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脈:中國儒家學派史
- 韋力
- 4351字
- 2023-07-06 18:51:24
四 從儒道之爭到獨尊儒術
從戰國中期開始,黃老之學大盛于世,其影響力不在儒家之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稱:“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為謀,豈謂是邪?”儒道兩家相互攻忤,大有平分秋色之意,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了西漢初年。漢初采用黃老之政,其原因乃是用老子無為之治來反駁秦朝的苛刑峻法,另一個目的則是讓社會休養生息,雖然漢初維持著較低的稅率,但由于放開了地方經濟,使得國庫迅速充盈。
隨著時間的推移,皇朝宗室及諸侯王、外戚的勢力迅速膨脹,由此而削弱了皇權,北方的匈奴也時常入侵,皇帝意識到必須改變無為而治的黃老思想,文帝到景帝間開始逐步削弱同姓王的權力。
景帝中元三年(前147),《詩》學齊派大師轅固生與黃老派重要人物黃生當庭論辯“湯武受命”問題。《史記·儒林列傳》載有二人對話,黃生說:“湯武非受命,乃弒也。”其稱湯王和武王并不是秉承天命繼承皇位,而是弒君篡位。轅固生反駁說:“不然。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之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為何?”
轅固生稱那是因為夏桀和商紂殘暴昏庸,天下人心都歸順商湯周武,而商湯周武是為了順應天下人的心愿,才殺死桀紂,湯武是不得已才登天子位,這就是秉承天命。黃生反駁說,帽子雖破,卻一定要戴在頭上,鞋子雖新,也必定是穿在腳下,這就是上下有別的道理,桀紂雖然無道,但他們是君主,湯武雖然圣明,卻是臣下,君主有了過錯,臣子不直言勸諫,去糾正他,保護君主的權威,反而借其過錯誅殺天子,并取代他的地位,這難道不是弒君篡位嗎?
轅固回答黃生說:“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按你的說法來斷是非,豈不是說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位也是錯的?兩人的爭辯讓景帝很為難,如果他認為黃生是正確的,那就等于承認劉邦是弒君篡位,如果認同轅固生所言,就等于承認漢朝今后也會被別人所取代,于是只好說了幾句和稀泥的話,就此平息了爭論。但自那之后,再沒有學者膽敢爭論湯武是受命于天,還是篡奪君權。
漢武帝繼位時年僅十六歲,未到親政年齡,朝政由其祖母竇太后和母親王太后臨朝稱制。《史記·外戚世家》載:“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于是“(景)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竇太后聽到轅固生與黃生在庭上的辯論后,很不高興,她招來轅固生,問他認為《老子》這部書怎么樣?轅固生知道竇太后喜黃老之術,但是他性格耿直,直接回了一句:“此是家人言耳。”意思是,這不過是普通人家的言論罷了。竇太后聞言大怒,說《老子》總比你們儒家的那些書要好吧,然后當場下令讓轅固生去跟野豬搏斗,幸虧景帝給了轅固生一把利劍,讓他將野豬刺死,得以保命。太后沒辦法,只好放過了轅固生。
漢武帝繼位后,想通過儒家來制衡黃老道家,于是任命儒家學者衛綰為丞相,同時提拔其他儒家學者,推行有為之治。建元元年(前140),他下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但是各地推舉來的賢良中,有不少是“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者,丞相衛綰覺得這不是他想要的儒士,認為如果這些人在朝中任職,將會“亂國政”,所以提出“請皆罷”,得到了漢武帝的批準。衛綰的上奏被后世視為第一次罷黜百家。
接著漢武帝任命外戚竇嬰為丞相,田蚡為太尉,兩人均好儒術,反感黃老之術,他們推舉了儒生趙綰為御史大夫、王臧為郎中令,派使者接來《魯詩》學者申培公,而申培公是趙、王二人的老師。漢武帝同時下令各諸侯王一律返回封地,不得居住于京城,以此來防止這些人干政。
這些舉措使得竇太后十分惱怒,借機發動宮廷政變,將趙綰、王臧罷官,趙、王先后自殺。竇太后同時還罷免了竇嬰、田蚡,這些舉措使得漢武帝尊崇儒家的愿望落空。四年之后,竇太后去世,在其去世僅六天的時候,漢武帝就罷免了竇太后任命的丞相和御史大夫,接著任命竇嬰為丞相,轉年五月,漢武帝采納公羊學大師董仲舒的建議:“卓然罷黜百家,表彰六經。”(《漢書·武帝紀》)定儒學于一尊。
漢武帝的態度使得儒家學者意識到這是極重要的機會,公孫弘向皇帝提出建議,說夏商周三代的做法是“鄉里有教”,所謂的“教”,近似于學校,三代的學校分別是“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設立學校的目的是“勸善也”,所以他建議漢朝也開辦官學,“治禮次治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同時提出具體辦法:“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史記·儒林列傳》)
公孫弘的建議對后世影響極大,因為此后的官吏升遷必須要精通儒家經典,這種做法使得五經博士的地位空前提高,同時儒家經典從民間思想變成了朝廷官員的晉升階梯。漢武帝采納了這種建議,于建元五年(前136)設立五經博士,同時逐漸將其他博士罷黜,使得儒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
朝廷獨尊儒家,與董仲舒有重要關系,其為西漢早期最著名的儒學大師。班固在《漢書·五行志》中說:“漢興,承秦滅學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后世稱董仲舒為“一代儒宗”,即本于此。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將中國哲學與西洋哲學的分歧作了對比,認為相同的是都分為上古、中古、近古三個時期,同時明確稱:“在中國哲學史中,自董仲舒至康有為,皆中古哲學。”又稱:“自孔子至淮南王為子學時代,自董仲舒至康有為為經學時代。”盡管他的分法沒有得到全部學者的認可,但也足以說明,董仲舒在中國經學史上的地位。
