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鈴聲敲響，葉改之才轉身匆匆的跑回教室。

是班主任物理老師的課。

物理老師還是當初那個禿頂的戴黑框眼鏡的老頭，看上去很像畫上那些科學家的模樣，尤其是那即使在暗處也閃閃發光的腦門，更顯出他的聰明智慧來。

對于前世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本著混黑*道也要有智慧的理念自學完了大學所有課程的葉改之，初中物理未免太小兒科，所以這節課他有的是時間開小差，所以他于開小差的時候終于看到了孟菲菲。

孟菲菲坐在楊曼更前面兩排靠窗的地方，一頭烏黑如暴的長發柔順的披散在黃色上衣的背上，從窗外灑進來的下午的陽光柔柔地落上白凈的面頰，臉上的表情依然是記憶中那樣如花照水的嫻靜。

孟菲菲一直面向物理老師，清澈的明眸一瞬也不曾斜視，自然看不到身后的葉改之對著她睜著怎樣悲喜交集有些微微潮濕的眼睛。

葉改之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默默看著她，即使后來放學，故意快走了幾步，于去往食堂的綠蔭間那條干凈的石板路上，若即若離的跟在她身后，也只是跟在她身后，沒無話找話的跟她搭訕。

九四年的傍晚的風，輕輕的拂起九四年的孟菲菲的長發，也把一縷縷淡淡的發香拂上葉改之的臉龐。

……

匆匆的吃完晚飯，葉改之就急急的去周老師的宿舍。

一路上，都是歡喜而又疑惑的心情。

周老師的宿舍在校長宿舍的對門。

一個剛從學校畢業的大學生，能住進鎮中學最好的教師宿舍樓，周老師絕對是鎮中學建校幾十年來絕無僅有的意外。

當初不知有多少住在低矮瓦房里的教師對之又艷又嫉，卻只是腹否。校長都親自發話了，給周老師特別照顧，只有一個原因，周老師是建校以來唯一一個從渝大這樣的華夏國排得上名次的重點大學畢業的學生，而且還是個女孩，低矮瓦房里住的又個個都是有事沒事就站在門口一邊用壞笑著的眼睛尋覓一邊用公鴨嗓子唱“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的單身男人。

前世，在鎮中學的一年多時間里，周老師一直對校長都是心懷感激的。校長在這一年多時間里，對她也確實做得像個關懷體貼下屬卻又不關懷體貼得太多的受人尊重的領導。所以當葉改之他們初中畢業進入高中的九四年下半年，校長調任另一所在那時遠比鎮中學更有名氣的中學，也要帶她過那邊任教時，她不顧鎮中學新任校長苦口婆心的挽留猶豫都不曾猶豫下就義無反顧的去了。

可有誰料得到，在人面前道貌岸然的校長竟是一個比岳不群還隱藏得深的偽君子呢？

到了另一所中學，遠離了老婆和孩子，校長便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在沒人的時候對周老師露出了色狼的本性，而且還一次次得寸進尺變本加厲，最后逼得周老師終于忍無可忍，在那個校長的兒子，也就是雪兒口里的“平平哥哥”，去那所中學跟校長過周末的午后，以只習慣握粉筆拉小提琴的有著猶如剝蔥白凈纖細的手指的手拿起水果刀，制造了震驚整個渝市教育界的驚天血案，讓一個無辜的小孩當場喪命，也讓自己花一般的青春在幾個月內迅速枯萎凋零！

葉改之微顫著手輕輕敲周老師的宿舍門。

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敲周老師宿舍的門。

前世，周老師對他也好，可卻從來不曾讓他單獨來宿舍過。

宿舍門從里面輕輕打開。

周老師漂亮的臉上寫著暖暖的微笑：“改之，你來了，快進來。”

葉改之向里面看了看，有些局促。

畢竟是第一次進周老師的宿舍，周老師又如此漂亮，剛洗浴過的身子在從窗外吹進來的傍晚的風中散發出淡淡的發香和體香，如春日學校背后花果山上那些花花草草的氣息，清新而自然。

周老師又嫣然道：“改之，愣著做什么，進來呀，別把老師當怪物，老師也是人，沒什么大不了的。”

葉改之心里輕松了許多，聽話的走進去。

周老師輕輕的把門掩上，轉身過來，對葉改之指指客廳的沙發，道：“改之，坐。”

