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儒脈:中國儒家學派史作者名: 韋力本章字數: 4211字更新時間: 2023-07-06 18:51:25
七 漢末今文經學的反擊
漢末最有名的今文經學家是何休,《后漢書·儒林傳》載其“為人質樸訥口,而雅有心思,精研六經,世儒無及者”,相對而言,六經中他最精通的是《公羊傳》。何休在朝中是太傅陳蕃的屬下,陳蕃謀誅宦官失敗后,何休受到牽連,被禁錮十幾年,他在獄中將所有心思都用在研究《公羊傳》上,“作《春秋公羊傳解詁》,覃思不窺門,十有七年”,此書成為何休的代表作。此外,他與其師羊弼追述白虎觀會議上李育與賈逵的論辯之意,寫出了《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廢疾》,以此來與服虔、鄭玄進行論戰,遺憾的是,這三部書均失傳了,流傳至今者僅有《春秋公羊傳解詁》。
何休師承羊弼,他對漢末解經情形的混亂甚為不滿,在《解詁》序中說,為《春秋》作傳之書并非一部,但是有些解釋“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并且解經之文數量十分龐大,以至“是以講誦師言,至于百萬,猶有不解”,這種狀況令人發笑,致使像賈逵這樣的古文經學家認為“《公羊》可奪,《左氏》可興”,古文經學家甚至認為今文經學家是“俗儒”,由此說明了今文經學的衰落。
為此,何休覺得應該奮起反擊,他要發揚光大公羊學,以此來重振今文經學。何休的辦法是重新確定公羊學的一些概念,他撰寫《春秋文謚例》,首先提出了后世今文經學家最為看重的“三科九旨”概念。對于何為“三科九旨”,唐代徐彥在《春秋公羊傳注疏》中總結說:“何氏之意,以為三科九旨正是一物。若總言之,謂之三科。科者,段也。若析而言之,謂之九旨。旨者,意也。言三個科段之內,有此九種之意。”
按照徐彥的理解,“三科”就是三大段,也就是三個概念,每一大段中又包含三種概念,合在一起就是“九旨”。那么何休所說的“三科”是什么呢?徐彥引用何休在《文謚例》中所言:“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徐彥認為,這句話就是“一科三旨”。何休又說:“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這就是第二個“一科三旨”。何休又稱:“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這又是“一科三旨”。將此三者合在一起,正好是“三科九旨”。
后人對于“三科九旨”也有其他解讀,徐彥在《疏》中談到了他人轉引宋氏在《春秋說》中的所言:“三科者,一曰張三世,二曰存三統,三曰異外內,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譏,八曰貶,九曰絕。時與日月,詳略之旨也;王與天王、天子,是錄遠近親疏之旨也;譏與貶、絕,則輕重之旨也。”
那么,哪種說法是正確的呢?徐彥的回答是:“《春秋》之內,具斯二種理,故宋氏又有此說,賢者擇之。”如此說來,這兩種解讀方式都不算錯,乃是從不同的角度來闡釋《春秋》義理。其實這些觀念已經出現在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只是何休將其作了系統性歸納,成為后世今文經學所本持的核心理論。關于“三科九旨”,下面分而解之:
第一科三旨為“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關于何為“新周”,后世有兩種解讀,一是說“新”通“親”,故而“新周”就是“親周”,這種解讀方式以《史記·孔子世家》中的所言為據:“據魯,親周,故殷。”按照司馬貞在《史記索隱》中的推測,孔子作《春秋》時,周王室已經衰弱,但孔子想告訴世人,周天子依然是天下宗主,所以他要表現出親周的姿態。對“新周”的另一種解讀則是本自清中期公羊學家孔廣森,他認為“新周”是地理概念,因為周平王東遷之后,原本住在王城,后來周敬王避難遷到了成周,所以孔廣森認為,成周就是新周。無論哪種解釋,都說明孔子以周天子為正統。
