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脈:中國儒家學派史
- 韋力
- 16544字
- 2023-07-06 18:51:20
四 儒家核心概念
入世思想乃是儒家的整體處世姿態,他們有著這樣的世界觀,乃是由多個理念作為理論支撐。下面將分別講到幾個主要的儒家理念。
1 崇禮
春秋末年是禮崩樂壞的時代,這種狀況激發了孔子想要恢復周禮的使命感。古代的禮不僅僅有周禮,為什么孔子只想恢復周禮呢?《論語·八佾》載:“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孔子說,夏朝的禮,我能說出來,但是夏朝的后代杞國現在實行的禮儀,卻不足以作為考證的依據;殷代的禮,我能說出來,但是殷的后代宋國現在實行的禮儀,也不足以作為考證的依據。這是因為相關史料太少,熟悉夏禮和殷禮的賢人也不多。如果資料以及了解夏禮、殷禮的人足夠多的話,我就能通過它們,將這兩朝的禮儀再現。
由此說明,在孔子時代,夏禮和商禮已經殘缺不全,唯有周禮尚且完整,同時夏禮和商禮的一部分又保存于周禮中,所以孔子提倡周禮,其實是包含了對三代之禮的敬意。《論語·為政》載有子張問老師是否能夠知道今后十世的禮儀制度,孔子回答說,商朝繼承了夏朝的禮制,所減少和增加的部分是可以了解到的,周朝又繼承了商朝的禮制,其增減部分也可以了解到,后世如果繼承周朝的禮制,估計其內容也是據周禮做一些增減,按這種思路推論,即使再傳一百代,也大致能夠了解到。
由此可以了解到,孔子對周禮充滿了敬意。他明確地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說,周朝的禮制是借鑒夏、商兩代發展起來的,這多么豐富哇,我要遵從周代的一切制度。孔子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甚至在某些狀況下可以變通自己的主張。《論語·陽貨》記載了一個小故事,公山弗擾占據費邑叛亂,然后召請孔子,孔子想應召而去,子路聞訊很不高興,對老師說,沒地方可去也就算了,何必要去叛臣公山氏那里呢?孔子辯解說,他既然派人來請我,難道是只看重我的名聲嗎?“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如果他真的重用我,我有可能在東方振興周禮呢!
孔子為什么如此重視禮呢?《論語·季氏》有如下一段話:“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孔子認為,有道的天下無論規制禮樂還是軍事征伐,都是由天子來做決定;天下無道時則由諸侯來做決定,但由諸侯來做決定時,他們大概遞傳不到十世,就會喪失政權;如果由大夫來做決定,傳五代而不喪失政權的,就很少了;由大夫的家臣來掌握國家的命運,政權傳不了三代。所以孔子稱,天下有道,國家政權就不會落在大夫手里,同時黎民百姓也不會議論朝政。
孔子認為制定禮樂、征伐天下這樣的大事,只能由天子來決斷,如果大權旁落,由諸侯、大臣來行其事,天下就會大亂,所以他的主體思想就是強調中央集權制。因此,孔子提倡周禮的真實目的,就是想恢復天子一統天下的社會,而他所處的春秋時代,已經是天下無道的局面。《漢書·藝文志》稱:“禮自孔子時而不具。”孔子奔走于天下,其努力的目標就是想要改變這種局面,而其主要目的就是想要恢復周禮。
2 正名
在禮崩樂壞的時代,如何發揮禮的作用,孔子認為就是正名。所謂正名,就是根據周禮來確定人的身份和地位。
當年衛靈公不喜歡他的太子蒯聵,于是蒯聵逃亡到國外。衛靈公駕崩后,蒯聵的兒子衛輒繼承了君位,此事令蒯聵很生氣,九年后借晉國的軍隊殺回衛國,想要從兒子手里奪回君位,遭到了衛輒軍隊的抵抗。當時孔子正在衛國,子路也在衛國為官,兩人各有立場,為此事產生了爭執。
子路問老師:假如衛國國君等待著您去治理國家,您認為應當先做哪件事?孔子回答了一句著名的話:“必也正名乎!”他認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正名分。子路不同意老師的看法,認為有這個必要嗎?并且唐突地稱老師的想法太過迂腐。孔子很生氣,罵子路說:“野哉!由也!”意思是子路你太粗野魯莽了!君子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要抱著存疑的態度吧。接著孔子說了一段被后世廣泛引用的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孔子認為如果名分不正,言語就不順,言語不順事情就辦不成,事情辦不成,國家的禮樂制度就無法建立起來,如果建立不起來,刑罰的執行也不會恰當,如果刑罰不恰當,人民就會手足無措。所以他認為,確定名分是首要的問題。
在孔子看來,社會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分,而名是根據周禮規定出來的,因為周禮中對倫和職的規定,就是人們的“名”。蒯聵和衛輒爭奪君位,其本質就是名分不清,所以孔子主張要按照周禮的規定來正名。凡是符合周禮規定的,就是“名正”,由此而具有合法性;不符合周禮規定的,就是“名不正”,就不具有合法性。而具有合法性的君主,才能向全國發布命令,這就是孔子說的“言順”。只有言順,周禮才能得到維護,百姓方有所遵從,社會也就實現了安定。
對于這樣的觀念,《論語·顏淵》中有明確表達:“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魯昭公末年,孔子到齊國時,正趕上齊大夫陳氏權勢日重。齊景公愛奢侈,施重刑,不立太子,且不聽晏嬰的勸諫,朝政頗為混亂。當齊景公向孔子問政時,孔子說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認為,如果想治理好國家,君要像君的樣子,臣要像臣的樣子,同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孔子的回答得到了齊景公的贊賞,但他并沒有真正按照孔子所言予以實行,致使齊國終被陳氏篡奪。
