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抉擇
- 寂寞梨花落
- 沁色
- 4789字
- 2010-07-28 15:25:12
第九章抉擇
漸入夏季,宮裝也由繁重的襦裙換上了輕紗制的絲裙。我素來喜歡那套鵝黃色衫子,沒有一點鉤花,也沒有繁瑣的褶裙,清爽自然,看著也極是賞心悅目的。或許心里始終記得裴煜說過的那句:‘你其實更適合穿這樣素凈的衫子。’一直埋藏在心底,所以當看著那些綾羅綢緞,繁華繡錦的衣衫時,不自覺的就取過這套鵝黃色衫子,甚至還傳下話去,以后為我制裙,皆按照此衫所做。太子偶爾看見,嘴上不說,心里也是極不悅的,總歸是正妃,著裝上有時還不如一些庶妃華貴。他與裴煜始終是兩個極端,一個喜淡,一個喜濃,卻成為我生命里無法割舍的兩個男人,我愛的、不愛的、跟隨的、放棄的,看似選對了,實則怎樣,也唯有我自知而已。
下月十八,就是太子的生辰,禮部已開始著手操辦,我做為正妃,壽宴上的事都需一一過問,大至節目安排,小至布置擺設,樣樣都要過我的手,入我的眼。這日我正在屋內核對壽宴所需銀兩,一筆筆的賬目擱在眼前,早已頭暈目眩,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繼續做,疏漏一筆,則是上萬兩的起落,我自然不敢大意。前幾日才叫宮人換了殿內的地氈,用觸感冰冷的牛皮做毯,鋪在地上、榻上,也可降低殿內的暑氣。腳步若踩在牛皮地氈上,步聲也比踩在普通地氈上要重得多,所以有時太子進殿,就算宮人不宣駕,我也知道來人是誰。
“殿下又想嚇臣妾嗎?”我不等他在背后做鬼驚嚇,就猜出他的目的,出聲發問。“我還未做什么,你就點破了,真是無趣。”
我放下手中的賬簿,端起桌上的茶碗,用碗蓋撇了撇茶葉沫子,輕酌一口,似笑非笑的說道:“若是以后殿下經常換著法子作弄臣妾,我猜不出,自然就有趣了不是?”
他發笑不再應我,轉身渡步到牛皮榻上,脫了靴子俯身躺下。我執筆勾帳,也不說話,諾達的殿堂,只聽見微弱的呼吸聲,循序漸進。隔得久了,我以為他已睡著,取出柜里的絨毯為他遮身,他突然睜眼,抓住我的手腕,倒是把我狠嚇了一跳。
“殿下這次可是把臣妾嚇著了!”他伸手將我攬至懷,我抵在他的心口,聽著他跳動不息的心跳,木然發怔了好一會兒。“子夫,父皇已決定再過不久就準了世子回封地完婚,他日若再見,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怎么說世子也在宮里住了一段長時,你說,我們送什么做為大婚之禮好呢?”
我在心里冷哼一聲,一次試探不夠,隨之又來第二次。禮若送得不好,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且失了臉面,若送得好了,就是暗藏私心,愈加增大了他的懷疑。這個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到底要不要和他一語說破,省得以后這樣的問題不斷,我可以解決一次、兩次、但絕不可能解決一輩子!
“臣妾覺得,禮自然是要送的,且要送得別出心裁也不失體面。那些珍珠玉器,瑪瑙琉璃,都是死物,只有人,是活物。不如臣妾做主,送一個婢女供世子夫婦使喚,宮里的奴婢,怎樣都是調教得當的,若是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也不失為一個好棋子。殿下覺得如何?”選婢女作禮,不像東西一般俗氣,正如我說給他聽的,人是活物,想知道的,想打聽的,只要人選得好,便是一份什么也及不上的好禮。
“噢?這倒是個好主意,還是你心思縝密。那依你看,何人合適做這份禮呢?”我撐起身子,坐在塌沿,望向窗外的人兒,只能是她了。“臣妾宮里新分來一撥宮婢,有個小婢女,十分靈氣。不如臣妾把她叫進來,殿下過過目?”他輕點了頭,我隨即出門站在殿外喊到:“流離,你進來,本宮有話跟你說。”
流離慌慌張張的丟到手里的掃帚,理了理皺巴巴的宮裙,笑嘻嘻的走了進來。許是沒想到,太子也在殿內,她收斂起了玩淘的性子,規規矩矩的屈膝給太子作了禮。從來沒見流離正經做過禮,在我面前,這孩子總是無拘無束的樣子。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察言觀色,見人見異,我心頭劃過一絲憐惜的感嘆,這皇宮,果然是要把每個人都變成行尸走肉一般。
“流離,本宮問你,可愿意去服侍南寧世子?離開皇宮,隨世子去南寧。”
我說得毫無一點玩笑之意,流離抬眼看了看我,終于確定我不是在逗弄她,茫然的望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心里不忍,可是一想到,若能讓流離離開皇宮的禁錮,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即使再多不舍不忍也顧不了了。多年后,至少我想起來,我會覺得欣慰,我是一輩子不可能出得了這個牢籠,能放走一個是一個,流離才那么小,她不該把最寶貴的年華奉獻給皇宮。把他送到裴煜身邊,或許,我還可以請裴煜放她自由,不受任何羈絆束縛。
“流離,本宮在問你話!你愿也好,不愿也罷,本宮心意已定。世子何時離宮,你亦隨了去吧!”
