氣聲。窗外的月光透過木框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狀的影子。他摸出手機，屏幕亮起來，映出他自己的臉——普通的眉眼，有點黑眼圈，是常年熬夜的緣故，看起來和別的剛畢業的年輕人沒什么兩樣，誰也看不出，這雙眼睛里藏著另一個世界。

他打開備忘錄，敲了幾個字：302，周大爺，戒指。

然后停頓了一下，又加上：找到，心愿了。

屏幕暗下去的時候，他好像聽見院子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像風拂過樹葉。林野翻了個身，對著墻，嘴角勾了勾。

煩惱管他呢，反正明天還要跟媽媽去菜場，先想想好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