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夏夜燈火

晚上十點半，上海的暑氣還沒褪干凈。林丹捧著剛買的冰可樂吸著，踩著人字拖啪嗒啪嗒穿過小區的林蔭道。梧桐樹葉被晚風掀得嘩啦響，混著遠處空調外機的嗡鳴，還有……一陣若有若無的、像是老式座鐘齒輪卡殼的“咔噠”聲。

他頓了頓，側耳聽。

聲音是從旁邊那棟老式居民樓里飄出來的。紅磚墻斑駁得露出里面的磚縫，三樓某扇窗亮著昏黃的燈，窗簾沒拉嚴，能看見里面晃動的人影——不對，那影子太淡了，邊緣還在發虛，像被水洇過的墨痕。

林丹嘆了口氣，低頭踢開腳邊的空礦泉水瓶，心里嘲笑自己真應該去撿瓶子才對。畢業三個月，工作沒找到，天天在家打游戲、喝可樂，唯一的“特長”就是這雙破眼睛，從小到大都能看見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以前在學校宿舍還好，熄燈后頂多撞見個飄在走廊里的半透明學姐，習慣了還可以打聲招呼，畢竟學姐的話要聽。

現在又回了老城區，周圍全是幾十年的老房子，這下倒好，出門買瓶水都能遇上“鄰居”。

他加快腳步想趕緊回家，那“咔噠”聲卻追了上來，像有人提著生銹的發條玩具跟在他身后。

林丹忽的停下，轉過身。

路燈下站著個老頭，穿件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背有點駝，手里攥著個棕色的皮夾子。他的臉很模糊，像是隔著層毛玻璃，但林丹能感覺到他在“看”自己，眼神里帶著股執拗的急切。這使老頭的眼神顯得幽幽的，像野外的動物。

“小伙子，”老頭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幫個忙唄？”

林丹皺了皺眉。

他以前也遇見過要幫忙的，大多是找東西——丟了的鑰匙、沒送出去的信、藏在床底的私房錢。他一般懶得管，但這老頭身上的“氣”不太一樣，很沉，像是有什么事沒做完，拖得他連形態都快維持不住了。

“我忙著呢。”林丹嘴上這么說，腳卻沒動。

老頭急了，往前湊了兩步，手里的皮夾子攥得更緊了：“就找個東西，很快的！我家老太婆的……戒指，金的，上面鑲著顆紅石頭的那種。”他的聲音開始發飄，“我記得放在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屜里，怎么就找不著了呢……她明天要穿那件藍布衫出門，得戴著戒指才好看啊……”

林丹挑眉。五斗柜？藍布衫？這細節倒是挺清楚。他抬頭看了眼那棟老樓，三樓的燈還亮著。“你家在三樓？”

老頭猛點頭，透明的腦袋差點晃散架：“對對對，302！麻煩你……去幫我找找？”

“我怎么幫你？”林丹抱起胳膊，“我又不是開鎖匠，也不是偵探。”

“我……”老頭愣了一下，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活人了，語氣低落下來，“我進不去了……門是鎖著的，我敲了好幾天了，老太婆聽不見……”他低頭看著手里的皮夾子，聲音發顫，“那戒指是我跟她剛結婚的時候買的，她總說太土氣，卻天天戴著……那天她生氣，摘下來扔桌上了，我想著收起來，回頭哄她戴上，結果……”

他沒說下去，但林丹大概猜到了。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某天人突然沒了，有些事就成了永遠的遺憾。

林丹踢了踢地面，“私闖民宅是犯法的。”

老頭急得團團轉，襯衫的袖子都快被他揪透明了：“不用撬門！302的門底下有縫，你幫我喊一聲，就說‘老周找戒指’，老太婆聽得懂的！她不會和人多嘴的。要是開門了，你就幫我看看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屜，就在……就在一沓藍布衫下面壓著呢！”

林丹沉默了幾秒。他住這片區十幾年，302的老太太他有點印象，是個矮胖的老太太，每天早上都拎著個布袋子去菜場，見人就笑瞇瞇地打招呼。前段時間好像確實沒怎么見到，原來是家里出事了。

“行吧。”林丹把可樂箱換了個手，“就這一次啊，下次別跟著我了。”

老頭樂得差點鞠躬，轉身就往樓道飄，飄了兩步又回頭，對著林丹比劃：“聽我說謝謝你……”

林丹沒理他，抱著可樂箱往樓道走。老式樓道沒電梯，樓梯扶手積著層薄灰，墻角堆著別人扔掉的舊家具。走到三樓，302的門果然關著，門縫里透出暖黃的燈光，還隱約能聽見收音機的聲音，在播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

他按了門鈴，沒人應。再按，還是沒反應。

“老太婆耳背。”老頭在旁邊念叨，“你大點聲喊！”

林丹深吸一口氣，對著門喊：“302的阿姨！有人嗎？我是樓下的，幫周大爺來看看東西！”

里面的收音機聲停了。過了幾秒，門“咔噠”一聲開了條縫，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探出頭，眼睛有點紅，看見林丹，愣了愣：“你是……老林家的那孩子？”

“是我，阿姨。”林丹討好的微笑，小聲的說，“我剛才在樓下……好像聽見周大爺說，您有個戒指找不著了？”

老太太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顫巍巍地打開門：“進來吧進來吧……唉，你周大爺走了快一個月了，我這腦子也糊涂了，那戒指明明記得他收起來了，翻遍了家都找不著……你從小就……”

說到這，老太太禮貌的住了。畢竟邪名在外可能人家并不愛提。

林丹并不在意，跟著她進了屋。屋里收拾得很干凈，家具都是老式的，木頭都擦得泛光，五斗柜就放在客廳靠窗的位置，漆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頭紋路。老太太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那戒指是我們結婚那年買的，他跑了三個供銷社才買到的，上面的紅石頭是玻璃的，不值錢，但他總說好看……明天我想戴著戒指去看看他，可就是找不到啊。”

林丹走到五斗柜前，老頭就飄在柜子旁邊，急得直跺腳：“下面的抽屜！最下面那個！”

他拉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面果然放著一沓疊得整整齊齊的藍布衫，折得筆挺。林野伸手在最底下摸了摸，指尖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

他把東西拿出來，是個小小的紅絨盒子。打開一看，里面躺著枚金戒指，戒面是顆小小的紅玻璃，邊緣已經磨得有點發亮了。

“找到了！”林丹把戒指遞給老太太。

老太太接過盒子，手都在抖，眼淚掉在紅絨布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找到了……找到了就好……老頭子啊，你還是這么細心……”

林丹沒說話。他看見老頭站在老太太身后，臉上的模糊感淡了不少，嘴角還帶著滿足的笑。他對著林丹比劃了個“謝謝”的手勢，然后慢慢變得透明，最后像煙霧一樣散了，空氣中那股沉郁的“氣”也跟著消失了。

老太太還在對著戒指抹眼淚，林丹悄悄退到門口：“阿姨，那我先走了。”

“哎哎，謝謝你啊小伙子！”老太太抬頭，想留他吃水果，林丹已經溜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晚風里的“咔噠”聲不見了。林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可樂箱，突然覺得有點餓。他拐進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買了個粢飯團。

回家的路上，林丹咬著飯團，聽見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還有情侶吵架的聲音，汽車鳴笛的聲音——都是這座城市最普通的雜音。他趿拉著鞋板兒，想，夏夜還是美好的，也許畢業之后，也不是只能在家打游戲。

至少，如果能幫人找找東西，了卻他們未了的心愿，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他幸福的嘆了一口氣，夜色里，老樓的各戶燈光讓夏夜格外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