顯然,孔子的回答是有針對性的。他想通過正君臣父子之名,來強調社會上每一個人都應當按名分來確定自己的角色,從而恢復和鞏固貴賤尊卑之序。雖然他只談到了君臣父子,實際卻是以舉例的方式來說明社會上一切人之間的關系,都應當納入禮的秩序中來。
3 依仁
仁與禮有著直接關系。《論語·顏淵》載顏淵向孔子請教什么是仁。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孔子認為,克制自己,使言行符合禮,就是仁。有一天做到了克制自己、符合禮制,天下人就贊許你是仁人了。因此,實行仁,在自己而不在別人。顏淵進一步問:仁有哪些具體體現呢?孔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符合禮的事情,不看、不聽、不說、不做,這就是著名的“四勿”。
孔子認為“仁”是最高的道德,因此后世將“仁”視為其思想核心。正如《呂氏春秋·不二》所說:“孔子貴仁。”王博在《中國儒學史》中說:“在對禮之本的反省中,仁的發現就成為了儒學思想史上最大的事件。”《論語·八佾》載:“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做人如果沒有仁德,怎么對待禮儀制度呢?做人如果沒有仁德,怎么對待音樂呢?由此說明,仁是禮和樂的基礎。
“仁”的概念不是孔子發明的,《國語》中多有關于仁的記載,比如:“為仁者,愛親之謂仁;為國者,利國之謂仁。”可見,春秋時的人們認為,仁主要是愛親和利國。孔子對前人已有的“仁”的概念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和深化,由此而形成完整的理論。所以郭沫若在《十批判書·孔墨的批判》中說:“‘仁’是春秋時代的新名詞,我們在春秋以前的真正古書里找不出這個字,在金文甲骨文里也找不出這個字。這個字不必是孔子所創造的,但他特別強調了它是事實。”
王博在其專著中統計出,《論語》中“仁”字出現了一百一十次,而在《詩經》和《尚書》中,這個字總共才出現了七次。孔子為什么這么重視仁,這與當時的社會環境有重要關系。春秋時期奴隸制走向崩潰,封建制逐漸形成,社會矛盾尖銳。《史記·太史公自序》記載,那個時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像孔子這樣的知識分子開始重視人的生存價值和生存權問題,例如《論語·鄉黨》載:“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馬棚失火了,孔子退朝后趕快去了解情況,詢問這場火災是否傷了人,并不關心傷了多少匹馬。由此體現了對人的尊重。
關于“仁”字的本義,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仁,親也。從人二。”“人二”指的是兩個人,說明“仁”是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孔子對“仁”字有多種解釋,流傳最廣的一種是他回答樊遲問仁時所說的“愛人”,后來孟子把這句話總結為“仁者愛人”。可見,仁是愛別人,而不是愛自己,處理好重要的關系,就是仁,這種關系包括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等。
當然,“愛人”只是“仁”之一種。孔子在回答不同的弟子問仁時,會給出不同的答案。比如顏淵問仁,孔子的回答是:“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仲弓問仁時,孔子的答案是:“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
孔子告訴冉雍:出門辦事要如同接見貴賓那樣鄭重,給人民安排工作時,要如同舉行重大的祭祀活動,自己不愿承受的事,不要強加給別人,無論是為國家辦事還是處理家事,都沒有怨恨,做到這些就是仁了。司馬牛問仁時,孔子的回答更簡潔明了:“仁者,其言也讱。”也就是說,仁人說話都很謹慎。
對于“仁”所包含的具體內容,《論語·陽貨》載子張問仁時,孔子的回答是能夠實行恭、寬、信、敏、惠就是仁了,他還解釋了為什么:“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恭敬莊重就不會受到辱慢,寬厚就能獲得他人的擁護,守信就能得到別人的任用,勤敏就能獲得成功,慈惠就能很好地安排他人工作,而這五者都是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仁”除了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外,還注重如何處理這些關系。《論語·雍也》載子貢問老師:如果有人廣泛地給人民許多好處,這算不算仁?孔子明確地回答:“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在孔子看來,能夠做到這一點,何止是仁人,甚至已經達到了圣人的境界,因為堯舜做到這點都不容易,故孔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作為仁人,自己想立身,就要幫助別人立身,自己想通達,必須幫助別人通達;做任何事情都要將心比心、推己及人,這就是實行仁的方法。
余外,孔子對“仁”還有其他的解讀,為什么他要有不同的說法呢?這當然本自孔子的因材施教,因為其弟子性格各不相同,孔子正是根據每位弟子的不同特點,然后做出相應的解釋。
