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脈:中國儒家學派史
- 韋力
- 3446字
- 2023-07-06 18:51:21
五 初期分化:儒分為八
孔子去世后,其弟子各自講學,相互間闡述的重點略有區別,由此而形成不同的派別。關于儒家演變出了哪些派別,以《韓非子·顯學》中的說法最具影響力:“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
韓非是戰國末期人物,雖然他被后世視為法家,但他卻是儒學正傳荀況的弟子,故其所言受到后世重視。他說自己所處的時代只有儒學和墨子之學為顯學,他明確地說,孔子和墨翟之后,弟子們形成了不同的派別,儒家分為八派,墨家分為三派,每一派都稱自己得到了本派祖師真傳。韓非的這段話被后世廣泛引用,于是有了“儒分為八”之說。
《孟子·滕文公上》載:“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后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孔子去世后,弟子們為老師守孝三年,準備各自離去,他們向子貢道別,相向痛哭一番后就各奔東西了。子貢在老師墓前蓋了一間房屋,又獨自多守了三年孝,然后才離去。過了一段時間,弟子們想念老師,子夏、子張、子游因為有若長得像老師,打算像侍奉老師那樣來禮待有若。這三位弟子要求曾子也這么做,但曾子沒有同意,他說沒人能比得上老師。
后世對這段話的理解頗有差異,比如司馬遷在《史記》中稱:“有若狀似孔子。”是說有若在長相上跟老師很像,所以弟子們打算由他來扮孔子。但孟子所說的卻是“有若似圣人”,這句話可以有兩解:一種是可能有若真的長得像孔子,另一種是有若在見解上的確得到了孔子真傳,為此受到其他弟子的尊敬,但曾子不認可有若的思想,對此提出了反對意見。可見弟子們在觀念上存在分歧。
孔子當年教導弟子時,采取的是因材施教的方式,有時一個問題會由不同的弟子來問,他都會根據學生的氣質秉性做出不同的回答,再加上每個弟子在悟性方面各有長短,所以孔子的回答也會深淺不一。孔子去世后,這些弟子根據自己的理解來宣傳和發揚儒學之道,各自的講法也會有所差異。盡管各派各自認為,他們的所傳才是儒學正道,但儒門中人有不同的看法,比如在韓非之前,他的老師荀況就對一些儒學門派提出過批評。
《荀子·非十二子》中稱:“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然而猶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荀子所謂“非十二子”,乃是以他所談到的十二家觀念為非,他在《非十二子》中首先說,這些人“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所以荀子要對他們一一提出批評。比如批評墨家時,認為他們“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也就是不懂得統一天下、建立禮制的重要性。
荀子批評法家,“尚法而無法”,他說法家崇尚法制,卻不以禮法為法,輕視賢能,而自以為法,整日講述法律條文,卻脫離實際,這種做法不能用來治理國家。然而法家“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荀子批評法家,說得似乎有根有據,很有條理,所以他們能欺騙和愚弄百姓。之后荀子又批評了名家的代表人物惠施、鄧析。
荀子的這些批評都可以理解,因為他們都屬于不同的思想派別,各以己為是,他派為非,然而奇怪的是,荀子本身是儒家,卻把儒家列入所非的“十二子”之一。前面引用的那段話中,荀子重點批評了子思和孟軻,指責這一派只是粗略地效法先王,看上去才能很多,志向遠大,其實不是這么回事,因為這些人的學說貌似來自前人,卻沒有綱領,其觀念也不容易理解,同時這些人很會修飾自己的文辭,自稱這種學說本自孔子,很多人不了解他們言辭中的錯誤,以為這種學說真是孔子和子游的學說,于是受到世人推崇。
