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畫猿

我的朋友易元吉是個畫癡，早年專攻花鳥，在長沙畫壇獨樹一幟。

潭州知州劉元瑜對元吉的畫頗為欣賞，將他補為州學助教，從九品，元吉每次作畫也都署名“長沙助教易元吉畫”。但是僅過一個月，朝廷得知劉元瑜擅自給元吉補升官職，將劉元瑜降知隨州，元吉的仕途也隨之終止，時人譏笑他為“一月助教”。

后來，元吉又見劍南人趙昌花鳥畫，認為自己就算畫一輩子也難以超越，于是決定再也不畫花鳥了。

這兩件事讓元吉很受打擊，他本以為在畫畫這件事上還能有所成就，現在看來未必如此。他曾對我說過，佛道、人物、仕女、樓閣、牛馬、山水、林石、花竹、禽魚……每個題材都有人涉獵，我不知道還能畫什么，是不是不應該再畫了？

我勸他說，世間萬事萬物何止你說的這些？作為畫家，有什么不可以入畫呢？

有天他在我家喝了好多酒，第二天就離開了，之后再沒見過他。兩年后的一天早上，我剛醒來，突然聽到門外有狗狂吠。出去一看，見一似人似鬼模樣的野人站在門外，他半蹲身子擺動雙臂趕狗，嘴里發出嚯嚯的聲音，樣子非常可笑。我仔細打量很久，才認出是元吉。

元吉的變化實在太大了，雖然仍能看出當初的模樣，但舉止真是怪異。手臂和頸下也多出一層厚厚的毛，總以拳敲打胸口，偶爾從身上捉一只虱子吃掉，心滿意足地咂嘴。

我問他這兩年去了哪里，他從包裹中取出一幅畫給我看。畫中有一群獐猿在山澗叢樹間嬉鬧，或攀援，或飲澗，或嬉戲，姿態各異，大小不一，有黑有白，異常生動有趣。元吉說自從上次與我一別，就到處游歷。有次去衡山訪友，見幾只獐猿在巖壑間打鬧，可愛極了，心想何不畫下來？于是每次見到獐猿都悉心觀察，了解它們的動靜姿態。

元吉說，開始每隔幾天上次山，但是并不是次次都能遇到獐猿，往往無功而返，就改為一天上一次山，可仍然難得遇見。那些獐猿都生活在深山里，并不輕易到山路和山澗來，只好帶上干糧進山尋找。

有時遇到一兩只，就跟著它們走，隔得遠遠地觀察。它們太敏捷了，輕輕一躍，伸出長臂掛在枝藤上，身體在空中蕩來蕩去，三下兩下就消失在樹叢之中。我往它們前行的方向追趕，開始還能聽到啼聲，后來聲音越來越遠，再也聽不見，我不知道自己趕到哪里，累了就躺在石崖上。這時候，天將暗未暗，頭頂上的天都是藍色的，只有遠處與山交界的地方有微微一抹亮光。沒過多久，山全暗了，天也變暗，山和天是一深一淺的兩層黑，金色的月亮從深淺之間漸漸升上來。

不知為什么，我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想到自己做錯的事、放棄的事、錯過的事，一件件、一遍遍地想。我聽到四周都是夜鳥的叫聲，卻感到格外寂靜。一顆松果落下來，一片落葉離開樹枝，風在耳邊吹拂，我在黑夜的包裹中胡思亂想，漸漸睡去。

后來，我慢慢了解了獐猿的習性，知道它們喜歡活動的地域，就等它們出來覓食嬉戲時，躲在暗處寫生。這些獐猿在我眼前，老猿、幼猿、黑猿、白猿，時而跳上樹梢，時而躍入山澗，時而爭食打鬧，時而一動不動，看得我眼花繚亂，如癡如醉，不禁也學它們坐立行走，竟然忘記畫畫。它們異常警覺，稍有動靜便紛紛躥上枝頭，嗷嗷幾聲啼叫便飛快離去，頗讓人失望。

時間久了，這些猿也發現了我。見我蓬頭垢面、形容枯槁，又只身一人，并無可怕之處，就圍繞我身邊，翻書箱，奪毛筆玩耍，學磨墨，在紙上胡亂涂畫。

每次作完畫，我就將畫稿掛于樹上，招獐猿來看。畫隨風微微擺動，好似又多生出幾只活潑的猿來，讓它們萬分驚奇，個個瞪眼抓耳，實在滑稽，我就在一旁撫掌大笑。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和它們越來越像，懂它們的哀樂，會它們的姿態，身上也漸漸生出許多毛發，連喜怒也像它們一樣表達。我在山中過了兩年，吃山果，飲山泉，在樹枝上搖來蕩去。我似乎也變成一只猿，唯一不同的是我總在畫它們。我背著書箱，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把銜在嘴里的筆取下來，再從箱中取出紙。有幾只與我相熟的小猿給我磨墨，幫我扯平紙。我一只手臂掛在樹枝上，另一只手作畫，每當畫出一只猿來，它們就開心啼叫，而后又有幾只猿聚集過來。我越畫越多，聚集的猿也越多，有時突然一只猿奪下我的毛筆，迅速跳出很遠，我立刻飛身去搶，余下的群猿也隨我一起追趕。樹枝搖曳，山谷里回蕩著我和猿的啼聲。驚鳥從林間沖出，如同射出的箭雨一般在空中劃過，又落入山中。

這些記載于北宋李祖庭的筆記《西城瑣話》。據李祖庭說，易元吉回來后，又在長沙家中造假山水池，引三十余只獐猿在家馴養，整日和它們相伴。李祖庭曾幾次去易元吉家，都見到滿院獐猿。它們與易元吉非常親密，每當元吉作畫，便都圍攏過來，果然有小猿在一旁磨墨，讓李祖庭嘖嘖稱奇。

易元吉后來成為畫猿大家，名聲大振。宋英宗治平年間，朝廷特召元吉入宮，在開先殿西廂畫《百猿圖》。可惜只畫了十幾只，元吉就染病而死。有人作詩稱“傳聞易生近已死，此筆遂絕無幾存”，感慨世間再也沒有像易元吉這樣善畫猿的了。

易元吉死后，據傳常有猿到墳前哀吊，方圓十幾里不分晝夜總能聽到啼叫，令人唏噓不已。

又有人說元吉到開先殿畫《百猿圖》，受英宗恩寵，畫院有人嫉妒，在他飯食中投毒，后有數百只猿趁夜入宮為他復仇。當時有人記載說，治平三年七月四日亥時，有百猿入翰林圖畫院，將院落圍堵得水泄不通，人不敢近。一白毛老猿率群猿直撲投毒畫師，爭相撕咬，頃刻間血流不止，異常慘烈。待畫師死后，群猿隨即離去，不見蹤影。當晚，滿城都曾聽到猿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