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回到富好大廈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抬頭看去，整座大廈燈火通明，富好大廈里的所有公司似乎又進入了全體加班的狀態。行里除了兩位要做系統結算的后臺人員，其余的同事全都已經下班回家了。

業務部門靜悄悄的，有點兒嚇人。為了壯膽，我故意用力踏步走了進去。

“老板，你終于回來啦！”我的秘書從我的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被Nancy嚇了一跳。她的頭發略顯蓬松，眼鏡也耷拉了下來，快要掉進嘴里了。從她惺忪的雙眼看來，她剛才一定是美滋滋地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

“你怎么還沒有走啊？”我長吁了一口氣，問道。

“老板，你不回來我哪敢走啊？”Nancy用手推了推快要掉下來的眼鏡，繼續說道，“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下班都特別早。”

我倒覺得不奇怪，因為Dennis今天下午去打高爾夫球。他只要外出打球，往往第二天才會回來。這對大家來說無疑是一個準點下班的絕好機會。

“總不能天天都加班啊！這叫張弛有度嘛。你也早點回去吧。”我笑了笑說道。

“給你匯報完今天郵件的情況我就立刻下班。”Nancy說道。

“你說。”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老板，其實今天只有一封郵件是與你相關，并需要你盡快回復的。”Nancy說。

“是哪一封？”我問。

Nancy按住鼠標輕輕晃了晃，在一封郵件上點了兩下。

“就是這封郵件，老板。要你盡快填寫正在開發的新客戶。”Nancy說。

“好吧。我看看。明天早上，我告訴你怎么填這個潛在客戶的統計表。”我說。

“老板，那我現在下班了。”Nancy把她的包包往肩上一挎，說道。

我向她揮了揮手，示意她趕緊走。

看來徐達的業務對于我來說似乎是一場及時雨啊！我心里感嘆著在自己需要幫助的時候，總能有朋友或是有貴人伸手拉我一把，就像好幾年前張行長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將我拉進了他的支行一般。我從公事包里掏出徐達給我的U盤，迅速將它插進電腦主機的USB槽口。很快，我的電腦屏幕上就出現了U盤里儲存的資料。于是，我一一點開里面的文件仔細查看了起來。

按照自己的習慣，我先是查看公司的業務簡介，然后立刻就查看公司的財務報表。我很快就發現，徐達所在的這家叫條條順的公司其實是一家財務狀況存在著極大隱患的公司。公司的客戶雖然都是國內知名的大品牌公司，但正因如此賬期均長達半年以上。而它的上游企業，也就是它的供應商，都是國外的企業，基本上不會給它賒賬。假如僅是提供物流服務，收取物流費用，那它所涉及的金額也不至于嚇人。可條條順卻自掏腰包把貨物先從國外的企業手中買回來，然后再賣給自己國內的客戶。隨著業務量逐步增長，所需要的資金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終變成了一座冰山。因此，條條順就伸手向各大銀行借錢。而它的銀行負債已經是它資產凈值的十倍。換句話說，條條順做十塊錢的生意，銀行就出九塊多錢，而條條順卻出不到一塊錢。我要是這種企業的老板，大難臨頭的時候估計也會逃之夭夭，畢竟銀行投進生意里的錢遠遠大于我投進去的錢。

原本還慶幸自己如此輕松就成功開發一個新客戶，然而現在卻竹籃打水一場空。我長吁了一口氣，準備把U盤取出。但好奇心還是促使我點進股權架構圖的文件瞄了一眼。一個熟悉的名字頓時映入我的眼簾：房東。這位條條順公司的總經理兼公司第二大股東竟然也叫房東。這不正是程園園男朋友的名字嗎？而且根據資料所示，這位房東的年齡只有26歲。從條條順的第一大股東，56歲的房建國的資料看來，房東應該是房建國的兒子。我突然回想起那天在電影院程園園的男朋友跟他父親通電話的情景，心里不禁一驚。我連忙點開Nancy剛剛讓我看的那封郵件里的附件。