以上的回答都是如何做到“仁”的,對于如何看待“仁”,孔子也有他的說法。比如他說:“剛毅木訥,近仁。”(《論語·子路》)他認為剛強不屈、果敢堅毅、憨厚樸實、言語謹慎的人,就接近仁了。所以與之相反者,就離仁很遠:“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孔子討厭花言巧語,還做出一副和氣善良表情的人,認為這樣的人離“仁”很遠。對此馮友蘭的解讀是:“‘剛毅木訥’的人和‘巧言令色’的人,成為鮮明的對比。前者是以自己為主,憑著自己的真性情、真情實感做事的老老實實的人。后者是以別人為主,做事說話,專以討別人喜歡的虛偽的人。”(《中國哲學史新編》)
在孔子看來,要成為一個仁人,首先要本質忠厚,這種品質稱為“直”。如何理解“直”,每個人有不同的看法,《論語·子路》載有如下一段話:“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葉公對孔子說,他的家鄉有個人很正直,因為此人的父親偷了羊,這個人就去告發了父親。但孔子不這么理解,他跟葉公說,魯國的正直跟您說的不同,如果兒子有問題,父親會幫著兒子隱瞞,同樣,兒子也會為父親隱瞞,而我覺得正直的品質就包含在其中了。
對于孔子的這段回答,后世多有異議,不少人認為,隱瞞事實屬于不誠實,不能稱為“直”,而葉公舉出的例子才叫大義滅親。其實葉公所說的“直”與孔子所說的“直”不是同一個標準。葉公的“直”是指客觀事實,孔子的“直”是指情感真實,因為孔子重視“仁”的本義,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所以朱熹認為:“父子相隱,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為直,而直在其中。”(《論語集注》)
在孔子的觀念中,父子關系最為重要,父子之情要重于外在的事實,所以兒子維護父親是優先選擇。由這個故事可以引出儒家的另一個重要觀念:孝悌。
4 孝悌
趙岐在《孟子章句》中說:“堯服,衣服不逾禮也;堯言,仁義之言;堯行,孝悌之行。”故人們將孝悌的起源追溯到堯舜時期,到周文王時代,孝悌概念得以繼承,而把孝悌系統化則始于孔子。
《論語·學而》第二章為:“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有子就是孔子的弟子有若,他這段話講的是孝悌的重要性。古時“弟”通“悌”,意思是弟弟敬重兄長,“孝”則是兒子敬事父母。有子說,孝順父母、敬重兄長的人,很少會冒犯長輩和上級,這樣的人也很少會犯上作亂;君子要致力于根本,根本確立了,無論治國還是做人,自然沒問題,所以說,孝悌是仁的根本。
孝悌是指父子、兄弟之間的關系,犯上乃是君臣之間的關系,因此孝悌乃是不犯上作亂的前提,故而父子關系乃是君臣關系的基礎。可見父子關系是“為仁之本”。由父子關系向外延伸,逐漸擴展親疏關系,由此而將父子之愛賦予最高的地位。基于這種觀念,孔子在與葉公討論“直”時,說出了自己的理解,因為在孔子這里,“直”是“仁”的基礎,而孝悌是仁的根本。
不過,后世儒家對此有著不同看法,《論語集注》中記載有人問二程:如果說孝悌是仁之本,那么做到孝悌就達到仁的境界了嗎?二程回答說:“非也。謂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二程認為,可以說孝悌是行“仁”之本,但不能說孝悌是“仁”之本,因為“仁”指的是人的德行,孝悌只是它的行為表現。對此,后世學者也多有爭論,原因是對“為仁之本”的“為”字有兩種解讀:一種認為“為”是動詞,可以解讀為“做”;另一種認為此字是介詞,可以解讀為“是”。雖然理解不同,但都可看出孝悌的重要性。
相比較而言,孝重于悌,故《論語》中所談大多是孝,其重點是講述何為“孝”。《論語·學而》篇載:“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觀察一個人是否做到了孝,就要看他父親在世時,此人的志向如何;其父去世后,則看他的行為怎么樣,如果他三年都不改變父親所堅持的原則,就算做到了孝。孔子所說的三年,乃是按照周禮的規定,父親死后,兒子要守孝三年。可見,孝的前提是要符合周禮。
由此可以看出,孝與禮的密切關系,《論語·為政》載孟懿子問孝,孔子僅回答了兩個字:“無違。”也就是不違背周禮。后來孔子又向樊遲轉述了他的回答,樊遲問孔子,如何解釋“無違”二字。孔子告訴他:“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父母在世時,要按照周禮來侍奉他們,父母去世后,要按照周禮為他們舉辦喪事,今后也要按照周禮來祭祀他們。
大多數人認為,所謂“孝”就是供養父母的吃喝,但孔子認為,僅做到這一點是不夠的。孔子在回答子游問孝時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可見,在孔子那個時代,大多數人都認為,能夠奉養父母就是孝順了,而孔子覺得這與人們養狗養馬沒區別,只有誠心孝敬,才是區別。如何才算誠心呢?當子夏問孝時,孔子回答說:“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論語·為政》)孔子認為,對父母和顏悅色是最難做到的,因為人跟人長期相處,難免有各種各樣的矛盾,始終如一地敬愛父母,這不容易做到,如果供養父母酒飯,卻給父母難看的臉色,這就算不上孝。因此,孔子所說的孝有兩個要點,一是養之以敬,二是事之以禮。由愛支撐起禮,愛成了禮的基礎。
孝的理論規范就是孝道,對于孝道,第一種表現就是贍養父母,通過贍養來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論語·里仁》載:“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作為子女,必須要記住父母的年齡,一方面是為父母的健康長壽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也擔憂父母的衰老。該篇又有“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的名言,這是要求子女盡贍養之義務,時刻要為父母的生活著想,如果必須外出的話,首先要把父母的生活安頓好。
