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脈:中國儒家學派史
- 韋力
- 4459字
- 2023-07-06 18:51:25
六 漢代古文經學的四次抗爭
西漢時期,今文經學為官學,古文經學為在野之學,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的抗爭始自劉向、劉歆父子整理內府所藏。劉向原本喜歡《春秋穀梁傳》,同時也喜好《左傳》,王充在《論衡》中說劉向:“玩弄《左氏》,童仆妻子皆呻吟之。”劉向之子劉歆則酷愛《左傳》,《漢書·劉歆傳》載:“以為左丘明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
《論語·公冶長》載有孔子所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于是后世認為,左丘明與孔子是同時代人,劉歆基于這個判斷,認為左丘明見過孔子,那么他為《春秋》所作的注釋應當更為準確,而公羊高和穀梁赤出生在孔子弟子之后,他們不可能見過孔子,如此說來,《左傳》的作者是親自見過孔子,而《公羊傳》和《穀梁傳》兩書的作者只是通過傳聞來解經,那么《左傳》應該高于《公羊》和《穀梁》。
基于這種認識,劉歆向父親問難,劉向用《春秋穀梁傳》的觀點予以反駁,但卻沒有說服兒子。或許是這個原因,使得劉歆對《左傳》更有信心,他對《左傳》一書作了整理,在父親去世后,于哀帝建平元年(前6)向朝廷提議,將《左傳》、《毛詩》、《逸禮》和古文《尚書》立為官學,由此而引起了今、古文經學的第一次爭論。哀帝下令,命劉歆與五經博士論辯,當時那些今文博士不肯與之辯論,后來劉歆數次見丞相孔光,希望《左傳》能夠立于學官,但孔光沒有給予幫助。于是劉歆等人便寫出了《移讓太常博士書》,這篇文章被后人視作較為完整的講述漢代經學的重要文獻。
此文從上古三代講起,之后談到孔子“憂道之不行”,于是周游列國,十四年后返回魯國,修訂六經。秦朝燒六經、殺儒士,“設挾書之法,行是古之罪”,于是儒學衰落。漢代興起后,叔孫通定禮儀,然當時市面上只能見到《易》經,因為此屬占卜之書,不在秦朝焚書范圍之內。后來朝廷廢除了挾書之律,六經逐漸面世,之后“立于學官,為置博士”,但那時的博士“一人不能獨盡其經”,因為那時所傳的經“書缺簡脫”,殘缺不全。
魯恭王壞孔子宅,發現了古文經,而后孔安國又將其獻給朝廷,可惜因為各種原因,古文經未能推廣開來,劉歆重點講述《左傳》一書“皆古文舊書”,并且內容多過其他經典,只可惜“臧于秘府,伏而未發”,這種狀況令君子痛惜。接下來,劉歆開始批評今文經學家解經方式之陋:“往者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茍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
劉歆批評今文經學家解經方式太過煩瑣,有些學者一生不能通研一經,并且他們的解經方式是靠口口相傳的背誦,這種方式在劉歆看來絕非古法。可惜的是,古文經未能立于學官,但劉歆認為:“夫禮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猶愈于野乎?”在劉歆看來,古文經才是真正的經典,然其地位卻是在野,這正是他大為不平之處,也是他撰寫《移讓太常博士書》的重要原因。
這篇文章流傳出來之后,遭到了很多今文經學家的怨恨,光祿大夫龔勝向哀帝提出“乞骸骨”,以此作為要挾。哀帝雖然有心偏袒劉歆,但是阻力太大。劉歆擔心為此遭到不測,于是主動提出出外為官,支持劉歆的王龔和房鳳也離京到地方去任職。這場紛爭的結果是今文經學派取得了勝利。
王莽主政時期,古文經學得到重視。漢平帝時,《左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立于學官,王莽建立新朝,封劉歆為國師,古文經學受到空前重視,然到東漢初期,光武帝今、古文經并舉,不偏不廢,由此引起第二次紛爭。
