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憫還想著那個小孩，那種熟悉感不可能是平白出現的，再加上他那句騙子，他們或許真的有過交集，甚至有過承諾或約定，但卻沒有印象，實在有些可疑。

等來到黎鏡在這里的木屋，便問起那小孩的事。

“那個人叫常樂，他……怎么說呢？”黎鏡思考了很久，“他不會長大！”

“不會長大？”

“嗯！是的，不會長大。從我來到這里見到他時，他就是這樣大了，而且很奇怪，明明我已經把所有人都記住了，可還是會忘了他。”黎鏡陷入了自我懷疑，“難道我的記性真的很差？”

見她的注意又歪到一邊去了，無愿解釋道：“常樂算是我救下的最早一批人，他是十三年前被我在真南城發現的，那個時候，他就是如今三四歲的樣子。也就是說，他不會長大。而且他身上應該有什么東西在影響著我們對他的印象，就像一開始，我總會時時忘記他的存在，如果很久不看到他，甚至都不會想起有關他的記憶。這種影響也導致他在村里常常被其他人忽略。”

“嗯嗯嗯。”黎鏡如小雞啄米般忙不停點頭，“如果不是這次他咬你，我估計又要忘記他了！”

“話說回來，你和他以前認識？”無愿看向宋憫，雖然依舊一張死魚臉，但能感覺到他語氣里的濃濃的探究性味。

“我想應該是的，不過我對他也沒有印象了。”

話說到這，村長在外面喊無愿和黎鏡有事相商，宋憫一個人在這里左右無事，便想著去找那孩子好好盤問一番，看他的樣子，應該是還記得她。

宋憫留了張紙條在房間里，朝著常樂離開的小路找去。

小路蜿蜒曲折，昏暗死寂，低低的哭聲從深處傳來，帶著小孩特有的尖細聲音，如戲折子里幽怨的哭女，讓人心情低落，身體也變冷起來。

有些古怪。

宋憫無聲靠近，就見一團黑漆漆的人影縮在地上，身體不時抽動一下，還有吸鼻涕的聲音。

雖然覺得不合時宜，但宋憫心里的惡趣味卻來了，蠢蠢欲動，反正她現在都已經入魔了，做點壞事也不要緊吧？

宋憫將自己的存在感壓到最低，緩緩靠近，沒想到他很警覺，一瞬間朝她這邊看了過來。不過因為不能在黑暗中視物，只看見一團黑影，而她又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常樂頓時就想起了不知從哪里聽來的恐怖傳說，一瞬間也顧不得傷心了，瞪著眼睛死死盯著她，大氣也不敢出，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瞬間竄了過來朝她揮舞拳頭。

“啊啊啊，我一點也不怕你，識相的趕緊離開！！！”

宋憫伸手按住他的頭，將他抵在打不到自己的距離，過了幾秒才吹起火折子，見他還是緊閉著眼，不由笑道：“既然不害怕，那為什么不把眼睛睜開？”

聽到熟悉的聲音，常樂一下子蹦出三米遠，貼著墻壁想離開這里，結果唯一的路被宋憫擋住了，他只好死盯著她，“讓開！”

“不讓，除非你告訴我我們以前在哪里見過。”

“騙子！”

常樂吐出這兩個字，就垂下頭一言不發了，大有看誰等得過誰的架勢。

宋憫沒耐心陪他這么鬧，想到從無愿聽來的消息，她試探道：“真南城？”

常樂身體一僵，宋憫卻皺起了眉，她去真南城的次數不多，那里也沒給她留下多深的印象，若真要說，那就是她沒有吃到真南城出了名的小雞燉蘑菇，好像是有小偷？

這么一想，關于他的記憶忽然涌現。

“為什么你能憑空變出食物？”

“不是，取名字的那個人希望我一直快快樂樂。”

“姐姐還會回來看我們嗎？”

……

宋憫的臉色忽然難看起來，見他想要趁機溜走，伸手攔住他，不確定道：“你是常樂？一直快快樂樂的常樂？”

常樂身體一僵，眼里逐漸泛起淚光，咬牙將她推開，兇道：“不用你管，騙子！”

看來就是了。

宋憫記得自己的確說過她會回來看他們，結果不知何時就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或許是受常樂的影響，但不管什么原因，失約已成事實，也難怪他會叫自己騙子。