流離還是一動不動的癡望著我,看得我背脊發涼,甚至有種錯覺,她在恨我!恨就恨吧,以后相見無期,終有一日她會明白我的苦心,我作了這么多孽,困死在這深宮中,也是活該,天作孽由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奴婢……奴婢……但聽太子妃決定。”
我揮袖遣了她出去,不忍再看了,越多看一眼,便覺得是剜心般的痛。流離,出去了就別再跨進這里,這是人間地獄,不是隔世天堂,生生世世,不管幾道輪回,再也別陷進來了,沒有幾個人可以像你這般活著出去,你是幸運的,而我,和這宮里成千上萬的人,都是不幸的。
六月十八,太子壽辰之日,百官恭賀,天下同慶。天氣也是極好的,陽光并不刺眼灼身,打在身上,讓人舒服愜意。
我早早地便起床梳妝,著了正妃才能穿的紅綢鸞鳳赤金雙襦裙,雙襦裙比一般襦裙也復雜百倍,光是中衣部分就需系上由十幾條鉤花玉流蘇編織而成的拖地腰墜,其次還有煙羅紗繞腕,拖尾的裙裾上繡了兩只騰飛而起的鸞鳳,繡工堪稱一絕,可謂栩栩如生。描繪翡翠牡丹妝,特地在額間紅痣處點了花鈿,挑了鍍金鳳凌釵插于暨上,以示正妃莊重之禮。
時辰一到,我扶著綰兒的手,緩緩走入宴席之上。太子還未到,我始終保持著一抹淡笑看待殿下眾人,眼光稍一留神,就看到裴煜隱于眾人之間,站在一個不遠亦不近的距離,與我駐足相望。
“太子殿下到!”
宮人尖細著嗓子為太子宣駕,頓時此起彼伏的恭迎聲響徹大殿,我欠身下跪行大禮,許久未跪,今日又身穿這樣繁雜的宮裙,動作自然要比其他人慢上許多,雙膝還未著地,就見他疾步上前扶我起來,笑呵呵的說道:“你身子不好,何必行這些虛禮。”
我淺笑置之,也不多加言語,側身讓路供他走向主位。待坐定,各諸侯百官亦開始呈上賀禮,金鑲玉如意、七色琉璃馬、水晶夜光杯、一系列價值連城的稀有珍品一一呈至眼前。
“煜,也備有薄禮一份,望太子殿下笑納。”裴煜輕拍了兩下手掌,即刻就有宮人手捧錦盒上殿,緩緩打開盒蓋。映入眼里的是一把銅質的佩腰彎刀,周身鑲滿玲瓏寶石,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奪目耀眼的光暈,細看之下,還能發現在刀柄處刻有奇異的文字,我不覺驚異道:“這是什么字?”
太子也大為疑惑,笑著請裴煜解答。“此刀乃是煜出訪西域時,西域王子相贈,據聞此刀的刀鋒沾有無數頭惡狼的鮮血,越飲血越鋒利,故稱為血刀。刀柄處是西域文字,正是刀名。”
太子拔開刀鞘,刀身似反射出了一股陰冷的寒氣直逼在座所有人,“哐”面前的瓷玉杯瞬間被血刀砍成兩半,缺口整齊,沒有一點停留。
“好刀!好刀啊!”眾人齊齊唏噓,贊刀亦不忘奉承阿諛幾句。
雖然在宮里見過的奇珍異寶也過無數,但這把冰冷無情的血刀卻讓我震撼,總懷疑這刀像人一般,有知覺,有感應,只是沒有溫度而已。
“世子的賀禮,我很是喜歡。我與太子妃前些日子正商量著送何物作你的大婚賀禮,子夫說死物不如活物,我亦覺得言之有理,故愿將她的婢女送給你夫妻二人作差遣,你意下如何?”
“既是太子妃的美意,煜沒有推辭的道理,在此謝過。”
裴煜再次拱手拜之,我笑著舉杯敬酒,他楞了楞身子,方才飲酒干杯。歌舞上殿,舞姬歌姬輪番登場,輕紗亂舞,絲竹良樂之間,有俏麗的人兒緩緩從殿中站起,扭動著水腰,搖曳著手中的銅鈴,配合著樂曲,甚為天籟。這是我曾在書中讀到的南蠻之舞,借此壽宴,我派人出宮尋舞者,訓練半月有余,終是練成。
水袖飄然一揮,袖紗上點綴的點點的花色,在此刻看來仿佛是千萬只彩衣蝴蝶絢爛而至,舞姬站定旋轉,越來越多的蝴蝶涌向大殿,眾人大贊神奇,看得如癡如醉。舞畢,樂停,有人還未恍惚過來,有人還在發怔出神,似乎還沉浸在這絕世的南蠻舞中,不能自拔。
太子擊掌屏退舞姬,略顯酒態的說道:“諸位,不如我們玩搶魁可好?”