孝道的第二種表現則是孝敬。正如上面所言,贍養父母不但要有物質上的供養,還要讓父母有精神上的滿足。《孟子·萬章》中稱:“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這種概念經過儒家層層加碼,后來甚至發展到了對父母的孝敬毫無原則地順從地步,但其實早期儒家并沒有這么極端化。《論語·里仁》中說:“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意思是侍奉父母時,假如他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要予以委婉地勸說。雖然此書也稱,如果父母不愿意聽從意見,也應當予以恭敬地服從,但至少說明,父母做事有不妥之時,應予以勸諫。
曾子傳承了孔子的孝道。他開創了儒家的“孝治派”,提出過“以孝治國”的觀念,但即使如此,他也認為子女有勸諫父母的必要。《禮記·曾子事父母》載:“父母之行,若中道則從,若不中道則諫。”
關于孝、悌之間的關系,曾子稱:“孝子善事君,悌弟善事長,君子一孝一悌,可謂知終矣。”如前所言,孝是指父子關系,悌是兄弟關系,孝是敬事父母,悌是順從兄長。《孟子·滕文公下》又稱:“于此有焉:入則孝,出則悌。”由此說明,“悌”不限于家族內部關系,在社會上也要講悌,這就是說,在社會上要尊重年紀比自己大的人。
孔子提倡孝悌文化,其目的是將這種關系道德化,由此而起到穩定社會的作用。雖然這僅是倫理關系,不是一種宗教,卻對中國人的社會關系影響深遠,正如孟子所言:“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孟子·盡心上》)
5 忠恕
忠恕是孔子仁學的核心概念。某天,孔子跟曾參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說,是這樣的。孔子離開后,有的門人問曾子,老師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曾子回答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孔子說,他所主張的“道”,是將一個根本的宗旨貫徹到底。曾子認為,老師所說的一以貫之的道,就是忠恕。
對于“忠恕”一詞的概念,朱熹的解釋是:“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盡自己的心就是忠,由己及人就是恕。在《論語》中,“忠”和“恕”同時出現的地方較少,這兩個字大多單獨出現。比如,曾子所說的“三省吾身”的第一省,就是“為人謀而不忠乎”。作為一個君子,每天要反省自己在給別人出主意時是否做到了忠誠。
在孔子的觀念中,“忠”是“仁”的一部分。當樊遲問仁時,孔子告訴他:“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論語·子路》)孔子認為,在家能恭敬規矩,出外辦事認真謹慎,對人忠實誠懇,這就是“仁”,他同時強調,即使到了夷狄之地,這三種德行也不能放棄。
對于“忠”字的本義,許慎《說文解字》的解釋是:“敬也。從心,中聲。”段玉裁在注中進一步說:“盡心曰忠。”孔子很重視忠,《論語》中稱“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忠”是孔子的四大教學內容之一。
既然“忠”有這么高的重要性,如何能讓人做到呢?季康子向孔子請教,“如何使人民對我尊敬,對我忠誠?”孔子告訴他:“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只要你以莊重的態度來對待人民,人民也就會尊敬你,你倡導對父母孝順,對民眾慈愛,他們就會忠于你。孔子的解釋方式是繼承了殷、周的“忠君”思想,同時又有所發展,臣子要做到“臣事君以忠”,但是君臣關系不是單方面的絕對服從,因為還有“君使臣以禮”,君主需要禮賢下士,才能使臣以忠報君,臣與君是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的關系。
忠不僅僅是下對上的關系,朋友間、同事間也要講忠。子張跟孔子說:楚國的子文三次擔任宰相之職,沒有表現出高興的樣子,三次被罷免,也沒有怨恨之色,并且每次被免職時,他都將手中的公務完整地交給接任者,您覺得這個人怎么樣?孔子說,他夠得上“忠”了。子張又接著問,子文夠得上“仁”嗎?孔子說不清楚。從這段對話來看,“忠”雖然是“仁”的組成部分,但不能視為等同于“仁”,因為“忠”與“恕”相連,才是相對完整的概念。
對于“恕”的本義,《說文解字》中稱:“恕,仁也。從心,如聲。”可見,踐行恕,就是仁,恕是仁的內容。關于“恕”的重要性,可由孔子回答子貢的所問得知。子貢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有沒有一個字可以作為終身奉行的準則?孔子回答說:“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認為,如果只選一個字的話,那就是“恕”字了,同時他強調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就不要強加給別人。(《論語·衛靈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到今天仍然是一句常用語,可見這句話深入人心。孔子也喜歡這句話,所以他在《顏淵》篇里又說了一次。冉雍向老師請教什么是“仁”,孔子告訴他:“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可見,“仁”和“恕”的內在關系:“恕”是實現“仁”的途徑。因此有人說,“求仁必自恕始”(李元度《讀大學》)。此乃把“仁”與“恕”作為因果關系,而曾國藩直言“仁即恕也”(曾國藩《曾文正公雜著》)。