關于“故宋”乃是指宋國是殷商之后,故宋就是把宋國當成故人來對待,因為宋國在周朝的諸侯國中地位特殊,其爵位最高,周初時被周天子封為“公爵”,為五爵中的最高品位。能有這樣的特殊地位,源于周公旦輔佐周成王平定“三監之亂”,所以周天子封商紂王的兄長微子啟在商朝的舊都建立宋國,并且被允許保留殷商正朔,周天子以客禮待之。因此宋國乃殷商正脈。
“一科三旨”中的第三旨是“以《春秋》當新王”。前面的兩旨談了商和周,按照歷史傳承順序,周之后應當是秦,但是今文經學家不承認秦,他們認為周之后就是《春秋》中記載的魯國,以此說明孔子乃是“新王”,但是孔子沒有做過諸侯王,那么就以他所寫的《春秋》來代新朝,所以今文經學家稱孔子為“素王”。
這種解釋就是今文經學家所說的“王魯”,也就是孔子以魯國為正朔。但問題是,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說,孔子作《春秋》是“據魯,親周,故殷”。關于“據”字,司馬貞的解釋是:“言夫子修《春秋》,以魯為主,故云據魯”,并無以魯為王之意。故“王魯”的概念有可能是董仲舒或者何休發明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中明確地說“王魯尚黑,絀夏,親周,故宋”。
然而《公羊傳》中并無“王魯”二字,董仲舒的觀念本自何處呢?當代學者陳思林在《〈春秋〉和〈公羊傳〉的關系》一文中認為:“王魯必由誤讀‘主魯’而來。”古人在傳抄過程中,有可能將“主”字少寫了一個點,寫成了“王”字,于是就被今文經學家解釋出了微言大義。那么“主魯”是何意呢?也就是孔子修《春秋》以魯為主。
由此可見,何休所說的第一科三旨,乃是指歷史的傳承正脈,其主要是想得出這樣的結論:孔子所作的《春秋》乃是寓意著繼承了商、周兩代的正傳,由此而把孔子視為承前啟后的王。
“三科九旨”中的第二科三旨是“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此語本自《公羊傳》在注釋“隱公元年”末《春秋》原文“公子益師卒”時說的一句話:“何以不日?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這段注釋說,《春秋》原文中沒有記載公子益師去世的具體日期,原因是那個年代久遠,孔子不知道具體的日期。由此公羊高推論出孔子在作《春秋》時包含著“見、聞、傳聞”三個不同的時段。何休認為,公羊高的這段話十分重要,為此用了大段文字來對此進行解詁。
于是何休在《解詁》中把《春秋》所記載的魯國十二個國君分為三段,他認為“所見”指的是昭公、定公和哀公,這是孔子所親見或是他父親時的事情;“所聞”指的是文公、宣公、成公和襄公,記載的是孔子祖父時期所發生的事情;“傳聞”記載的是隱公、桓公、莊公、閔公和僖公的史實,此乃孔子的高祖和曾祖時期所發生的事情。由此表達出孔子作《春秋》時,把他經歷的事情寫得最詳細,把他聽聞到的事情記載得略簡,而把他從傳聞那里得到的資料記載得最略,因為越遠的歷史越不容易說清楚。
為什么把《春秋》分為三段,就包含著微言大義呢?因為何休把所傳聞之世認為是“衰亂世”,所聞之世是“升平世”,所見之世則是“太平世”,由此展現出社會的發展規律是由亂到治的過程。但問題是,孔子在他處的時代,并沒有何休說的那么好,這正如《孟子·滕文公下》中所言:“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孔子作《春秋》的原因正是世道混亂,哪里來的太平世呢?
