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跟客氏劃清關系,不是因為他突然良心發現,覺得跟客氏混在一起會拖累自己洗白的效率,而是因為曹化淳出手了。
宮內查賬,除了王體乾這個大頭目倒賣御用品之外,客氏是直接把宮里的東西搬回家自己用上了。
這女人在宮內排頭大,在宮外只會更加囂張——
每次在宮中出行,都是幾百人前呼后擁,如果是出宮,街上都得戒嚴清場。晚上出行則是要持兩排水晶燈,把黑夜照得如同明晝。
每至家中,客氏都要求家中奴仆對自己行三叩九拜之禮,并三呼“千歲”,對著家人常自稱為“如太后”。
而且她做事還并不遮掩,曹化淳根本不需要多費勁打聽,就能從許多人口中收集到證據,再去客氏家中一看,金碧輝煌,的確如此。
于是朱由檢便下旨查辦客氏貪污僭越之罪。
老魏跟客氏打完還有些后悔,畢竟幾十年的感情在呢,結果一出這個事,立馬下決心劃清了界限,同時上交了辭呈,希望“乞骸骨”。
皇帝都讓曹化淳清理宮廷了,魏忠賢要還抱著繼續當九千歲的希望,那才是真的傻子。
趁著現在還有機會,自首投案,指不定還能去鳳陽(秦城)監獄那兒安享晚年呢。
朱由檢此時桌上的一份,就是老魏遞上來的。
朱由檢留中不發,繼續冷暴力對待魏忠賢。
除此之外,一份來自秦王,一份來自內閣首輔黃立極。
秦王朱誼漶終究是沒有放下他的一萬兩。
在病倒在床上捂著暖爐幾日后,王象晉也跟著過來給了他新的刺激。
山陜二省的好田都在藩王手里攥著,這些年來不斷兼并,還在向下延伸。
現在中等田也變成權貴們的口中肉了。
而擁有大規模的莊田,也意味著權貴們擁有了大量的水資源,用于潑灑。
不然只有田沒有水,是沒辦法種出來糧食。
王象晉要推廣甘薯,需要田地,也需要水。
哪怕甘薯再怎么不挑地方,也是需要喝兩口水的。
于是王象晉為了籌措足夠的水,來到了藩王們的底盤。
還是那個原因,
陜西諸王中,秦王最富,占據的封地也是最好的。
不少珍貴的水就流淌在秦王的莊園里,供給大明朝的高貴血統。
王象晉由此去跟秦王府的管事交涉了一番,希望可以從秦王莊園中引一些水出來。
只要度過了甘薯最初的生長期,后面干一點沒關系。
可秦王剛剛被割肉,心情正壞著呢,還有人過來找他要東西?
水不要錢啊!
寡人拿它去擦地投毒都不給你呢!
王象晉一看,竟然談不攏,那也不多跟秦王費口舌。
皇族血統高貴是高貴,但在歷代皇帝持續的打壓下,權力是沒什么的,都在被當成豬養著。
還有藩王在王府里被自己的長史欺負了,求了半天才求當地的知府給他做主,把那個以下克上的給處理了。
秦王不至于此,
但也不至于讓王象晉多忌憚。
他可聽說方正化的事了!
他可做,我老王也可做!
更何況紅薯種下去能長的時間就這么長,跟當地官員扯皮已經很浪費時間了,中途還得說服百姓愿意跟著干,王象晉實在沒空去搭理傷心的秦王。
老王也算是看開了,
種甘薯這件事,在很多人看來的確小,畢竟他們自己又不種田,也不吃這下等人的泥巴物。
如果他表現的好說話,那這些人并不介意上來吃點蚊子肉。要老王硬氣點,那不吃沒什么關系。
于是他甩開膀子,帶著一群刁民直接挖了天水渠,從那條被秦王莊園籠罩著的河流里面引水出來。
秦王府的人上前阻止,還被老王帶著刁民們懟回來了。
秦王氣的病都好了,從床上蹦起來刷刷就是一封奏疏直發京城,哭訴自己這個藩王竟然被人輪流欺辱,還不如死了算了。
朱由檢能說什么?
他總不能說歡迎你去死吧?
想了一下,朱由檢給他回了八個字:
“秦藩多夭,原在德行;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秦藩別的不說,
第一任秦王可是能氣的極為疼愛血親的明太祖罵其為“畜牲”的。
有這樣的根子在,朱由檢覺得如果秦藩們多做點好事,說不準真能續點光陰給自己。
至于對黃立極?
