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4日。
曾許夜間斷斷續續,醒了好多次。他只要一閉眼就就會夢見宋詞那副干枯的軀體,面無血色,甚至什么時候死掉了他也無從得知。
而間隙中他又會夢見曾鐵時常模模糊糊地出現在夢里。他這個夜晚睡得很累,以至于醒來時渾身酸疼。
這還是他戒藥之后第一次感覺渾身疼。
從六點開始,任澗就給曾許留了個言,稱自己已經到宋詞家了。曾許驚愕地看著清晰的黑字,一時迷茫。
他第一時間向玫瑰小區趕去,并在樓門口看到了忙前忙后的任澗。定眼一看,居然還有幾位搬運師傅在抬著一架鋼琴。
“任澗?你這是?”曾許十分詫異。
“你來了。”任澗看起來尤為憔悴,黑眼圈重得嚇人,“我說了,我要為宋詞寫一首歌,我就要唱給她聽。”
曾許愕然:“你寫出來了?”
“嗯。”任澗時而就長閉著眼,看起來有些飄飄然,“用了一晚上的時間,我為她寫了一首……其實也是站在她的角度為我。”
曾許再一次震驚:“你一整夜沒睡嗎?”
任澗點點頭,不以為然。
“天啊。”曾許感慨,“你真的沒有辜負宋詞。她說你特別有才華,也很欣賞你,你居然能一晚上寫出一首歌來。”
“也是……在贖罪吧。”任澗說得曾許不明所以,便解釋,“其實我對宋詞十分愧疚,明明知道她時日不多,卻還是沒有給到足夠多的陪伴。虧我一口一個最好的朋友,到頭來我其實根本沒有把這份友誼放在第一位。”
曾許醍醐灌頂,倒吸一口涼氣。他似乎明白任澗說的是什么。
曾許和任澗以及宋詞在經歷了某些事情以后自然地成了感情要好的好朋友。但其中曾許和任澗的友誼并不純粹,是有愛意的情愫所在的。這種情愫在青春期永遠操縱著少年少女付出更多時間精力。
因此,哪怕宋詞是給予任澗最多關照的、對任澗最溫柔的、不顧一切與宋詞一起挑戰這個世界的,可在任澗心中,她似乎一直沒有曾許帶給她的感覺強烈。
也因此,她未給到宋詞足夠的陪伴,導致此刻追悔莫及。
如果每個人都把青春寫成一本書,那自己絕對是書的主角。而身為男主或女主的少年少女,自然會為自己編寫一個女主或男主,并奮力寫下一個圓滿的結局。
而其他人,自然而然成為了配角。他們的戲份不多,盡管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可他們在這本書中始終被主角擋在后面。宋詞似乎就是這樣一個悲哀的人。
曾許和任澗口口聲聲說宋詞是最好的朋友,卻把大把的時間都花在了彼此身上,為任澗的抑郁癥著魔,為曾許的戒斷反應抓狂,大費周章中,卻忽略了身患絕癥的宋詞。
這種愧疚感在宋詞快不行了的時候,愈發強烈。正如當初曾許對曾鐵的愧疚,也是姍姍來遲。
可時間就是這樣調皮,從不等人后悔。
……
曾許看著師傅們把鋼琴搬進宋詞家中,駐足在大廳里,麻木地看著床上干枯的宋詞。她的生命已如外貌一般瀕臨枯竭,令人看了萬分觸動。
從宋詞爸爸口中得知,她現在已經意識不清醒,認不出人了。
任澗輕輕走到宋詞面前,看著她渾濁的眼睛,強忍住淚水問:“宋詞,我來啦……”
“你是……”宋詞張張嘴,欲言又止。
任澗抹了把淚,握住她冰冷的手:“宋詞,我是任澗,是你最好的朋友。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你想讓我為你寫一首歌。今天,我要把它第一個唱給你聽……”