關于“忠”和“恕”的關系,朱熹解釋得很明確:“有忠而后恕,獨言恕,則忠在其中。若不能恕,則其無忠可知。恕是忠之發處,若無忠,便自做恕不出。”(《朱子語類》)關于“仁”與“忠恕”的關系,程子說:“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河南程氏遺書》)馮友蘭在《新世訓》中解釋得更直接:“孔子的仁,它的主要內容是‘愛人’。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恕是實行仁的方法。”
吳東杰在《忠恕之道普世化之探究》中進一步解釋說:“‘仁’本是處理‘我’與‘他人’關系時的一種最高境界和道德標準,而‘忠’‘恕’則是‘仁’的實踐方式,也是‘仁’的基礎,無‘忠恕’則無‘仁’,有‘忠恕’則有成‘仁’的可能,故‘夫子之道,忠恕而己矣’。”
到如今儒家的忠恕之道已然成為普世價值觀,被視為人類的倫理底線。方琳在《先秦儒家人生修養論》的第五章寫道:“1993年,世界宗教大會在美國芝加哥召開,大會發表了《走向全球倫理宣言》,宣言認為:若人類沒有一種倫理方面的基本共識,人類遲早會走向混亂或面對專制的威脅,若沒有全球倫理,就不可能有美好的全球秩序。大會通過了兩條倫理學黃金律,其中一條是儒家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一條是人道原則,即把人當作人而不是物,即使敵人也要承認他是人。杜維明先生認為,后一條可翻譯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6 貴和
《論語·學而》載有子說:“禮之用,和為貴。”可見對于“禮”的應用,“和”是最重要的。這里的“和”字可以解釋為和諧。有子接著解釋說,古代賢王治理國家的方式可貴之處就在于此,無論大小事,都要依循“和”的原則,同時他強調,要用“禮”來調節和約束“和”。由此講明了“和”與“禮”的重要關系。
“和”的概念早在殷商時期就已存在,此字的原意是指聲音相應,后來演化出和諧、和睦、和平、祥和、中和等意。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他強調君子要講求和諧而不盲目附和他人,小人會附和別人,但內心卻沒有和諧友善的態度。
關于“和”的應用,《左傳》記載了孔子評價鄭國子產與太叔施政風格不同:“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
當年子產實行嚴厲的政策,太叔執政后改為寬柔政策,導致很多盜賊聚集,太叔后悔自己之前的政策,于是發兵攻擊盜賊,將他們全部消滅。孔子聽到這件事后感慨地說,政策寬厚民眾就會怠慢,怠慢之后又用剛猛的政策來糾正,但剛猛政策又會傷害民眾,看來只有用寬柔來調和嚴厲,用嚴厲來調和寬柔,才能達到一個“和”字。
孔子的這種觀念被稱為“中和”。孔子說:“禮乎禮,夫禮,所以制中也。”(《禮記·仲尼燕居》)孔子認為禮是用來規定什么才是適中的。鄭玄在《禮記注》中說:“過與不及,言敏鈍不同,俱違禮也。”可見“中”乃恰當之意。超過和不及都不算“中”,并且屬于違禮。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說:“道以中庸為至,賢智之過雖若勝于愚不肖之不及,然其失中則一也。”其所解與鄭玄所說相同,因為過與不及都會影響事物的性質。故《論語·堯曰》引用堯的所言:“允執其中”,堯告誡舜,要誠實恰當地保持執守中正之道。
故而,孔子所強調的“執中”,就是“執兩用中”。這種觀念被稱為“中庸之道”。
7 中庸
由君子小人之辨,產生了中庸問題。《中庸》稱:“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這里的“中”是指中正,即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之意。“庸”有兩種解釋:一是不改變,二是平常。所謂平常,就是人們的日常人倫。
孔子將“中”和“庸”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新的哲學概念。徐復觀在《從性到命——〈中庸〉的性命思想》中說:“‘中’與‘庸’連為一詞,其所表現的特殊意義,我以為是‘庸’而不是‘中’;因為‘中’的觀念雖然重要,但這是傳統的觀念,容易了解。和‘中’連在一起的‘庸’的觀念,卻是賦予了一種新內容、新意義。”他認為,“庸”是把“平常”和“用”連在了一起,以此形成新內容,但是壞的行為、引起沖突的行為,不是中庸。
關于中庸的價值,孔子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雍也》)孔子視中庸為德的最高境界。但他感慨,社會上的人已經缺乏這種道德很久了。
對于“中庸”一詞,朱熹在《中庸章句集注》中稱:“中者,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庸,平常也。”這句話仍然在說,超過和不及都不是中庸,可見,“中庸之道”實際上不是依“中”而行的用“中”之道,乃是以“中”為原則求得事物的內在和諧方式。
《論語·子罕》載:“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孔子說,我有知識嗎?其實沒有。有鄉下人問我一些問題,我完全不知怎么回答,可是當我仔細了解那些問題的正反兩方面后,就有了答案。這句話中的“叩其兩端”就是“執中”的意思。
