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船記

有人說李邕李北海書法雄渾險峻，雖然出自二王，卻筆法一新；也有人說書如其人，從李邕的書法能看出殺氣，就算他手握毛筆，也像握著劍一樣。李邕傳下來的碑帖，字都是左高右低，斬釘截鐵，如同隨時拔劍的俠客。明朝董其昌曾評價說“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后來馮班反駁，還不如說右軍如鳳凰，北海像俊鷹呢。

李邕相貌奇偉，頭發是暗紅色的，眉毛像兩條開叉的掃把；眼睛一大一小，小的一只和半邊臉緊緊皺在一起，連帶嘴角也跟著上揚；皮膚又糙又黑，還帶著疤痕，即便正常地看著人，也讓人感覺不懷好意；再加上帶著一股讓人膽戰的氣勢，每次走在路上，人家都當他是瘟神，老遠就紛紛避開。有懂面相的人說這種長相實在罕見，和本朝開國功臣衛國公李靖的好友虬髯客非常像，將來一定會干出驚天地的大事。

開元年間，李邕在渝州做刺史，李白專程去拜訪他，并獻上自己的詩作。李白說自己十五歲學劍，十八歲隱居大匡山讀書，后來又游歷江油、劍閣、梓州等地，常常和當地名流往來，見識不凡，希望能得到李邕的賞識。李邕說，學劍作詩游歷這種小事我大唐每個年輕人都做，實在太普通了，有什么可炫耀的呢？說完，用那對大小眼看著李白，看得李白既羞又惱，也沒辦法辯解，只好自討沒趣地離開。臨走時，他說連孔子都說后生可畏，你憑什么這么看不起年輕人呢？又作了首詩《上李邕》回敬。

這事過去十五六年，李白到山東和孔巢父、韓準等人隱居于徂徠山下的竹溪，酣歌縱酒，習劍作詩，人稱“竹溪六逸”。

有一天，一個從海州來的商客說，離海州大約五六百里的海上有一座仙山，名叫姹察山。山中有奇花異果珍禽異獸，還有仙人居住。天氣好時，山中的車馬、宮殿、童子、仙鶴清晰可見。六人非常感興趣，立刻趕到海州，買了船，雇好船工和向導，帶上美酒，到大海中尋找仙山。

船行十幾日，果真在海面上看到一座山。煙波浩渺，山只隱隱露出一點尖角，時遠時近，如夢如幻，但無論怎么努力都沒辦法靠近。又過了幾天，幾個人認為能不能到達仙山全憑福分，反而放松了心情，于是任由船漫無目的的漂蕩，飲酒作詩，醉倒在茫茫大海上。

一天夜里，星星低垂，大海波瀾不驚，一船人正喝酒作樂，忽然見到遠處有火起，通紅、明亮，在天海交接處熊熊燃燒，于是趕緊駕船往火起處趕。過了一會兒，船挨得近些，又聽見喊殺聲，大家這才看出是一只大船著火。借著火光可以看到那船身潔白，船舷漆成朱色，一直延伸到船頭，呈一條躍起的鯉魚狀。這船和本地的船只不一樣，有認識的人說那是遣唐使的船。

船上有幾十人正在混戰。甲板上，一個高大男人格外神勇，揮舞一把長劍橫沖直撞，手起劍落，接連擊殺幾人。隨即對方又有幾個人包圍上來，嘴里嗚哩哇啦叫喊著。高大男人暴喝一聲，揮劍猛擊，最近處一人應聲栽倒在地。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他又一矮身，手中長劍劃出一道弧線，白光一閃，和對方的長刀相碰，發出叮叮梆梆的脆響。力弱的人刀也被震落，高大男人順勢就是一劍。