宋詞半張著嘴,重復著:“唱歌……嗎……”
“對,這是給你的歌。”任澗松開她的手,坐到鋼琴前,手指還殘留著溫熱的淚水。
“宋詞,這是被你拯救的我,寫給無法被拯救的你……”
任澗壓住心中的巨大悲痛,手指搭在了鋼琴上,零碎的琴音在臥室里響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清弱的嗓音哼唱著主歌。
任澗徹夜用盡情感凝結的歌詞,從她口中顫顫巍巍地哼出,好似從冰山底部開裂一般。這是她畢生寫過最完美的詞。
……
「我也曾想過和這個世界說再見,
因為那時的我像個孤獨的瓶蓋。
廢棄地散落在繁華的街上,
心底卻沒有想要去的地方。
那些鷲尾草的搖曳,荊棘鳥的滑翔,
都漸遠在遙遠的記憶里。
風中只有紅嘴鷗叼啄著往事,
飛向迷離的遠方。
斑駁的敗墻和報廢的路燈,
掛在心底那串生銹的風鈴。
我多想改變這破碎的一切啊,
可你知道這有多難啊。
也許我可以無視死亡,
等來那些有暖意的時光,
也許那薔薇的遲敗,
就會讓我看到晨曦的微光。
我也曾想過和愛的人說再見,
因為每次絕望時會哭到沒有聲音。
與看不見的惡魔交戰太疲憊了,
認真的活著是多么艱難的事情。
那些蜷縮在床角顫抖的日子啊,
疼得好像呼吸都是奢侈的。
無休止的接受別人和自己的鄙視,
或許比死還讓人恐懼。
午夜的雪花,未讀信息的提醒,
遠處舊燈塔忽明忽暗的亮光。
我多想靠近這溫熱的一切啊,
可你知道這有多痛嗎。
也許我可以無視死亡,
等到心底重燃對生的渴望,
即使那一點點的希望,
或許就能重燃我對這場生命的期待。」
任澗在宋詞的床頭,給她唱著一首生命之歌。沒有復雜的和弦,沒有多余的技巧,她用簡單的琴音和童謠一般的哼唱,將這首歌念念有詞地獻給宋詞,清冷的聲音配合著鋼琴的低音,使得整首歌讓人喘不上來氣。副歌本有的高音,在任澗哽咽的喉中,只能擠出煙霧般縹緲,縈繞在宋詞耳邊。
任澗邊彈邊看著宋詞,似乎向她訴說自己曾經痛苦的經歷,卻因宋詞的出現而勇于生活。曾許聽著她的詞,眼淚無法自控,心臟幾乎快要停止了。
后半段鋼琴節奏疾快,情感從琴鍵中溢出。沉重的彈奏與希望的吟唱交織在一起,將宋詞最害怕的死亡描繪得也不過如此。
冰冷虛無的文字,在任澗難以抑制的哭腔中顫抖著唱出,把悲傷與不舍完全具象化。任澗幾乎是哽咽著唱完整首歌的。當最后一個音落定后,她已然趴伏在鋼琴上,埋頭痛哭,泣不成聲。
這首歌看似處處是以任澗的視角在寫克服病魔,實際上卻是生命的升華。疼痛,恐懼,孤獨,絕望,這一系列都發生在宋詞身上。如果可以,任澗希望宋詞也能在經歷鬼門關后,健健康康地活著。
“任澗……”突然,宋詞擠出微弱的聲音,“是任澗……寫給我的歌……真好聽……”
任澗渾身一怵,像是在杳無生機的茫茫雪山尋得一朵珍稀的冰玫瑰一般,崩潰地趴在鋼琴上,哭到窒息。
宋詞微弱地把任澗叫到床邊,任澗只覺得頭重腳輕,快要聽不到她說話了。宋詞艱難地伸出手,輕輕點在任澗的手掌上,慘敗的嘴唇吃力地張開。
“任澗……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有花的地方……等到春天,我就會化成粉色的蝴蝶……回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