眾人附和著應好,即有宮人下去拿魁。其實所謂搶魁,就是分為兩派,雙方各派兩人上場切磋武藝,即要比武,又要抓緊時間趁對方不備搶得堂上的魁,誰先得魁,誰就算贏,輸者可任罰。
不過一會兒,宮人已經將魁掛在玉桿上,眾人便商量著幾人為一隊,何人帶隊。忽聽左側下方的武夷侯起身說道:“臣認為,御史大夫、魏奇侯、太傅大人、臣、一隊,由太子殿下帶領。乙隊由賀統領、少府大人、太尉大人、中常侍、一隊,由世子帶領,殿下覺得可好?”
“甚好,就依武夷侯所言。那么第一戰,就由我去會會世子吧。”
我在旁邊端坐著不發一言,我心知他本意如此,也不多加阻撓,靜觀其變。裴煜的武功我雖不曾見識,不過往日在家中常聽父親提起南寧王身手不凡,裴煜是他親子,應該受教不少。如此一想心下倒是踏實。
太子與裴煜換上簡約的輕裝,踏步同走到空曠殿前,裴煜俯首行禮,太子揮手笑道:“不必有所顧慮,放開了膽子來打。只當我不是太子,你不是世子就好。”
裴煜微笑著點頭,陽光透過頭發灑至他全身上下,他瞇著眼,嘴角揚至一個剛好的角度,我看得出神,心跳聲撲騰撲騰地一下一下的跳動著,仿佛他離我很近,觸手可及。
太子隨即出手,一掌劈過,掌風所至,我亦有所感覺,裴煜站立不動,一個側身反手即躲過,抬腳踢上太子的左肋,太子亦翻身躍之,回手攻裴煜的后頸,裴煜一個側空翻順利躲過,唇邊一直掛著笑,不驚不亂。
太子見裴煜在他身后,與魁有一定距離,飛身踏步搶魁,眼看魁即將到手,誰知裴煜騰空著力,躍至太子之前,阻擋他拿魁,自己卻也無意奪魁。我看著實在迷惑不解,明明剛才只差一點,只要裴煜肯伸手,他必得魁,可是他沒有,只是一味的阻攔太子上前。眾人皆是一副凝神貫注的樣子,好像連微弱的呼吸也可以打破這場武局的氣氛。
突然!太子騰手出掌打垮玉桿,魁隨之向后拋來,不偏不倚的落在我的腳邊,我愕然。
搶魁的規定,若是魁落地,則由離魁最近的人決定將魁拋給哪一方。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把魁擊落,好讓魁落在離我最近的位置,他要讓我抉擇,這個抉擇不止是決定誰輸誰贏,在他看來,我手中的魁就好像是我的心,魁給誰,心就給誰。
“世子,你輸了,魁在太子妃手里!”
太子對我投來溫和一笑,不!這不是溫和,是冰冷,他的眼睛像在說話‘把你的心給我!’
“太子妃還沒有丟魁,世事難料,太子似乎定論得太早。”
何必呢,裴煜,你也一定要爭嗎?我究竟該把心給誰,依心所向,我定會毫不猶豫的丟給裴煜,可是,另外一人是太子,他不是別人,是我的夫君。我此生唯一的依靠,裴煜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只可看不可得。可是,可是,我動不了手,手中的魁似有千斤萬斤重量般,輕輕一動,我痛得撕心裂肺。
不管了!不顧了!也許至此以后的人生都不會再隨心而定,既然如此,何不放肆一次!心底有一個聲音縈繞在身體里‘最后做一次莊子夫!你不是太子妃!你不是太子妃!’我仿佛用盡了今生全部的力氣,將手中的魁朝裴煜丟去,丟出的那一刻,心卻大為坦然,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這樣了,我終于發現這顆心本就是他的,由始至終,一直在,從未改變。
魁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伴隨著眾人的驚愕,太子的冷漠,決絕而又堅定的落定在裴煜的手中,一切已定。
靜默的大殿悄然無聲,像是經歷了一番洗禮重塑,誰都在看著殿上站著的三個人,一個眼里是化不開的柔情,一個卻是寒氣逼人,還有一個站在堂上的紅衣女子,似在看他又似在看他,說不出的凄涼。
誰也不懂,這一個決定代表著怎樣的變端,我似乎又再一次的步入萬劫不復之中,可是我卻無悔,許久未再記得起莊子夫是個怎樣的女子,在這一刻,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走進我的身體里,支配著我的意識,她終究讓我明白,我心同君心,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