建武二年(26),尚書令韓歆上書光武帝,打算將《費氏易》和《左傳》立博士,皇帝下詔讓眾臣討論此事。這次討論反響不大,而后光武帝任命范升為議郎,范升通梁丘《易》和《老子》,后遷博士。建武四年(28)正月,光武帝令范升在南宮云臺召集公卿博士討論今古文,范升提出《左傳》不祖述孔子的《春秋》,乃是左丘明的作品,所以反對將此立于學官。韓歆與太中大夫許淑與之辯難,這場辯論直到中午也沒辯出結果,就此結束。
而后,范升上書進一步強調他的觀點,認為立于學官的今文經學方為正統,而《費氏易》《左傳》之類的古文經都屬于異端,如果將異端立于學官,風氣一開,后期請立將接踵而來,將會引起混亂。同時他認為,《費氏易》和《左傳》淵源不明,傳承無師法,更何況《左傳》還有十四件事有問題:“五經之本自孔子始,謹奏《左氏》之失凡十四事。”
光武帝看過范升的奏章后,下詔讓博士論辯,當時精通《左傳》的陳元以處士身份“詣闕上疏”,來反駁范升的觀點。陳元首先強調左丘明是孔子的弟子,而公羊高和穀梁赤未得孔子親炙,接下來他一一駁斥范升的觀點,其主要觀點與劉歆相類似,他說自己:“誦孔氏之正道,理丘明之宿冤。”(《后漢書·陳元傳》)也就是說,他一定要替左丘明辯誣,讓人們知道,《左氏春秋》才是《春秋》一書的正解。為此他在文末發誓說:“若辭不合經,事不稽古,退就重誅,雖死之日,生之年也。”
陳元認為,他得到了經、傳合一的正傳,如果自己說的有問題,甘愿受死。光武帝看到陳元的書后,再次下詔讓眾臣評議,于是范升與陳元當面辯難。光武帝觀覽了兩人的辯論之文后,可能覺得陳元的更有道理,于是“帝卒立《左氏》學,太常選博士四人,元為第一”(《后漢書·陳元傳》)。《左傳》終于成了官學,太常給皇帝報上《左傳》博士的四個人選,排在第一的就是陳元。光武帝看到名單后,認為陳元“新忿爭”,出于平衡,選擇了排在第二的李封為博士,而沒有任用陳元。
即便如此,《左傳》立為學官之事還是讓今文經學官員大感不滿,他們數次在朝廷上爭論此事。然此后不久,李封病逝了,于是光武帝就取消了立于學官的《左傳》。這次爭論在經學史上頗為重要,因為西漢末年的今古經學文之爭,有很多原因是出于利祿,而此次爭論則轉變為學術道統之爭。古文經學家所看重的《左傳》立于學官雖然時間短暫,卻堪稱標志性勝利,盡管終被取消,但也說明古文經學已經有了與今文經學分庭抗禮的力量。
今古文經學的第三次爭論,乃是由漢章帝發起。章帝喜好古文經,繼位后“降意儒術,特好古文《尚書》《左氏傳》”。建初元年(76),章帝召古文經學家賈逵到白虎觀講經。賈逵在年輕時就已熟讀《左傳》以及五經,他的講述令章帝很滿意,此后章帝任命賈逵寫一篇論述《左傳》長于《公羊》和《穀梁》的文章,于是賈逵寫了一篇奏章來詳細論述《左傳》之妙。賈逵指出,《左傳》有三十事最為重要,因為它關涉到了“君臣之正義,父子之紀綱”。章帝看后很滿意,“賜布五百匹,衣一襲,令逵自選《公羊》嚴、顏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后漢書·賈逵傳》)
可見,那時《左傳》雖然沒有立博士,但是太學已經開設了《左傳》課程,更為重要的是,皇帝讓賈逵從《公羊》學的高才生中,挑選二十人來學習《左傳》,這是古文經學取得的一次重大勝利,并由此開了東漢太學教授古文經學的先例。
此后賈逵再接再厲,他向皇帝說,“古文《尚書》與經傳《爾雅》詁訓相應”,皇帝令他詳細考證,賈逵將他研究古文《尚書》的成果厘為三卷,呈給章帝,章帝表揚了他,又命他將《齊詩》《魯詩》《韓詩》與古文經學家所喜愛的《毛詩》進行比較,由此而說明漢章帝心向古文經,他通過賈逵來表達自己的主張。在皇帝的支持下,建初八年(83),“乃詔諸儒各選高才生受《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后漢書·賈逵傳》)于是此四經得以通行天下。
雖然古文經學取得了重大勝利,但是皇帝在詔書中沒有明確點出是否立古文經傳博士,同時仍有今文經學家與之抗爭。當時有位博覽群書的李育,雖然也喜歡《左傳》,但理解得并不透徹,建初四年(79),章帝召開了白虎觀會議,李育以《公羊傳》來與賈逵論辯。
