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屈辱(二)
- 寂寞梨花落
- 沁色
- 3896字
- 2010-07-30 11:04:12
第十一章屈辱(二)
我已經是一個空有虛名的太子妃了。寢宮里毫無生氣,如冷宮一般,院外始終有禁衛把手,宮里伺候的宮人婢女全部被調走,只留下綰兒一人陪著我孤老。宮里的任何人似乎都可以給我臉色看,沒有人再當我是太子妃,聽說太子已有意廢了我,降回庶妃,只因皇后極力勸阻,因著我爹的關系,才把我這個毫無實際意義的太子妃軟禁在此,終日虛度年華。我早就不聞不問,不關心,則不亂,即便是他現在決定要我的命,我都沒有怨言,活著只為了莊氏,不是為了自己。
我躺在塌上靜心看著竹簡,里面記錄的全是從漢高祖到漢昭帝的歷史長言。剛看到漢惠帝郁郁而終時,便隱約聽到門外傳來嚶嚶哭泣聲,我起身放下書簡,放輕了腳步走向庭院。綰兒蹲在桑樹之后,腦袋埋在雙膝之間,身體極力克制的抖動,我心下一陣酸楚,匆匆走到她面前將她扶起,問道:“綰兒,怎么了?”她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面容,擦掉淚痕,卻掩飾不到眼外的一圈泛紅。“沒……沒什么,奴婢去干活兒了。”
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這丫頭心里苦,卻不愿讓我跟著難受,宮人之間偶爾難為她、欺負她,也從未告訴過我。
我開口安慰道:“綰兒,說吧,我已經這個樣子了,還有什么受不住的。”
綰兒微微抬頭,眼中禽著淚水,哭喊著說道:“他們說……他們說,太子已經下令要將太子妃送往暴室,罰期不限!”我腳下未站得穩,一個退步跌倒在冰涼的地上。
暴室!暴室!那個皇宮中最陰森詭異的地方,無數個犯錯的宮人被罰至此處,沒有人出來過,一個活著的也沒有。
綰兒急忙欲扶起我,我卻沒有任何力氣掙扎。“何時動身?我爹可知?”
綰兒索性與我一同坐在地上,哭腔著嗓子說道:“聽外面的宮人說,老爺知道太子妃要罰去暴室,當場就昏死過去,幸得及時叫來御醫,老爺才緩和過來。太子與老爺已僵持了幾日,看情形,太子是鐵了心要罰太子妃去暴室受罪。太子妃,那暴室可進不得,那些普通宮人進去都沒能受得了,太子妃可是金枝玉葉呀!怎么辦…怎么辦……”
我果真是罪人,不僅害了自己,還害了爹,想到爹鬢角的花白,他早已經不起風霜,暴室,去就去罷,我此生最后的時光,是在那里度過嗎?真是可憐亦可笑啊。
“綰兒,如果我去了,再也回不來了。你要活著,幫我告訴我爹娘,‘女兒不孝,來生再報他們的養育之恩。’知道了嗎?”