但是,《非十二子》中還有一段話高度夸贊了孔子和子弓,認為這兩位“是圣人之不得勢者也”,也就是沒有得到實際權力的圣人。最后荀子說了這樣一段話:“今夫仁人也,將何務哉?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圣王之跡著矣。”荀子認為,當今的仁人應當上則效法舜、禹的制度,下則效法孔子和子弓的禮義,以此來消滅“十二子”的學說,這樣就能消除天下的禍害,完成仁人的事業,彰顯圣王的功績。
從以上的論述來看,荀子高度夸贊儒學,他將孔子與子弓并稱,在他看來,子弓才是得孔子正傳的弟子,并且子弓能將孔子學說發揚光大,否則他不會將弟子與老師并稱。荀子嚴厲地批評了子思和孟子,由此說明荀子不認為子思和孟子一派得孔子真傳。由此表明,荀子所傳的儒學乃是視孔子和子弓為自己的師承,他在《非相》篇中說:“蓋帝堯長,帝舜短;文王長,周公短;仲尼長,子弓短。”將孔子、子弓與儒家高度夸贊的堯舜、文王周公相提并論,可見他認為這才是儒家正脈。
荀子在《儒效》篇中又說:“通則一天下,窮則獨立貴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在荀子看來,真正的大儒顯達時能夠協調天下,不得志時能保持名節,上天不能使他們死亡,大地也不能將他們滅亡,即使是處在夏桀和盜跖那樣的亂世,也不能玷污到他們,而孔子和子弓就是這樣的大儒。
至少在荀子時代,還沒有“儒分為八”之說,除了對思孟學派提出批評外,荀子還批評了其他兩派:“弟佗其冠,祌禫其詞,禹行而舜趨,是子張氏之賤儒也。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賤儒也。”
荀子把子張氏之儒稱為賤儒,形容這一派儒家歪戴著帽子,不修邊幅,說話平淡無味,卻又裝出像舜、禹走路的樣子。荀子說子夏一派也是賤儒,這些人雖然衣冠整齊,神情嚴肅,但是永不滿足,嘴上卻不肯說出來。同時他認為子游氏也是賤儒,這一派的人既懶惰又膽小怕事,卻非說君子本來就不應當干活兒。
韓非子所說的儒家八派中,荀子分別批判了其中的三派,對于其他幾派,后世有不同看法。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把荀子在《非十二子》中談到的儒家各派與韓非子所說的“儒分為八”進行融合,認為法家出自子夏,子夏是韓非的宗師,所以韓非在“儒分為八”中不提子夏是正常的。然孟子卻說“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可見孟子認為,子夏是得孔子真傳的弟子之一,這正是他與荀子觀點不同之處。
韓非子所說的“儒分為八”并沒有確指儒家分為了八派,但郭沫若據此提出了“儒家八派”的概念。有的學者認為,不能簡單地認定儒學分成了“八派”,因為韓非子所列的“八人”除了子張為較為明確的一派外,余外七人都有爭議,尤其“儒分為八”中的孫氏之儒,后世學者認為指的是荀子,后人為避漢宣帝劉詢之諱,將荀子稱為“孫卿”,因為“荀”與“孫”二字古音相同。但是荀子是韓非子的老師,韓非不可能持批判態度來把老師列為八家之一。陳奇猷在《韓非子新校注》中就提出這個問題:“蓋本篇為詆儒者,諒韓非不致詆毀其師。”
但是馬宗霍在《中國經學史》中說:“竊謂《韓非》敘八儒承孔子之死而起,雖曰某氏之儒,或指在某氏之門者而言,未必即是本人。而所謂某氏者,似應皆指孔子之徒。”因此說,“某氏之儒”指的是孔子弟子的后學,并非實指某人。
孔子的弟子性格及才智各有不同,《論語·先進》載:“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這段話直譯則為:高柴愚笨,曾參遲鈍,顓孫師偏激,仲由莽撞。這幾位都是孔子的高徒,這句評語當然不能概括他們的品質,只是指出他們在性格上的差異,那么,孔子在教導這些弟子時,會根據每人的特點因材施教,正如孔子所說:“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
對待才智在中等水平以上的人,可以講高深的知識,對于才智在中等水平以下的人,就不能這么講。所以孔子弟子三千,也僅有七十二賢。即使是這七十二賢,他們從老師那里接收到的知識,以及他們傳導給門人的知識,也不盡相同。故錢穆在《孔子弟子通考》中說:“雖同列孔子之門,而前后風尚已有不同。由、求、予、賜志在從政,游、夏、有、曾乃攻文學,前輩則致力于事功,后輩則研精于禮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