這時，李白等人的船離大船只一箭之遙，大家聚在船頭觀戰，看那大漢騰轉挪移，左撲右殺。看了會兒，孔巢父說，那好像是李邕李大人。

李白問，你怎么知道？孔巢父說，家父在海州做司戶參軍，李大人是海州刺史，我曾見過幾次李大人，看這相貌非常相似。

船又靠近一些，李白這下可以看得仔細了。雖然十幾年沒見，但李邕的相貌仍然令他印象深刻：赤發黑臉大小眼睛，威風凜凜，甲板上這人確定是他無疑。分辨了一會兒，發現李邕一方約有十二三人，而對方有三四十人，打扮和本土人士不同，身材也矮小，肯定是日本國來的遣唐使，但不知為什么雙方會相互廝殺？正思索間，孔巢父已經提劍上前，告訴船工再靠近一些，要上大船助李邕一臂之力。

韓準說，現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還是不要貿然上船。

李白想了想說，先上去再說，也叫李大人看看我們的本領。

于是，眾人紛紛登上大船，與李邕等人一起斬殺遣唐使。李白殺進重圍，和李邕并肩奮力擊敵。半個時辰左右，船上的遣唐使被悉數殺盡，一部分掉進海里，一部分橫七豎八地躺在船上。李邕這才仔細看了看每個人，說了聲“多謝”，然后打了一個呼哨。片刻，從黑暗中駛來一條快船，等船靠近，李邕揮手讓其他人把遣唐使船上的箱子往下搬，前后有二十多個箱子。

李邕對李白等人說，諸位請回去吧，這件事還請不要外傳。待李白幾人回到自己的船上后，又見李邕和其他人跳進海里游到船底。過了一會兒，遣唐使的船漸漸傾斜，像一只巨大的怪獸，一點一點往海中沉，他們這才爬上快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李白幾人又在海上漂蕩半天，見姹察仙山總是可望不可及，就都回到了海州。

關于李邕殺日本遣唐使的事，唐人牛肅的《紀聞》中也有記載：日本國遣唐使帶數百萬珍寶經過海州，被李邕挽留在家中，半夜讓人取走珍寶、鑿沉船，謊稱風大浪急船全部漂失。李邕又把這事稟報朝廷，朝廷令他再造大船，贈送許多金銀珠寶讓遣唐使帶回國。等新船出發后，李邕又帶人連夜殺盡遣唐使奪了財物。

李白等人那天晚上遇到的，就是牛肅記載的后續情景。

據史書說，李邕為人重情尚義，常常接濟孤苦，又養了許多亡命之徒，一擲千金，錢總是不夠花。所以，奪取遣唐使的財物也在情理之中，大概類似的事沒少做。他也以給人撰文寫碑賺取收入，一生給人寫碑頌大約八百多篇，潤筆費也達數萬銀兩之多。李白到山東時，曾跟孔巢父等人講過第一次拜訪李邕的情景，說初見之時，他正用鐵劍在石碑上寫字。刻碑通常是將書寫好的文字以雙鉤法勾勒，再用朱砂填寫勒石，請巧匠鐫刻，工序十分復雜精細。而李邕以劍為筆、以碑當紙，讓李白十分驚奇。

牛肅的《紀聞》里只記載李邕奪船，并沒有提到李白，大概李白那時候沒什么名氣。后來，有無聊的落第書生考證，李白在《俠客行》里也隱約提到這事。這首詩雖然是頌揚古時俠客，但“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幾句未嘗不是當時李邕和他自己的寫照。李白一輩子東奔西走，喝酒作詩，卻在刀光劍影這種事上沒什么可以夸耀的，唯獨這殺倭奪船之事，又不好明說，只好托古言志，隱晦表露自己的行徑，不然，李白何以要寫這首詩呢？當然，這種考證過于附會，只能博一笑了。

不過，經過這事以后，李邕和李白的關系更近一步。后來，兩人續起家譜，以祖孫相稱，經常討論劍法和書法。天寶六年，李邕被李林甫所害，李白還去李邕故宅吊唁，作詩“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濱。空庭無玉樹，高殿坐幽人。書帶留青草，琴堂冪素塵。平生種桃李，寂滅不成春。”——我家李北海的房屋已經成了寺院，草叢中遺落曾經捆綁書簡的布帶，琴堂已經落滿灰塵，當年親手種下的樹沒有一棵長成的，庭院空空，只有殿堂里坐著默默不語的僧人，真是叫人惆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