果然不出我所料，程園園已經把條條順的名字填到了自己正在開發的客戶名單里。

我大膽地猜測，即將害死程園園的一定是這家公司。假如我的猜測沒有錯，那我必須想盡辦法阻止程園園向這家條條順公司發放貸款。但在我采取行動之前，我還是想確認一下這條條順的總經理房東和程園園的男朋友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正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空蕩蕩的辦公室已經讓人微微生怕，因此，這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嚇了我一跳。我感覺這電話的鈴聲就象催命符一樣，似乎正在告訴我程園園的死期將近。我愣在那兒，一直沒去接聽電話，手機一直在我的辦公桌上響著。過了片刻，一位還在做系統結算的同事走了過來，看是我的手機在響便又離開了。找到程園園死因的源頭我本應該松一口氣才對。但我的心里卻又忐忑不安起來。我開始擔心自己沒有能力阻止將要發生的一切。

管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我對自己說。我拿起還在響的手機，發現是林祖兒打來的電話，長吁了一口氣。

電話一接通，林祖兒就在電話的那頭大聲說道：“那么久都不接電話，人家還以為你在辦公室里睡著了呢！”

“你怎么會知道我在辦公室的？”我詫異道。

“剛才在電梯碰見你的小秘Nancy，是她告訴我你還在辦公室的。”林祖兒說。

“你什么時候跟Nancy混得那么熟了？”我問。

“我拒絕回答你這個問題。”林祖兒用俏皮的語氣笑道。

“有事嗎？沒事的話我就掛電話了。”我說。

“人家沒事就不能找你嗎？”林祖兒問道。

我突然想起自己要確認程園園的男朋友和條條順的總經理是否同一個人。我想從林祖兒那也許能問出點什么來。因此，我連忙改口說：“你要是沒什么事，不如我們一起去喝點什么。你看怎么樣？”

“好啊。”林祖兒爽快地答應了。

“那我去老譚記等你。”我說。

“老譚記？”林祖兒反問道。

從她的語氣聽來，她似乎不想去老譚記。不過，也難怪她會有如此反應。據我所知，自打從我這騙了一百份叉燒滑蛋飯，她幾乎每天中午都去老譚記吃叉燒滑蛋飯。換作是我，現在聽見到“老譚記”三個字恐怕也會頓感厭煩。雖然說是找她一起喝點什么，但我還沒吃晚飯，現在肚子正餓得咕嚕作響。我實在是想不出比老譚記更好的選擇了。

“老譚記就老譚記吧。”林祖兒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說道。

“那咱們老譚記見。”我迅速掛了電話。

我關了電腦，收拾好東西就匆匆離開了。當我走出歐行的時候，林祖兒正站在門外。我頓時就愣住了，很艱難才從嘴里勉強地擠出一個字：“你······”

“給。”林祖兒把她手里拎著的一包東西遞了給我。

原來是老譚記的公司三明治和奶茶。

“你特意去給我買的？”我問。

“嗯。”林祖兒點了點頭。

我頓時感到心里暖暖的。像這樣一種來自異性的關心我一直都十分渴望，但卻害怕去接受。因此，明知道林祖兒喜歡我，但我卻不敢面對，一直刻意跟她保持距離。

“謝謝。咱們走吧。”我說。

林祖兒默不作聲地盯著我看，并隨我進了電梯。

在電梯里，她還問今天算不算是我兩的一次約會。我沒有回答她。可她竟俏皮地說，不回答就是默認。看她一臉幸福的傻樣，我不禁偷偷笑了笑，幸好沒被她發現。

到了老譚記，我才知道林祖兒也是一直餓著肚子的。因為，她給自己點了一份豐盛的晚餐。我還點了兩瓶啤酒，說是為了感謝她給我買外賣。可林祖兒卻不滿意地嫌我太見外。我生怕激怒她，一會兒不好從她的口中獲得自己想要的信息。因此，我連忙端起一杯啤酒一飲而盡，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大恩不言謝！千言萬語盡在酒中！”

林祖兒嘴巴稍稍癟了一下，臉上立刻又恢復了甜甜的笑意。

“你知道一家叫條條順的上市公司嗎？”我問。

“知道啊。”林祖兒瞇著眼睛看我，繼續說，“怎么？想跟我搶客戶嗎？”

“什么？你的客戶？可截止到上一季度，條條順的貸款銀行中并沒有你們銀行啊？”我驚訝地問道。

“也就剛剛批下來沒多久。對了，貸款合同都還沒跟別人簽呢。”林祖兒得意地說道。

“什么？你們銀行給條條順批了貸款？”我激動地問道。

“給條條順批貸款怎么啦？人家那么大一家上市公司，何況······”林祖兒說到一半，突然沒有繼續往下說。

“何況什么？是不是何況還是程園園的男朋友家開的公司？”我問。

“你怎么知道的？”林祖兒疑惑地問我。

“這是一家上市公司，我要知道它的股東或高管信息難道還不容易嗎？”我嘆了一口氣，繼續問，“你們銀行究竟批了多少金額的貸款給條條順？”