所謂執中,就是掌握事物的度。比如子貢問怎樣對待朋友,孔子告訴他:“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論語·顏淵》)孔子認為要忠誠地勸告朋友,委婉而恰當地開導對方,如果對方不聽從,那就不要再說下去,否則就是自取其辱。由此說明,與朋友交往要有度,不可太過親昵,也不能過于疏遠。中庸用在交往上,講求的是適度。所以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說:“‘中庸’者,實用理性也,它著重在平常的生活實踐中建立起人間正道和不朽理則。”
8 天命
古人所說的“天”究竟指什么,從不同角度而言各有所指,比如天包括自然之天、神靈之天、道德之天等。那么,孔子所說的“天命”是指哪一種呢,換句話說,他相不相信天命呢?孔子在《論語》的最后一章中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此處雖然只有一個“命”字,但后世一律將其解讀為不懂天命,就無法做君子。由此說明,孔子對于天命的重視。
《論語》中有多章談到天命,從中可以看出孔子所說的“天”有著不同的含義。比如《八佾》篇:“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也。’”
王孫賈是衛靈公時衛國的大夫,掌有實權。某天他跟孔子說:人們都說與其奉承奧神,還不如奉承灶神,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孔子回答他說,不是這樣,如果得罪了天,向誰祈禱都沒用。“奧”本指室內的西南角,這里指西南角的神。古代的尊長居于西南,因此奧神的地位要比灶神高一些。但是,灶神的地位雖低,卻可以通天,所以人們才說“寧媚于灶”,在祭祀時首先要奉承灶神。
王孫賈問孔子這個問題,其實另有所指。按照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引孔安國的說法:“奧,內也,以喻近臣。灶,以喻執政。賈,執政者,欲使孔子求昵之,微以世俗之言感動之也。”皇侃《論語義疏》也有類似的解釋。所謂“近臣”應當暗指南子,她是“奧”,“灶”則是王孫賈自喻。雖然他的地位比不上南子,但他是執政者,其言外之意,孔子來到衛國應當求媚于自己,而不是南子。
孔子當然明白王孫賈此語的含意,所以才給出了那樣的回答。對于孔子的反駁,孔安國在注中說:“天以喻君。孔子拒之曰:‘如獲罪于天,無所禱于眾神’。”刑昺《論語注疏》也認為:“天,以喻君。”孔子的意思是說,他能否為時所用,在于君命,所以不管是近臣還是執政者,他都不會去求媚,這就像得罪了上天,再去求眾神是沒用的。然而,“天”是誰,孔子沒說,但他認為天是不可欺的。
孔子在《論語·子罕》的一章中也表達了這個意思。某天,孔子得了重病,子路派他的弟子去做孔子的家臣,以便料理后事。后來孔子的病有所好轉,而后感慨說:“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孔子并沒有家臣,子路卻要做出孔子有家臣的樣子。孔子感慨子路的所為,說這是想讓我欺騙誰呢?想讓我欺騙天嗎?
對此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解釋說:“夫子仕魯為司寇,是大夫也。今子路尊榮夫子,欲用大夫喪葬之禮,故使門人為臣助治之,有臣死于臣手,禮也。”孔子生病時已經不是大夫了,而他曾經是大夫,大夫會有家臣,所以子路在孔子生病期間,讓自己的弟子去行家臣之禮。但孔子覺得自己已去位,不應當再有家臣,這樣做是違禮的,所以他要責怪子路。對此朱熹在《論語集注》中認為:“人而欺天,莫大之罪,引以自歸,其責子路深矣。”在孔子看來,違禮就是欺天,可見天在他心中是至高無上的。
在孔子看來,某些時刻,天的力量無所不在。當年孔子離開曹國,帶著弟子前往宋國途中,在一棵大樹下習禮,宋司馬桓魋想殺孔子,他的手下撼動那棵大樹,孔子只好帶著弟子離去。弟子建議跑快一點兒,孔子卻說:“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這句話的意思是,上天賦德予我,桓魋能把我怎么樣!其言外之意是有上天保佑我,誰也不能拿我怎么樣。
《論語·子罕》中記載了孔子在匡地被圍時說的一段話:“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的意思是:自從周文王去世后,文明禮樂不都保存在我這里了嗎?如果上天要滅掉文明禮樂的話,就不會讓我來掌握這些,既然讓我掌握了這些,就說明上天是不會使我滅亡的,如果上天不想使我滅亡,匡人又能拿我怎么樣。
以上兩段都是孔子遇到危險時說的話,那么孔子是不是真的認為有個上帝在保護著他呢。李澤厚在《論語今讀》中認為孔子說的上天保護“其實這不過是一句普通壯膽的話罷了”,他否定前人,引此來說明孔子負有某種神秘使命,或者具有某種神秘圣性。
那么孔子是否真的相信有一個上帝呢?《論語·陽貨》載孔子某天說,他不想說話了,子貢問,如果您不說話了,那怎么向弟子傳授思想呢?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嘗說話呢?四季不照樣變化嗎?各種生命照樣發育成長。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分析孔子此語:“言之為益少,故欲無言。”邢昺在《論語注疏》中也持這種說法。劉寶楠在《論語正義》中的解釋是:“夫子本以身教,恐弟子徒以言求之,故欲無言,以發弟子之悟也。”
對于“天何言哉”,馮友蘭在《關于孔子研究的幾個問題》中認為孔子“只是說‘天’不言,并不是說‘天’是不言的物質的東西,說‘天’不言,證明它是‘能言而不言’”,所以馮友蘭的結論是:“因此在《論語》里,沒有‘天’字不是‘上帝’或‘精神的最高存在’的意思。”