白虎觀會議是經學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建初四年,賈逵、班固等人上表,認為在獄中的楊終對《春秋》極有研究,希望能將其釋放,楊終同時也上表自辯,終于得以出獄,用為議郎,不久,他上書章帝,“宣帝博征群儒,論定五經于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如石渠故事,永為后世則”(《后漢書·楊終傳》)。章帝同意了楊終的建議,下詔要召開經學研討會,于是太常、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及諸生匯集于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
此次會議的背景乃是從漢武帝尊儒到光武崇儒的近兩百年間,經學章句繁復不堪,比如桓譚在《新論·正經篇》中稱,講學大夫秦近在解說《尚書·堯典》時,僅篇名“堯典”二字就解釋出了“至十余萬言”,在解釋“曰若稽古”時,又用了“二三萬言”。這樣的解經方式已然成為所有人頭疼的事,故章帝下令予以簡省。參加白虎觀會議之人可考者有十三位,其中包括章帝本人,但是他沒有親臨現場,而是讓人將討論結果記錄下來,呈報給他,再由他作出評判。這就是《后漢書·章帝記》中所說的“帝親稱制臨決”。
從學術觀念看,章帝本人對今古文經都較為熟悉,但偏愛古文經。另外,章帝的兄弟西平王劉羨也是十三人之一。屬于古文經派的主要人物是賈誼的九世孫賈逵和校書郎班固,今文經派的學者有研究《春秋》的楊終,講習魯《詩》的魯恭和魏應,精通歐陽《尚書》的丁鴻和桓郁,長于《公羊傳》的李育和善解《嚴氏春秋》的樓望。另外,還有一位淳于恭,此人精通《老子》,不屬于今古各派,可能是這個原因,皇帝命他作會議記錄,命魏應負責傳達皇帝提出的各種問題。
這次會議的時間較長,《后漢書·儒林傳》稱:“考詳同異,連月乃罷。”這次會議確定了許多重要的概念和定義,根據這次會議記錄,皇帝命班固撰寫了《白虎通德論》一書,此書簡稱《白虎通》,是經學史上的名著。該書記錄了那次開會的要點,比如天、地、人的關系問題,《白虎通·天地》篇中說:“天者,何也?天之為言鎮也,居高理下,為人鎮也。地者,元氣之所生,萬物之祖也。地者,易也,萬物懷任,交易變化。”
這里的“鎮”通“正”,天是正的化身,居高臨下,為人之正。地是元氣所生,萬物之祖。既然天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那么天子是什么呢?《白虎通·爵》篇稱:“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天子就是天之子,他以天為父,以地為母,同時規定了天子與王的區別:“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別優劣也。”那么,天子為什么又稱為皇帝呢?《白虎通·號》篇的解釋是:“帝者天號,王者五行之稱也。”關于皇,該篇的解釋是:“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總,美大之稱也。”
白虎通會議還確定了一些其他的儒學概念,比如,何為“三綱六紀”,如何做到教化綱常等一系列問題。在這次會議上,李育以《公羊傳》義數難賈逵,兩人往返論辯,章帝沒有給出古文經勝還是今文經勝的結論,從總體來看,白虎通會議是為皇權張目,但這次會議更重要的是確定了天人關系,融合了漢代的今、古文經學,甚至包括讖緯、黃老之學,等等。
今古文經學的第四次爭論則是在漢末靈帝時期,何休與鄭玄展開了一場大論戰,最終由鄭玄取勝,鄭玄代表古文經學,故而這次爭論是古文經學的勝利。但是鄭玄雖然以古文經為宗,卻兼涉今文經,甚至研究讖緯之學,是東漢后期通學派的代表,所以鄭玄的成就又代表著今古文經學的進一步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