葉改之沒坐，盡管比起周老師剛剛在里面打開門那一刻輕松了許多，但還是忍不住問了問：“雪兒呢？”

周老師用剝蔥般白凈纖細的手指拂了拂有些微濕的頭發，道：“她媽媽把她接回去了，今天不過是趕集的日子，她媽媽在集市上有事，才讓她暫時在我這玩的。”

葉改之輕輕的“哦”了聲。

本以為雪兒在里面房門輕掩的臥室，想把雪兒叫出來，在他和周老師之間多一個人，才不至于因整個房間就只他和周老師孤男寡女心莫名其妙的跳，不想，卻適得其反，雪兒竟然早就被她媽媽接走了。

葉改之低頭看鞋。

媽媽于多少個孤燈月下一針一線為自己納的千層底布鞋有一只鞋尖有些破損，看上去過不了幾天，大腳姆指就要不堪寂寞和黑暗，從里面探出腦袋來張望外面的光明世界了。

葉改之禁不住心里一陣微微的酸楚。

周老師理解不了一向柔弱自卑的葉改之今天怎么可以突然在教室里兩度挑戰趙陽的威風又于自己對他提問時慷慨陳詞，卻能理解葉改之為何此時又回歸從前，變得如此拘束。

為了緩和葉改之的心理，周老師也沒坐，她柔聲道：“改之，喝水嗎？”

不等葉改之回答，就轉身倒了杯水，卻像是想起了什么，沒有遞到葉改之手里，而是輕輕的放在了葉改之身邊的方桌上。

葉改之沒有拿起身邊的杯子，他微微抬起頭來，道：“周老師，你讓我來是有什么事？”

周老師輕輕一笑。敢情這孩子不是如自己先前所料的那樣，因為師生有別，感覺到了盡管自己盡力對他溫和還是因為他心理的原因給他的無形壓力，才變得如此拘束。而是以為自己是為了課堂上的事要批評他才讓他來宿舍。

“改之，”周老師換上了誠懇的語氣，道：“其實，周老師知道今天在課堂上讓你受了委曲，但請你相信周老師，周老師絕對不是顧忌趙陽的家勢，才只責怪你卻對他半點也不過問的。周老師比你還仇富，仇官，周老師之所以一個堂堂渝大畢業的高才生卻分到遠離渝城的郊區鎮中學，就是……”

周老師忽然打住，她覺得自己已說得太多。

自己怎么可以說得太多？

葉改之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

然而，葉改之卻在睜著亮晶晶的眼睛認真的傾聽，臉呈同情和驚詫之色，完全不是個十五歲小男孩能擁有的表情。竟然成熟得嚇人，好像不用自己說完，他已窺探到了自己的內心，猜測到了謎底。

葉改之的確隱隱猜測到了些什么。

這個在未來的時空里多走了近乎十六年的少年，看慣了權錢交易，知道一個來自鄉下沒有家勢又不肯在潛規則中作出犧牲的剛畢業的漂亮女大學生，要找一份城里的工作是多么艱難。

然而，他并沒有猜測到全部，他也沒有繼續追問。他需要保持一點對周老師的神秘，越是神秘越是美好。

前世未能美好，這世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

葉改之道：“周老師，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只是因為仇富仇官，再加之趙陽平時在學校里也的確太過飛揚跋扈，徹底放棄了他。而你對我，卻依然保持著一線希望。”

說到周老師對自己的希望，葉改之心里就無限溫暖，仿佛有什么在身體里很美妙的流淌而過。

周老師明亮的眸子里透出驚訝之色，這個突然改變的孩子，竟然果真能窺測自己的內心！

“那你在課堂上回答問題時那席補充的話是……？”

周老師的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

“我沒有半點針對周老師的意思，我只是向周老師，也向班上那些為我緊張擔憂的同學，尤其是那幾個坐在角落里跟我一樣瘦弱平時受慣了趙陽的欺負卻無力也無膽量反抗的矮個男生，表明我與趙陽那樣的邪惡勢力抗爭到底的態度。”