把春秋時期分為三等十二世,是董仲舒提出的觀念,何休在解詁時作了更為具體的解讀。對于何為“異辭”,何休的解釋是“見恩有厚薄,義有深淺”,“異辭”就是不同的說法。何休說,在所見世,“大夫卒,有罪無罪,皆日錄之”,此乃是稱大夫去世時,不管他是否有罪,孔子在《春秋》中都會注出其去世的日期,比如“丙申,季孫隱如卒”。在所聞世,“大夫卒,無罪者日錄,有罪者不日,略之”。到所傳聞世,“大夫卒,有罪無罪皆不日,略之也”。在此何休舉出了“公子益師卒”之例。
孔子為什么要這么做?何休在《解詁》中于每一例前都作了解釋,其總體意思是說孔子因為君臣恩義的深淺來作出不同的說法,這就是所說的“異辭”。關于異辭的基本規律,《公羊傳·定公元年》稱“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其意是說孔子生活在定公、哀公時代,所以《春秋》中記載這個時段的內容語多隱諱,即使是書中記載的當事人讀到這段文字,也不會看出其中記載了自己的罪行。這不是慣常說的曲筆,但問題是,如果《春秋》真像公羊高說的那樣,連當事人都看不出來《春秋》中的詞句包含著對自己的貶斥之意,那么其他人如何能讀出孔子的微言大義呢?
第三科三旨為“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這個觀念本自傳統的“以夏變夷”,如何來解釋這個觀念,可由《春秋·成公十五年》的一段記載為例:“冬,十有一月,叔孫僑如會晉士燮、齊高無咎、宋華元、衛孫林父、鄭公子鰍、邾婁人會吳于鐘離。”
這段話是說,成公十五年(前576)冬十一月,魯國大夫叔孫僑如與晉國大夫士燮、齊國大夫高無咎、宋國大夫華元、衛國大夫孫林父、鄭國公子鰍、邾婁國人在鐘離與吳國人開會,從表面看,這段話乃是一段歷史史實的簡單記載,包含了時間、地點和人物,但公羊家覺得,此事沒那么簡單。《公羊傳》中自問自答地講道:“曷為殊會吳?外吳也。曷為外也?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為以外內之辭言之?言自近者始也。”
為什么《春秋》經上特別要說與吳國人開會呢?
因為是把吳國人當作外國人看待的意思。
為什么要把吳國人當外國人來看待呢?
因為春秋時期把周朝封立的各諸侯國作為內,而把諸夏作為外。當把諸夏作為內時,就要把夷狄作為外。
既然周天子想一統天下,為什么還要分內外呢?
這是因為分出內外是以表示由近及遠的意思。
何休對于《公羊傳》的這段解釋也有他的理解,他認為,所說的“內其國”就是把魯國視為都城,那么,華夏的其他諸侯也就是所說的“諸夏”,就是視為外土,為政者要先正都城,都城正,才能正諸夏,諸夏正,才能正夷狄,只有這樣才能一統天下,再無遠近之分。在春秋時代,中原諸侯常把吳國視作夷狄,因為吳國人斷發文身,與中原人風俗不同,所以孔子在《春秋》經上才會那樣寫。
因此說,第三科三旨所強調的問題乃是指要以內諸夏的方式去同化夷狄,這里的“外”字不再是防,而是內化之后的外化。在外化的過程中,夷狄與諸夏均與中原融為一體,由此而進入太平世。
除此之外,何休還發明了不少觀念,類似于“張三世”,以及“通三統”“譏二名”等。發明一些觀念后,以自己的理解來作設問與答問,這就是公羊家的特色,對于這種解經方式的利弊,周予同在為皮錫瑞《經學歷史》所寫的再版序中,將古文經與今文經作了對比性的總結:“簡明些說,就是今文經學以孔子為政治家,以《六經》為孔子致治之說,所以偏重于‘微言大義’,其特色為功利的,而其流弊為狂妄。古文經學以孔子為史學家,以《六經》為孔子整理古代史料之書,所以偏重于‘名物訓詁’,其特色為考證的,而其流弊為煩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