“兩千萬美元。”林祖兒悄聲說道。

“兩千萬美元！”我不禁驚呼。

林祖兒立刻把手伸過來，捂住了我的嘴巴，眉頭微微一皺說道：“你小點聲。”

“你們銀行是不是瘋了。怎么能給條條順這種公司發放貸款呢？金額還如此巨大？”我盡量壓低自己的聲音，著急地說道。

“怎么不能？條條順是一家上百億規模的上市公司啊，而且還是行業的龍頭企業，就憑這兩點就足夠讓我們銀行給人家舔腳趾了。”林祖兒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像我們這種外資銀行在市場上跟國內的銀行搶客戶是很難的。要不是程園園的男朋友這層關系，我們銀行連入場的資格都沒有呢。”

“不行，你絕對不能給條條順發放貸款。”我說。

“為什么？”林祖兒不解地問道。

“因為它會害死你的。”我說。

“害死我？我實在弄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林祖兒更加疑惑。

我不可能把程園園將會被一筆爛賬害死一事告訴她。可我一心想著阻止程園園給條條順發放貸款，卻不曾料到林祖兒竟然已經成功為條條順申請到了貸款。幸好貸款還沒有發放出去，但事發突然，我的心此刻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我恨不得立刻沖到林祖兒她們的風控部門，狠狠地扇審批人員兩個耳光，讓他一氣之下撤回對條條順貸款的批復。

“反正你聽我的，不要發放貸款給條條順。至于具體原因，等我日后再慢慢跟你解釋。”我懇求道。

“可是我已經把這個消息告訴園園了。”林祖兒一副為難的樣子。

“那就想辦法找個借口。”我說。

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說道：“園園也準備在你們行給條條順申請貸款。恐怕園園不會愿意聽你的。”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家外資銀行給條條順發放過貸款。只要你們行不做第一家沖進去的外資銀行，條條順在沒有跟任何一家外資銀行發生借貸關系的情況下，恐怕也很難在其它外資銀行那兒獲得貸款。所以我們銀行這邊你用不著擔心，我會盡快想辦法阻止程園園的。”我說。

林祖兒不情愿地點了點頭，但總算是被我說服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到了徐達打來的的電話。他問我下午有沒有空，想約我到一處高爾夫球練習場見面談事。我知道徐達是奔著條條順的貸款而來的。他無非就是想試探一下我的口風。徐達十分清楚，一筆貸款的申請是否能夠在行里獲得通過，客戶經理的意見十分重要。持有積極正面的意見，客戶經理才能義無反顧地為該筆貸款申請過關斬將，拼命把攔路虎一一消滅掉。雖然客戶經理提交上去的貸款申請不一定都能獲得通過，但要是客戶經理持有消極負面的意見，那這條路就算是被堵上了。

下午，我來到了徐達告訴我的那個高爾夫球練習場。我遠遠就看見徐達龐大的身影。他擺著架勢正準備揮動球桿。由于過胖，徐達的腰就像是套上了兩三個救生圈，這導致他的胳膊看起來很短。因此，他轉體揮桿的動作看起來十分滑稽。他把球擊出去之后，依然原地不動地站著，朝球飛去的方向眺望著。然而，他擊出去的球并沒有飛到他的視線所觸及之處。

“打得還不錯哦。”我上前贊揚道。

徐達回頭看是我，立刻招呼我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

“來，先喝杯茶。咱們慢慢聊。”徐達邊說，邊端起茶杯喝一口。

徐達的杯子是一個透明無色的玻璃杯，因此我能清楚地看見杯子里頭泡的是菊花和枸杞。我頓時覺得徐達離開了銀行系統似乎突然就進了退休的狀態。打高爾夫球、喝養生茶，那是多么自由和瀟灑的退休生活啊！

我看了看我的杯子，也是菊花泡枸杞。我端起玻璃杯，把杯口冒著的熱氣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小口。

“現在啊，請人吃一頓還不如請人出一身汗啊。”徐達指了指他剛剛揮桿的位置，繼續說道，“怎么樣？要不要試一試。”