因為有天,所以涉及鬼神,孔子是否相信鬼神呢?文獻中沒有明確記載,但可由他說的一些話來做相應推論。比如“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很多人對此話有爭論:孔子如果不信鬼神,那為什么要祭祀鬼神,這里的“如”字反映了孔子對是否有鬼神存在持懷疑態度,因為“如”字大多被解釋為好像在那里,其言外之意是并不在那里。
樊遲問怎樣才能做到“智”,孔子回答了一句著名的話:“敬鬼神而遠之。”其實這句話本自《禮記·表記》。很多人據此認為,孔子其實不信鬼神,但他身處當時的環境,也不能斷然否定之。比如《論語·先進》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子路問怎樣侍奉鬼神,孔子不正面回答,他跟子路說,活人的事情還沒有弄好,還說什么侍奉鬼神。子路又問死是怎么回事,孔子說生的道理還沒弄明白,怎么搞清死后的事?
對于這類問題,孔子都不正面回答。正如《論語·述而》所載:“子不語怪力亂神。”可見他只是不談論。對于這句話,郭豫適在《儒教是宗教嗎》中說:“儒教和孔子卻不主張有神論。”既然如此,孔子為什么不明說沒有鬼神呢?劉向在《說苑·辨物》中記載子貢向孔子請教死人有沒有知覺的問題,孔子的回答是:“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不孝子孫棄不葬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如果說死人有知覺的話,他擔心孝子賢孫們阻止活人去給死人送葬,如果說死人沒有知覺的話,又擔心不孝子孫隨意將死人拋棄而不為他下葬。對此馮友蘭評價說:“《說苑》的這段記載,也說明了孔丘為什么對于鬼神問題采取模棱兩可、含糊其詞、回避問題的態度。”(《孔丘對于古代宗教生活的反思》)馮友蘭認為,這類的問題不是理論問題,而是現實問題,所以孔子在回答這類問題的時候,考慮的是現實意義和影響。
與“天”相匹配的詞是“命”。關于“命”,《論語》中有多章相關記載,每處的含義略有區別。比如《雍也》篇中:“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這里的“命”就是指自然生命。該篇中另載有冉耕得了惡疾,孔子前去探望,隔著窗戶握著冉耕的手感嘆說:“亡之,命也夫!”此處的“命”指的是命運。
司馬牛感嘆于別人都有兄弟,只有他沒有,子夏引用古語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死生為命中注定,富貴由天來安排,有些事情是人決定不了的,雖然人力可以改變一些現況,但卻不是萬能的,由此說明了人力的有限。《論語·憲問》記載,公伯寮跟季孫說了子路的壞話,子服景伯把此事轉告給了孔子,說季孫氏被公伯寮迷惑住了,他很想除掉公伯寮。孔子回答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孔子說,我的道能夠得到實行,是天命,我的道不能實行,也是天命,公伯寮能拿天命如何呢?孔子說,道之行廢不是人的力量所能決定的。他這么說雖然有替公伯寮開脫的意味,但同時也包含了孔子對現實的看法。所以他跟子貢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他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上天會知道的,因為只有天了解他。
在那個時代,“天”往往和“命”結合成“天命”一詞來使用。《論語·季氏》載:“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君子有三敬畏,首先是敬畏天命,然小人卻沒有這三畏,可見,君子才會敬天命。大人代表著居高位之人,也就是世俗的權力,圣人則象征著人間的智慧。三者相比,以天命為最高。以此顯現著人力的有限。
9 經典
孔子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這里“藝”指的就是經典,而重視經典正是儒家的特點之一。關于“經”字的原意,《說文解字》稱“織從(縱)絲也”,是指織物的縱線,與緯相對。早期文獻中,重要典籍都可稱為“經”,比如,道家有《道德經》,墨家的《墨子》分為《經上》《經下》篇,醫家有《黃帝內經》。《國語·吳語》載“建旌提鼓,挾經秉枹”,韋昭注曰“經,兵書也”,可見古代的兵書也稱“經”,甚至描寫地理風土的書《山海經》也稱為“經”。
那時儒家的重要典籍也稱為“經”。《莊子·天運》記載了孔子對老聃說的話:“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可見,最晚到戰國中期,儒家已經有了“六經”之說。
關于“六經”的作者,從漢代直到民國,有著長達兩千年的爭論。按照司馬遷的說法,“六經”都和孔子有關系。大多數人主張“六經”在孔子之前就已經存在,孔子只是對它們進行了編輯整理,這就是他說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其實,當年老子回答孔子的所問時,也說過:“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盡管老子見孔子的這段記載是否確有其事,至今尚有爭論,但既然這件事記載在《莊子》中,說明在那個時代已有這種說法。
但是莊子屬于老莊學派,他們贊賞“六經”,至少說明那時還沒有把“六經”視為儒家一派的專典。故蔣伯潛在《十三經概論》中認為“六經”是“古代道術之總匯,非儒家所得而私之也”。