葉改之的眼睛又一次炯炯有神堅定無比，再不是剛才那個還有些拘束不敢正眼看周老師的少年。

周老師只覺心中無比激動和驚喜。

曾經多少回在夢里，她看到另一個人，如葉改之那樣瘦弱自卑的人，突然有了葉改之此時一樣炯炯有神堅定無比的眼神，可醒來時卻只是一片虛空。

曾經，那個人至始至終都沒能幫她實現的夢，葉改之此時卻在她面前真真實實的完成。

也許，葉改之還會走得更遠。

周老師眨巴了下因為激動和痛楚微微有些潮濕的眼睛，道：“改之，你能這樣真是太好了，周老師就知道你一定會改變起來的，只是你能改變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周老師確實是萬萬想不到的。”

葉改之自然不會告訴周老師自己已不是曾經那個葉改之，自己是從近乎十六年后的2010年重生回來的葉改之。

葉改之撒了個美妙的謊：“我不過是最近看了好幾部金庸的小說，于刀光劍影中深深被那些英雄的俠肝義膽所打動，猛然回首，才發現自己從前的日子過得太過窩囊，決心從此要做個男人，再不要像以前那樣任人欺任人辱，也不讓自己身邊的人被人欺被人辱罷了。”

這就是年少輕狂，這就是金庸武俠的魔力，周老師上學那個時代，班上連讀了金庸的小說為了心中的那個俠客夢，放棄學業離家出走直奔少林寺的男生都有，更何況葉改之只是突然想做個真正的男人。

周老師半點也沒有懷疑葉改之的話，這個一向孤獨自卑的少年，不是那種油嘴滑舌瞞天過海的人。

但周老師還是忽然一半擔憂一半提醒的對葉改之道：“可是，改之，你憑什么去和趙陽斗呢？”

葉改之臉上浮起一絲邪邪的輕笑，卻沒有回答。

葉改之不能回答，只能一步步做出來給周老師，也給那些緊張自己擔心自己，尤其是和自己一樣瘦弱矮小受盡趙陽一伙的欺負的男生看。

周老師以為葉改之又沉浸在金庸小說的刀光劍影中，更加擔憂的道：“改之，小說里的大俠和武功都是作者經過藝術加工再創造出來的，現實是你無論比家勢，還是比個子比體力，你都遠遠不是趙陽的對手，唯一能打敗他的，就是學業。盡管你現在成績確實不怎么樣，但周老師相信，只要你通過努力，一定能在未來的一百天里有所進步的。當然，周老師也不太過奢望你能進年級全十，不過中考時勉強考個高中應該還是能行的。至于趙陽，恐怕將來只能靠家里拿錢買個高中上了。所以，聽周老師的話，不要幻想著去做什么大俠，你不是救世主，身邊那些同學的路也得靠他們自己去走，所以你沒有必要為這些去跟趙陽他們結梁子。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拋開一切，連同金庸那些武俠小說也不要看了，全身心的投入最后一百天的沖剌，爭取中考時取得一個讓趙陽他們仰視的成績。”

記得前世自己也是因為周老師的一席話在最后一百天里努力學習才勉強考上鎮中學的，只是那時周老師不是和自己在她的宿舍里，而是教室外的走廊上，周老師也并沒說得這么多。

這世重聽這席話，葉改之禁不住有恍如昨天的感覺。

夕陽無限美，最后的一絲余輝卻也難逃在天邊消失的命運。

周老師的宿舍有些暗淡起來。

葉改之的眼睛微微有些潮濕，周老師卻在朦朧中沒有看見。

葉改之眨巴了下眼睛，平靜了下自己，道：“周老師，你找我就為這個嗎？如果是，我就走了。請周老師放心，我一定會記住周老師的話，好好學習的。”

“但，我也一定會和趙陽抗爭到底的，不僅要和他抗爭，我還要和很多人很多事甚至命運甚至歷史抗爭！”只是這句話，葉改之是用無比堅定響亮的聲音在心里說的，周老師一個字也沒聽到。

葉改之默默的轉過身去，準備離開。

“改之。”

周老師卻在身后急急的叫住了他。

葉改之轉過身來：“周老師，你讓我來是為別的？”

“是的。”

周老師于微光中嫣然一笑，轉過身去，身姿婀娜的走向臥室，輕輕的推開了那扇輕掩的門。

曾經，無數個女子，在不同場景，就是這樣嫣然轉身，別有含意的推開她們的臥室門的。

只有十五歲的身體卻有著年近三十的心理的葉改之，心忽然砰砰的跳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