從徐達瞄著我看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想通過高爾夫球給我一個下馬威，從而提升自己在我面前的地位，并企圖告訴我，現在是我在求他要業務，而并非他求我發放貸款。雖然心里已經決定要拒絕他，但我與徐達之間畢竟有著舊同事的交情。要是那么快斷然拒絕，恐怕徐達心里會很不舒服。幸好程園園把條條順填在了正在開發的客戶名單當中，這讓我有了一個絕佳的理由把這樁事推掉。

“我經常打。這練習的機會還是留給你吧。”我說。

徐達的眼睛瞇得更細了：“經常打？”

“是啊。我每個周末都下場打？”我吹了吹杯口冒出的熱氣，說道。

徐達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像是聽到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們行在市郊的高爾夫球俱樂部有兩個會籍。所以我每個周末都會陪我們行長去打一場球。”我說。

“你揮兩桿給看看，讓我學習學習。”徐達以為我在忽悠他，故意說道。

看來再怎么跟他說，他都不會相信的。于是，我把手中的那杯茶放下，起身扭了扭腰，拉伸了一下胳膊，就算是熱了身。我把一號木從徐達的高爾夫球包里取了出來。

“你可別把我的一號木打壞了。”徐達頓時擔心地說道。

我觀察了一下前方的球場，按場地的標記顯示，這個練習場的長度估計就在二百碼左右。以我現在的水平，要是用一號木打下去，球估計會直接擊穿場地最那頭的鐵絲網。于是，我連忙換了一支三號木。

我微微俯身，轉體，發力，再順勢輕輕一扭腰，小白球就如流星般，在一片綠草的上空畫出一記又高又長的弧線。然而，我還是稍微用力過猛。小白球竟然繞過了場地那頭的鐵絲網，飛到場外去了。假如這是一場棒球比賽，我剛才算是完成了一次優秀的全壘打。但這只不過是在一個高爾夫球練習場而已。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希望球飛到場外沒有擊中人或什么。

徐達似乎眼皮都快要掙破了，因為我從未見過他的眼睛睜得那么大。他連忙走了過來，視線一直停留在小白球越過鐵絲網的那個方向。

“小洪啊，你可真是嚇我一跳啊！”徐達回過神來，繼續上下打量著我，“運氣真好。”

“運氣？我這是實力。”看徐達還是不相信我是一個每周下場打一次高爾夫球的人，于是我又從他的球包取了一支沙桿出來，說道，“看見前方草地那個用鐵絲網做的小蘿筐了嗎？接下來我連揮五桿，保證五次都把球送進那個小蘿筐。”

“小洪，你行啊！現在吹牛都不需要打草稿了。”徐達不屑地回去坐下，正準備喝一口菊花泡枸杞。

像這種要將球打到近距離的位置，又不能使用推桿的情況，正如球掉進了離果嶺不遠的灌木叢里，拿起沙桿微微轉動身體，右手不需要屈肘，在球桿快要擊中球的那一瞬間稍微加速，球準能按照你的要求飛到目標位置。我平常跟Dennis去打球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都是這樣處理的，因此我有足夠的把握能連續將五個球送進前方不遠處的小蘿筐里。

“嗖！”第一個。“嗖！”第二個。然后，“嗖！嗖！嗖！”

眨眼間，我就把五個球送進了小蘿筐。徐達張差點兒把剛喝到嘴里的茶給噴了出來。

我又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輕輕地吹著杯口還冒著的熱氣。徐達許久沒開口說話。他那一臉復雜的表情，我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于是，我趁機掌握主動權，說道：“徐達，早在你找我之前，我行就有人跟進貴公司的貸款申請了。所以，實在是抱歉。我不能插手。”我從口袋里取出他上次給我的U盤，繼續說道，“這個還你。”

徐達先是一愣，然后問：“我怎么不知道？”

“也許是你們的老板親自找的關系。你可以回去打聽打聽。”我說。

徐達停頓片刻后，故作一副替我感到可惜的樣子，說道：“那就可惜了。我本來還想著幫一幫你，給你送點業務呢。”

我看自己的目的已達到，徐達在我這的工作也算是告一段落。于是，我匆匆把茶喝完，隨便找了個借口就離開了。

在回去的路上，林祖兒來電說，她們銀行業務部門的領導不允許她放棄條條順的貸款，還催促她趕緊安排貸款合同的簽署。林祖兒絕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從她電話里灰心喪氣的語氣聽來，想必她已經無計可施了。我的心一下子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事情處理起來似乎沒有我預料中的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