朱由檢對這位首輔并沒有什么惡意。
雖然黃立極也是閹黨的一員,可他連魏忠賢都沒有動手,只是按著查出來的去合理合法的辦人,也無意掀起大波浪,讓大明朝洪水滔天,所以將之退了回去。
不過為了再一次明確自己“從容過渡到崇禎朝”的態度,朱由檢將內閣輔沉召集,來了次內閣會議。
……
黃立極等人聚在一起,坐立不安。
逆著光,身材已然雄健高大起來的皇帝緩步走入,落于主座。
閣臣行禮,朱由檢頷首而回。
“近來朝堂上又有些風聲,想開始忘了朕當初說過的話了。”
讓各人落座,朱由檢不等他人起調,直入主題,“朕再重申一遍,崇禎元年之前,不興大獄,各部當各司其職,盡心國事。”
“兩位先生為國盡忠這么多年,還主持了朕的大婚,沒必要為了些小事戰戰兢兢。”
最后這句,是對著黃立極和施鳳來這對內閣首次輔說的。
二人聽了,感動謝恩,心里卻是打定主意要趕在崇楨元年之前退休致仕了。
畢竟他們身上有污點,為皇帝做的貢獻,也只有客串了下證婚人這件事。
趁著事情還沒鬧大,乖乖回家養老,給皇帝留下懂事的印象,還能保全體面。
要真把皇帝今天說的安撫話語當成真的,厚著臉皮留在內閣,只怕結果不妙。
“那陛下為何要清查閹黨呢?”
閣臣劉鴻訓大膽開口,咨詢皇帝意向。
客氏被下獄,魏忠賢請辭,還說沒搞閹黨?
誰信啊!
何況這兩位本就是閹黨雙雄,兩人一去,本就因利而各的閹黨距離末日也不遠了。
崔呈秀這幾天都稱病不再上朝,只窩在家里和妻妾們醉生夢死,田爾耕倒是厚著臉皮要認曹化淳當新的干爹,可惜老曹對他沒有任何反應。
劉鴻訓老成持重,對朝堂上的亂紛紛十分看不順眼。
既然皇帝此前說了要維穩,那眼下這是在干什么?
“朕只是在清理內廷,何時說要牽連到外臣身上?”
“宮里的歸宮里,外朝的歸外朝,這種事,朕還是能分清的。”
對待劉鴻訓這位史書上為國奉獻到死,最后還病逝于邊防戍所的老臣,朱由檢還是有些感情的。
他擁有未來的記憶和知識,自然知道崇禎皇帝登基之初的過錯,不然怎么會日常反省自己的脾氣?
歷史上的崇禎登基之初,明明是大好局面,卻總要給自己增加難度,好彰顯出自身的與眾不同,“明君氣象”。
可實際上,
崇禎做了什么?
先把魏忠賢這條老狗當做假想敵,跟著空氣勾心斗角,然后就在十一月輕而易舉的把魏忠賢給搞掉了。
距離崇禎登基不過兩個月。
比起他爺爺萬歷皇帝九歲時趕走閣臣高拱,還多花了兩個月的時間。
而在這個過程中,魏忠賢一點反抗的水花都沒弄出來,乖乖的滾去了鳳陽,最后在阜城上吊自盡了。
魏忠賢一死,崇禎還不解氣,要把朝堂上的閹黨全部清除,完全沒有考慮到大明朝黨爭的復雜程度——
從嘉靖朝以來,代代有黨,朝朝都爭。
沒有閹黨,那還有其他的黨。
你當官不加入這個黨,就得進那個黨。
在朝堂上站著,誰能干凈?
何況閹黨雖然集中了大量的屑人,可也有部分的確有能力的。
一下子全搞掉,誰能說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閹黨,到底清不清白?
大清洗之下,這朝堂上還能有多少人?
朝廷還要不要人做事?
更重要的是,崇禎皇帝一直都沒表明自己的態度,在把朝廷上下換了波人后,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人想干嘛。
后來明白了,
純粹的被迫害妄想癥,看誰都像是閹黨,“誰都想要害朕”。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鴻訓站了出來,向崇禎建議任用官員時采取“長任久視”的策略,也就是長期任職、長久視事。
這是年少君主逐步培養自己的班底的好建議。
崇禎沒聽,還把劉鴻訓下獄,差點搞死,最后貶為庶人,流放代州。
后面起復的韓爌也是如此建議,希望皇帝抓大放小,“要犯從嚴,協從不問”,避免本就松松垮垮的朝堂再次震動。
所以韓爌在接手閹黨清除事宜時,只列了首逆要犯五十余人上報。
崇禎不滿意,打了回去。
直到韓爌一口氣把崇禎覺得是閹黨的258個中央官員全都列上,崇禎才滿意罷手。
如今朱由檢回看,只能悔恨另一條時間線上的自己腦子里全是水。
“朕初繼位,自當長任久視。”
“先生還請安心作為。”
朱由檢再次安撫了下劉鴻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