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好大,大得眾聲喧嘩都聽不見;雨好大,大得世間萬物都看不見……
曾許飛奔在雨夜的街道,瘋了一般穿梭在車影之間,全然不顧車鳴與謾罵。
他已經(jīng)分辨不出衣服濕透是因為汗水還是雨水,只覺得身上的衣服好沉重,減緩了自己奔跑的速度。濕透的衣服在不斷吸收著曾許的體溫,他快要沒有力氣了。
他也分辨不出遮擋在眼前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只是無論他怎么抹,眼前還是模糊一片,看不清去向的路。他快要迷失方向了。
“爸……爸……”曾許不斷抹著眼眶,嘴里念念有詞,一刻不敢怠慢,穿越風雨,只為見到那個人。
風把他的帽子吹飛了,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耳后,眼睛都睜不開了。忽然他絆了一下,撲通一下摔在地上,磕破了膝蓋,顱內(nèi)也突然又傳來戒斷反應帶來的疼痛。他趴在水中,雙眼朦朧。
突然,曾許抹了一把臉,目光透過大雨,看到遠處的馬路上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側(cè)翻著,應急閃光燈像是風雨迷霧中的燈塔,一下子給了曾許明確的方向。
他踉踉蹌蹌跑到白色轎車旁邊,發(fā)現(xiàn)積水的地面明顯的有一道車輪擦痕,車門在劇烈的翻滾下嚴重地變了形,前擋風玻璃碎得一塌糊涂,駕駛室里一片狼藉,還有點滴血跡沒有被雨水沖刷掉。
曾許害怕得雙腿發(fā)軟,不知是心悸還是寒冷,讓他渾身不停地發(fā)抖。他瘋了似的扶著車,四下尋找,歇斯底里地喊:“爸……爸!爸!!”
曾許咬牙咧嘴,眼淚不爭氣地淌。他離開廢棄的車,發(fā)瘋地朝醫(yī)院跑去。
“求你了,堅持住……我來了!”
一個人影在大雨滂沱之中逐漸虛無。
……
趕到了醫(yī)院的曾許喘著粗氣,感覺頭好痛,眼睛也要炸開了一樣。他跑到曾鐵的急救室,正碰上醫(yī)生從中走出,看到匆忙的曾許,他一眼認定了這就是患者的兒子。
因為他們兩個實在是太像了。
“曾鐵家屬嗎?你終于來了。”醫(yī)生拉過渾身濕透的曾許。
“大夫,我爸呢?他怎么樣了?”曾許邊哽咽邊問,雙眼通紅。
“你父親……他……”醫(yī)生頓了頓,低聲說,“救不過來了,我們用盡了辦法,可他身上多處骨折,內(nèi)臟全碎了,就剩下一口氣了……他一直念叨著兒子,估計就想見你一面……”
曾許一把推開醫(yī)生,沖進搶救室,看到曾鐵渾身是血地躺在床上,雙眼一下子就模糊了。
“爸!!”曾許撲過去,重重地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兒……子……?”曾鐵艱難地發(fā)出微弱的聲音。
“爸,是我,我來了……”曾許握住曾鐵血紅色的手,“你堅持住啊,一定能活下去的,你堅持住……”
曾許埋著頭,淚水縱橫。曾鐵用盡他所能用的所有力氣,緊緊地攥著曾許的手,想張嘴說話,但是卻沒有力氣發(fā)出聲音了。他拽了拽曾許,曾許連忙貼近曾鐵的嘴,側(cè)耳傾聽,
他從來沒有這么認真聽他爹講過話,從來沒有。
“兒子,你聽我說……”曾鐵有氣無力地張開嘴。
“你干啥啊,你怎么不叫我許子啊!”曾許哭喊。
“兒子……我怕我不這么叫……就沒有機會了……”曾鐵閉上眼,帶血的嘴角微笑著,“兒子……老爸……好像又出車禍了……這次幸虧……沒帶你……”
曾許不停地搖頭,說不出話來。
“但是這次……老爸……沒喝酒……”曾鐵艱難地喘著氣,“真的沒……喝酒……”
“我知道,我知道。”曾許重重點頭,哭訴著,“我不怪你了……我再也不怪你喝酒了……求求你……一定要平安無事……我還在家準備了酒等你回去喝……我們一定要一起喝……我……我……”
曾鐵臉上又一次涌現(xiàn)幸福的笑容,輕輕咳了兩下:“我兒子……真孝順……知道請老爸喝酒了……”
“所以你一定要堅持住啊!”曾許抓著他爹的手,“我還有很多話跟你嘮的!今天晚自習我都想好了!我們要聊一晚上的!!”
曾鐵睜開眼,極力想要看清曾許的面龐,他渾濁的眼球瞳孔散大,卻倒映著曾許的樣子。曾鐵輕聲說:“兒子……我知道當初酒駕……害了你一輩子……害得你錯過了選拔……害得你再也不碰籃球……還自甘墮落……學會了抽煙……打架……賭博……其實我還知道的……你還嗑藥……可我從沒怪你,我知道那都是我的原因……”
“爸……爸……我已經(jīng)戒了……我戒藥了!我也不賭了!我現(xiàn)在也不打架了!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我了!爸!”曾許涕淚交零,肝膽俱裂。
“哈哈……那就好……我就知道……我的兒子一定是好孩子……”曾鐵欣慰道,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散去,“但是這一年多……你也過得不如意……到頭來……都是老爸害了你……其實……老爸這些年也非常慚愧……我一直在拼命地賺錢,想要給你好的生活……我前一陣子喝酒……也是在玩命地拉攏應酬……包括現(xiàn)在整天拉客……我也知道你在網(wǎng)貸……包括網(wǎng)賭欠下的錢……我都接受……我自始至終覺得這就是我的報應……可是……你是我的親兒子……我怎么會覺得你報復我就夠呢……我一直想要……從前的那個曾許回來啊……”
曾許泣不成聲,心像是被掐死一般,跳都不會跳動一下了。他哭到窒息,本能地抽噎,根本聽不進他爹在說了什么,只聽到靈魂的低語。
“兒子……去追逐你的夢想吧……”曾鐵忽然抓緊曾許的手,“別被我……攔住了你的初心……我最想……看我兒子打球的樣子了……你……是我的……驕……傲……”
曾許感到曾鐵的手逐漸松開了。他驚愕地抬起頭,看著曾鐵沾滿血污的臉,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爸!!!”曾許淚如泉涌,撕心裂肺地咆哮著,用力晃動曾鐵的身子,“醫(yī)生!!快來人啊!!救人啊!!爸!你醒醒!爸!!!”
醫(yī)生們聞聲而來,可卻無濟于事。
這個狹小的房間,成了曾許父子碧落黃泉的地方。但唯一幸運的,在等待死亡的時間里,曾許比死神更近一步見到了他的父親。
而曾鐵吊著的最后一口氣,也終于安心地放下了。
是的,中式父子的關(guān)系最為復雜,像君臣,像仇人,又像朋友,偏偏就不像父子。而當其中任何一人躺在病床上時,唯有這時,才最像父子。
而曾許走到今天,也許沾染了一系列惡習,也許以此為榮,又也許覺得他爹不配指點他。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能夠做到的一切,并不是自己多有能力,而是站在了父親的肩膀上。
曾鐵和每個父親一樣,也許木訥,也許寡言,也許不近人情,并不具備一眼看穿兒子的能力。所以,父子關(guān)系就像是人生的一場大考,沒有預習的機會,也沒有補考的可能。曾許與他爹的這場考試,在最后的時刻,終于勉勉強強地及格了。
而曾許,還要繼續(xù)面臨獨自一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