我緩緩起身,嘴角浮出一抹淡然的淺笑,我哭不出了,終于明白何謂‘哀莫大于心死’,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不禁笑了出聲,身子止不住的顫抖,拖著隨風搖曳的地紗,一路凄笑的走進殿內,將店門重重關上,‘轟’一聲,我悄然順著門框跌下了身子,眼前浮出一抹白影,我嫣然溫和地看著,伸手想觸及,卻是徒勞。
我再不愿垮出殿門一步,更多的時候我只是站在窗前,看桑葉隨風旋轉、落定。看赤紅血艷的芍藥開遍整個庭院,那樣張揚,殊不知終有一日會凋謝零落,碾為塵土。
這日,我依舊是坐在塌前翻看竹簡,竟意外的發現有西漢武皇后衛氏的記載。歷代史書皆是以記載帝王為主,后宮之事也僅是寥寥幾字,匆匆略過。
衛皇后一生坎坷,從歌姬侍寢,至漢武帝一見鐘情再是入宮為妃,卻一度失去榮寵,在掖庭空等一年復一年,后又被寵幸懷有龍裔,從此躍上枝頭,入主未央椒房殿。以為終身榮華富貴,享常人之不享,哪知巫蠱案生,牽連衛氏家族,太子被誅、衛氏滿門抄斬。衛后最后落得自刎了卻殘生,死后無墓無陵,僅一卷草席裹身,丟至荒野山林。
原來命運早就注定好,同名亦同命,只是不知道,我死后是否還有衛后那般的福氣,能得到漢武帝遲來的醒悟,昭告天下以示自罪。有她的皇曾孫為她平反,為她雪冤。
數日后,隨著‘轟隆’一聲,宮里執刑的宮人破門而入,我神色淡然的站在庭院中,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太子妃請移駕。”宮人木訥的聲音傳來,身后一群禁衛欲上前強行拖走我。
“本宮會走。”擺手擋開禁衛的佩劍,一步步地朝著院外走去。
一片幽綠的桑葉順著我的目光緩緩墜落,我伸手攤開掌心,葉子落在手心徒感輕薄悵然,我合攏手掌,葉子的徑根硬生生地割在我的肉里,我輕輕嘆了口氣放手讓它隨風落下,我再無停留,一腳跨出院門,心里已想好,絕不回頭。
“玲瓏!玲瓏!”久違的熟悉感,久未被人喚起的閨名,我甚至已要忘記。我轉過頭去,娘從遠處極力奔跑追趕,提著繁重的襦裙,淚眼婆娑地哭喊著。
“娘!”我甩開宮人的挾持,顧不上滿臉的淚水肆虐,一路跌跌撞撞,終于握住了娘的雙手。
“玲瓏……玲瓏……我可憐的孩子!”娘拂上我的臉頰,我歉然一笑,涼風‘呼呼’地吹著,吹過面頰,吹在還未干卻的淚痕上,即感一陣清涼。
“娘,玲瓏今生難報爹娘的撫育恩惠,來生若有幸,玲瓏還愿做你們的女兒還恩!”
“玲瓏,來生不要再投生侯門了,已經受了一世的罪,該還的、該償的、都了清了。”娘顫抖著手探進廣袖,摸索一陣后,取出紫玉佛躺在掌中,遞給我。
娘道:“玲瓏,這紫玉佛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爹不會再要回了。他心已死,無意再戰沙場,已遞了辭書。就讓這紫玉佛守著你,代替爹娘守著你。”娘拉過我的手,將紫玉佛放在我手心里,彎曲著我的手指,讓我手作拳包握住紫玉佛。
本已讓綰兒遣人送回紫玉佛,想著我死后這些東西亦將隨我燒去,紫玉佛是我爹的心愛之物,我即無用,便還了回去,雖未能保我平安,只愿能保莊氏無災無劫。
“太子妃,時候不早了,該啟程了!”宮人在一旁催促著,我知也不能再多耽擱,拂手拍了拍娘光滑的手背,說道:“娘,多保重!”轉身,一刻也不得停留,疾步快走,害怕一旦留戀,就似洪水般收不回的哀傷,身后是娘凄涼地啜泣聲,響徹我頭頂這片陰霾的天空。
走在看不見盡頭的甬道上,沿途經過的宮人皆細語爾爾,唯恐避之不及,受我牽連。我跟隨帶路的宮人沉默地走著,似要走很遠,又似未知的下一步有可能就是終點。
暴室位于皇宮里一個極偏僻隱沒的地方,除執刑或受刑的宮人,這條路甚少有人經過。我自進宮以來,出入皆在太*附近,以為宮中的美景皆在未央宮、長樂宮周圍,殊不知,通往暴室的途徑之路才是真正美不勝收。沿途柳絮飄飄,四處種植著牡丹芍藥,紅白相間之間,即不抵紅牡丹的驚艷,亦不輸白芍藥的淡雅。紅蓮青葉立在湖中,偶有聞香而過的蝴蝶駐足停留在花瓣上,葉上龜裂的細紋配著隱隱泛光的湖水相得益彰,形成一派喻不可言的景象。
“太子妃,到了!”