西漢時期,因為“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班固《漢書》),儒家地位驟然上升,成為諸子百家中地位最為受尊崇的一家,隨著罷黜百家政策的推行,儒家又成為統治階級唯一推崇的一家,于是“六經”的地位也大為提高,從此,“經”成為幾種特定儒家經典的專用名詞。揚雄在《法言·學行》中稱:“書與經同而世不尚,治之可乎!”此時儒家的重要典籍稱為“經”,除此之外的就稱為“書”了。
既然“經”有這么高的地位,那么它的撰者絕非凡人。晉張華在《博物志》中說:“圣人著作曰經,賢者著述曰傳。”清皮錫瑞在《經學歷史》中說“經學開辟時代,斷自孔子刪定六經為始”,可見孔子與“六經”有極大的關系。
古人所說的“六經”乃是指《詩》《書》《禮》《易》《樂》《春秋》。“易”即《周易》,原為卜筮書。但孔子研讀《周易》不是從卜筮角度,而是著眼于該書的社會應用價值。《論語·述而》載:“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可見他研究《易經》,更多的是提高個人的修養。
“書”指《書經》,又稱《尚書》,其內容是記載上古時期的官方文告。到孔子時代,《尚書》已有所散佚,孔子予以編定,《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
“詩”指《詩經》,收錄的是周初到春秋中葉的詩作。孔子很推崇《詩經》,《論語·為政》記載他評價《詩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孔子尤為看重《詩經》的教化作用。《論語·子路》載:“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孔子認為,如果一個人把《詩經》背得滾瓜爛熟,但是派他去從政做官,他不會處理政務,讓他當外交使節,也不能獨立處理外事,那么他把這些詩背得這么熟,有什么用呢?
按照歷史傳說,孔子將《詩經》原本的三千多首詩,刪得只剩下十分之一,也就是今天能夠見到的三百零五篇。但這個說法被不少學者否定。然而孔子的確整理過《詩經》,《論語·子罕》載:“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禮”分為《儀禮》《禮記》《周禮》,三者合稱為“三禮”。孔子尊崇周禮,重視禮教,“三禮”都與他有關系。
“六經”中的《樂經》到西漢時失傳了。有人認為那時其實并不存在《樂》書,存在的只是演奏的樂曲。孔子很重視樂,比如他在聽聞韶樂后稱“三月不知肉味”,他還說過:“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從這些說法可知,他應該也整理過《樂經》。
《春秋》原本是古代史籍的通稱,墨子說:“吾見百國春秋。”《國語·晉語》載:“羊舌肸習于《春秋》。”肸為晉大夫,在孔子之前,故其所讀《春秋》斷不是孔子所編訂的那部。但孔子確實寫過一部名為《春秋》的書,《孟子·滕文公下》載:“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面對禮崩樂壞的時代,孔子無法改變現實,他想通過記載一段魯國的歷史,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觀,孔子著《春秋》,其目的是想改變社會道德體系每況愈下的局面。
但這種事情原本應當由天子來做,孔子著《春秋》乃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孟子·滕文公下》記下了當時孔子的心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在孟子看來,《春秋》一書的確起到了巨大作用,故而又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從編纂的角度來說,孔子跟“六經”的關系,前五經可以稱為“編”,唯《春秋》可以稱為“纂”。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對《春秋》一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所以司馬遷認為:“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
對于“六經”的各自作用,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有精辟概述:“《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關于孔子整理“六經”的基本原則,范文瀾在《中國通史》中稱:“(孔子)整理六經有三個準繩:一個是‘述而不作’,保持原來的文辭;一個是‘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篇》),刪去蕪雜妄誕的篇章;一個是‘攻(治)乎異端(雜學),斯害也已’(《為政篇》),排斥一切反中庸之道的議論。”
自孔子之后,儒家極其重視“六經”,隨著時代的遞延,儒家經典也在陸續增加,逐漸有了“七經”“九經”“十經”“十二經”“十三經”,而后“十三經”成為儒家核心經典,后世儒家學習研究這些經典,儒家之學由此也被稱為“經學”。周予同在《“經”“經學”“經學史”》中說:“所謂‘經學’,一般說來,就是歷代封建地主階級知識分子和官僚對上述‘經典’(按:指《十三經》)著述的闡發和議論。”
這些經典在傳承過程中產生了不少的異本,傳本不同,解讀方式不同,由此又產生了不同的派別,于是有了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之分。因此可以說,一部中國經學史,實質就是中國儒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