本就心存愧疚，看常樂這要哭不哭的可憐樣，負罪感一下子就上來了。

宋憫將他抱進懷里，“抱歉，是我對不起你。”

常樂掙扎了一會兒，忽然平靜下來，低聲道：“其實，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不是在真南城。”

在很久以前，在宋憫的眼里，那只是一場夢，一場試煉，可在常樂看來，那卻是他真實的一生，盡管那一生很短暫。

那是萬年前的世界，修士居住在人跡罕至的福地，魔族偏安一隅，普通人則生活在大陸的各個地方，三方勢力從不往來，也沒有像如今這般牽扯過深。

那時的蕭王朝建立不過三十多年，卻因為異族和江東王的叛亂而分崩離析，百姓陷于水深火熱的戰爭中，而他年歲尚小，只記得母親帶著他一路顛簸的逃亡，有一天母親倒下了，他也迷迷糊糊的即將餓死，再醒來，看見的就是宋憫。

她是個頂天立地的女將軍，那雙殺了無數敵人的手現在溫柔的將他抱起，小心翼翼地模樣生怕他有一點不舒服。她親切地叫自己乖乖，每次他叫她姐姐，就會被抱起來，然后得到一顆珍貴的糖果。

她因為公務繁忙無法照顧自己，便將他送給了一戶剛好沒有孩子的人家寄養，并給他取名常樂，意思是希望他快快樂樂的長大。

三年過去，他逐漸長大，聽了許許多多關于她的消息，每次都是捷報，養父母則會高興地抱著他說：“常樂，救下你的人是我們的英雄。”

是啊，他的姐姐是英雄，也是他一生想要追逐的光。

然而在一個平常的下午，他卻聽到了街上人們的哀哭——他的姐姐死了。

下一秒，他看到天空像鏡子一般破碎，身邊的事物失去了色彩，時間好像靜止了，然后一切都在崩壞，露出了漆黑的虛無空間，他的身體像黃沙一樣慢慢解析飄向空中。

當他的意識不由自主升向天空，周圍逐漸被黑暗取代，時間在他身邊流過，他“看到”了真正的宋憫，她和朋友在復雜的迷宮里走動，做著他難以理解的事情，然后他聽到了一聲鳳鳴，緊接著徹底陷入了黑暗。

再醒來，他又成了三歲小孩的模樣，他忘記了很多事情，只記得自己的名字，以及他模糊記憶中想要追逐的身影。

而現在，他仍有許多事情不明白，但有一點很明晰——他的命運本應該是消亡在萬年前的戰場上，被兀鷲啄食。但宋憫救下了他，讓確定的命運有所偏離，給那場虛假的幻夢帶來了一點真實，歸屬于不同時空的命運因此糾纏在一起，將他帶到萬年后的今天。

所以，姐姐，你不應該忘記我，也不應該離開我。

常樂垂眸掩飾眼中的陰暗情緒，只說了自己是隕鳳秘境的常樂，看宋憫驚愕的表情，推開她說：“我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你離開后，還不是會忘了我。”

宋憫見他要走，連忙拉住他道：“不會的，既然我現在已經想起來了，就不會忘記的。”

常樂抬頭，眼睛直直地看向她，平靜道：“你們每個人都這么保證，也每次都會忘記我。”

究竟累積了多少次失望才會毫無波瀾地說出這句話？宋憫看著他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以前寄雪教給她的一個小法術，眼睛一亮，讓他伸出右手。

“你想做什么？”

宋憫掰開他握緊的拳頭，手指在他掌心畫了一下，然后默念咒語，魔氣不安分地想要占據靈氣的空間，她用神識將魔氣趕走，然后施放靈氣。

一個淺紅的繩結樣式的符號隱入他的掌心，常樂擰著眉問：“這是什么？”

“一個小法術，現在起，只要你沉下心神，對著掌心默念我的名字，不管我們離得多遠，都能彼此交流。這樣，我就不會忘記你了。”

常樂懷疑地盯著掌心，連著試了好幾次，直到宋憫不堪其擾打斷他，才確定她真的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宋憫松了口氣，他要再試下去，自己腦子都快暈死了。

當然，常樂不會說自己后面幾次試驗純粹是為了看宋憫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