眼前是一座久遠失修的宮殿,說宮殿,其實還比不上一般宮人所居住的平屋好。青磚瓦礫已有些殘缺不全,宮闈上生著斑駁的青苔,殿門前堆積著枯黃的樹葉,不知是哪一年的落葉,竟無人清掃。
宮人上前推開了陳舊的殿門‘嘎吱’一聲,緩緩打開。我走了進去,灰塵土氣瞬間盈滿四周,我好像隱約聞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整個院子都死氣沉沉,恍若無人。院里有棵瀕臨垂死的黃桷樹,干枯的樹枝上只余寥寥幾片殘葉,說不出的凄涼。
我手心微微滲出了些許汗液,一陣陰風忽過,有些膽小的宮人即刻唯唯諾諾的縮在一旁,我心下厭煩,冷言道:“宮人們請回吧!本宮既然進來,就沒想過要出去。你們大可回去復命了事了!”
一干宮人禁衛匆匆退了出去,又是‘嘎吱’一聲,門再次合上了。我站在院中,走亦不知該往哪兒走,索性挑了塊干凈的臺階,彎腰坐了下來。
“嘿,新來的娘娘?哈哈…哈……哈哈……本宮在這里面太寂寞了,那些個奴才不配和本宮說話,你也是娘娘,我們正好可作伴了!”
不知從哪里跑出來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披頭散發,身上穿的襦裙已看得出來有些年頭,裙角處已有些微掛痕,不過卻不像是婢女宮人穿的衣裳,倒十分像是宮嬪的打扮。一雙污濁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已生出許多肉繭。現在是夏季,她手上的凍瘡卻仍然留著疤,且已腐爛生濃,我看著極是惡心,心里更哀嘆,這應該就是在暴室過的日子了!
“你是哪個宮里的主子?”我拿開她搭在我肩上的手,伸手為她摘掉發絲里夾雜的稻草葉子,順便縷開,以便看清她的面容。
“大膽!本宮是寵冠六宮的惠妃娘娘!你竟然不識得本宮?”
惠妃?難道是她?聽聞當今皇上曾有過一個紅顏知己,封號惠妃。的確寵冠六宮,榮耀至極。當年皇上甚至一度為了惠妃想廢后,不過遭群臣反對,皇后更是以死明志,皇上才未能如愿封惠妃為后。即便如此,也難消惠妃的圣寵,后宮怨聲載道,皇帝充耳不聞。不過,好景皆不長,未過一年,惠妃遭人告密,以謀害天子入罪。聽聞是因為皇上身子日漸頹靡,御醫診斷乃長期服用五石散所至,服用五石散會讓人產生幻覺,且迷戀女色,但毒越積多,就越毒害身體,最后會毒發身亡。后宮乃至整個朝堂一片嘩然,皇上氣極,下令奪了惠妃的封號,罰去暴室,永生不得踏出一步。
其實,惠妃從始至終也未招認,亦有傳言說是眾妃與后合謀設計陷害惠妃。不過,事實到底怎樣,已淪為歷史塵埃,皇宮里記得惠妃的人不會有幾個,甚至可能皇上也已然忘記。歷代帝王皆有自己最寵愛的妃子,但善終的人,屈指可數。
我撥開她額前的發絲,蒼白無力的一張臉,沒有一絲血色,眼窟窿深陷進去,眼珠似要掉出來一般。因為太瘦,下顎更顯削尖,仿佛她只剩下一副皮囊包裹著骨頭,輕輕一捏就要粉碎了般。即便是這樣,也難掩她散發出的那股高貴氣質,與皇后不同,她就像天生就是能駕馭這種氣質,她永遠適合站在高處俯瞰,一覽眾生曉。
我不由自主的嘆聲道:“難怪圣上當年如此迷戀你,你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她‘嘿嘿’的笑了兩聲,拉起我的手,指了指遠處的一間屋子,示意我跟她去。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對她嫣然一笑,跟著她走了去。
屋子里有一股濃重的藥味,若不是我早已習慣這味,想必換了常人定不愿再跨進去一步。屋里的擺設都極其陳舊,碰一下都搖搖欲墜般。我挑了張看著比較牢固的椅子坐下,環看了一下四周,塌上的棉被已有幾處破洞,枕頭也骯臟不堪。我心中突然泛起一絲恐慌,難道這就是我以后要過的日子,惠妃尚且如此,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以為我不會怕,可是當我真正站在這里時,我必須醒悟過來,死比生容易,活著才是最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