漢景帝時,董仲舒為博士。漢武帝繼位后,下詔策問賢良文學之士,董仲舒上“天人三策”,策中首先批評了法家和黃老思想,認為武帝應當對民眾予以教化,“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提防之,不能止也”。在董仲舒看來,人的趨利性就如同水向低處流,只有經過教化才能像建造大堤那樣,阻止水向下流。這種觀念顯然是本自荀子,董仲舒指出:“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漢書·董仲舒傳》)但是秦朝卻強化法制,在董仲舒看來,德治成本低,效果更大,而漢初繼承秦制,沿襲法治,結果卻出現了“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的局面,所以朝廷必須把思路轉到以德治國的策略上來。
董仲舒的經學觀念首先是“奉天法古”。對于天,他有獨特的解釋,其所著《春秋繁露·官制象天》中稱:“何謂天之端?曰:天有十端,十端而止已。天為一端,地為一端,陰為一端,陽為一端,火為一端,金為一端,木為一端,水為一端,土為一端,人為一端,凡十端而畢,天之數也。”他認為天道有十個組成部分,分別是天、地、陰、陽、水、火、木、金、土和人。把人與自然合而為一來論之,這就是“天人合一”說,故而“天人關系”是董仲舒思想的核心內容之一,在他看來,雖然人是“十端”之一,但人在天地萬物間具有最高的位置,“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于人。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倚”(《春秋繁露·人副天數》)。
為什么人能在天地萬物中處于最高位置呢,《人副天數》中講述了人的身體與天數的關系:“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藏,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瞑,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董仲舒認為,人的身體有366節骨,正好符合一年的天數;其中有大骨12節,正好符合一年的月數;人有五臟,符合五行之數;人有四肢,符合四季;人有睜眼閉眼,符合晝與夜;人有時剛有時柔,符合嚴冬與酷夏;人有時哀有時樂,符合陰與陽。經過這些對比,他想說明的是:“觀人之體一,何高物之甚,而類于天也。”
董仲舒想要說明,人與天是如此之對應,所以人不是普通的生物,其想得出的結論是“唯人獨能為仁義”,而這一點恰好是“行有倫理,副天地也”。其做法乃是把自然規律與倫理法則混為一談,同時把天地萬物所有的一切都看成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董仲舒在“奉天法古”的概念中加入了災異說,認為“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漢書·董仲舒傳》),上天用災難來譴告國家失道,如果仍不自省,上天又用怪異來警告天子,如果仍然不改,必會出傷敗。董仲舒的整體概念是給漢朝的存在提供神學依據,確定其在歷史傳承中的正統地位,同時又擔心皇權無限,故以災異論來約束皇權。
董仲舒的另一大觀念是“春秋大一統”,董仲舒專修春秋公羊學,而《公羊傳》重點談到的就是抑臣尊君,他在《春秋繁露·王道》中說:“有天子在,諸侯不得專地,不得專封,不得專執;天子之大夫不得舞天子之樂,不得致天子之賦,不得適天子之貴。”
他通過闡發《春秋》微言大義的方式,為漢王朝加強中央集權統治提供理論依據,這也正是儒學成為西漢官學的主要原因。在董仲舒看來,孔子所修的《春秋》絕非一部簡單的史書,這部書包含了孔子的全部思想,他認為:“《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但是,西漢時期的狀況是每師各教其觀念,使得觀點各異,百家各有各自的主張,為此他提出:“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這就是他提出“罷黜百家”的理由,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漢書·董仲舒傳》)
只有消滅掉其他各家學說,只推崇儒家觀念,才能讓政治清明,百姓歸順。董仲舒為此提出的具體做法則是“三綱五常”。“三綱五常”乃是宋代之后儒家學說的重要內容,可視為儒家思想的集中體現,而“三綱”和“五常”這兩個概念都確定于董仲舒。
關于三綱,本自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基義》中的所言:“天為君而覆露之,地為臣而持載之,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春為父而生之,夏為子而養之;秋為死而棺之,冬為痛而喪之。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董仲舒將天喻之為君,地視之為臣,夫為陽,婦為陰,然后配之以春夏秋冬,他將封建社會的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倫理關系視為“三綱”,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五常”概念本自董仲舒在對策中所言:“夫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五者修飭,故受天之佑,而享鬼神之靈,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五常”被后世寫作仁、義、禮、智、信。孔子的道德觀念主要是講仁,另外他還強調忠、恕、敬、孝、悌、禮、智、勇等。孟子首次將仁、義并稱,同時把仁、義、禮、智列為人的四種善端。荀子也重仁、義,重點在于講禮。只有到了董仲舒,才將“四端”加上信,成為仁、義、禮、智、信的“五常”。
對于三綱五常的重要性,朱熹認為:“三綱五常,亙古亙今不可易。”(《朱子語類》)永嘉學派的陳傅良認為:“自古及今,天地無不位之理,萬物無不育之理,則三綱五常無絕滅之理。”(《宋元學案·止齋學案》)只要天地運行,萬物不滅,三綱五常就永遠存在,可見董仲舒的觀念對后世影響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