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脈:中國儒家學派史
- 韋力
- 4607字
- 2023-07-06 18:51:22
七 思孟學派:子思,強調中庸
思孟學派是子思和孟軻共同形成的一個較有影響力的儒家學派,對于該派的特點,《非十二子》中稱:“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荀子的這段話描述了思孟學派的特點:粗略地效法先王卻不了解綱領實質,但又表現出一副自大而見識多廣的樣子,他們按照古代的傳聞,編出一種叫五行的新學說,這種學說不合禮法,內容晦澀難以理解,但這些人卻畢恭畢敬地說這才是先君子的言論。該學派由子思倡導,孟軻應和,世上的俗儒人云亦云,不知其錯,反而接受了他們的學說,認為這是孔子和子弓的正傳,于是很看重這些言論。荀子批評說,這正是子思和孟子的錯誤所在。
荀子沒有說他批評的五行具體指哪五行,章太炎和侯外廬認為這五行指金、木、水、火、土,郭沫若認為是指仁、義、禮、智、誠,譚介甫認為五行就是后世的五倫,即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1973年,馬王堆帛書《五行》出土,龐樸經過仔細研究,認為帛書《五行》就是久佚的思孟學派著作,由此證明了荀子所批的思孟五行乃是指仁、義、禮、智、圣。荀子為什么要批判思孟學派的五行說呢?龐樸的解釋是:“荀子批評思孟將這些范疇從‘往舊’的道德、政治以至認識論的諸范疇中摘取出來,不顧‘類’之不同,并列而謂之‘五行’,賦予它們以‘幽隱’的內容,構筑它們成‘閉約’的體系”(龐樸《思孟五行新考》)。有人對此做了進一步的解讀,比如廖名春在《思孟五行說新解》中稱:“荀子所批判的思孟五行并不是單純指仁義禮智圣本身,而是指仁義禮智圣這五種德行出于人性的性善說。”
因為思孟學派本持性善說,而荀子反對這種觀點,所以對五行說提出了批判。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時儒家已分為八個大門派,相互之間都在標榜自己得孔子真傳,以此詆毀對方不是真傳。荀子的這段話也表達了這種傾向,他對該派批評如此嚴重,恰好說明了思孟學派在當時儒家各派中有著較大影響力。
當然荀子批判的不只是思孟學派,此篇名為《非十二子》,證明了他以其中十二子為非,但是《韓詩外傳》卷四中所錄“十二子”卻沒有子思和孟子。宋人王應麟在《困學紀聞》中提出:“荀卿《非十二子》,《韓詩外傳》引之,止云十子,而無子思、孟子。愚謂荀卿非子思、孟子,蓋其門人如韓非、李斯之流托其師說,以毀圣賢,當以《韓詩》為正。”
清儒謝墉在《荀子校釋》、王先謙在《荀子集解》中引他人之說也持這種觀點,認為子思、孟子乃后人附益,現代學者王蘧常在《諸子學派要詮》中反對王應麟等人的觀點,當代學者則大多認為《非十二子》中的所載無誤,因為《韓非子·顯學》中載:“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可見當時已經有了子思之儒和孟氏之儒,但是這里所說的子思和孟氏究竟為何人,后世也有不同見解。
首先是因為先秦人物中名叫“子思”的不止一位,孔子弟子原憲字子思,《論語》中多載有他的事跡。孔子弟子燕伋也字子思,孔子之孫孔伋同樣字子思,荀子所說的子思究竟是指哪一位呢?
馬宗霍在《中國經學史》中認為應當是原憲:“若子思,則《群輔錄》謂其‘居環堵之室,蓽門圭竇,甕牖繩樞,并日而食,以道自居’,是蓋指原憲也。憲亦字子思,司馬遷以原憲、季次并稱,謂‘死而已四百年,而弟子志之不倦’,則八儒之子思,其為原憲無疑。伋乃孔子之孫,行輩不相接。”馬宗霍的依據是原憲十分貧窮,《群輔錄》和《孔子家語》所載相類似,但問題是《鹽鐵論·貧富》中亦載:“原憲、孔伋,當世被饑寒之患,顏回屢空于窮巷。當此之時,迫于窟穴,拘于缊袍,雖欲假財信奸佞,亦不能也。”這里說原憲和孔伋都很貧窮,所以說以貧窮來判斷荀子所說的子思就是原憲,不是必然性依據,故馬宗霍的證據不足以否定“孔伋說”。為此,大多數學者仍然認為荀子所說的子思指的是孔伋。《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生鯉,字伯魚。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魚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嘗困于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在儒家道統中有著承前啟后的重要地位,韓愈《原道》稱:“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也。”這段話中沒有提到子思,按照韓愈的說法,似乎孟子直接孔子,但實際上兩人之間隔著幾代,孟軻不可能見過孔子。為此,韓愈在《送王秀才序》中補充說:“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
韓愈稱孟軻是子思的弟子,子思是曾子的弟子,曾子是孔子的弟子,經過這樣的遞傳,就說明孟子乃是得孔子正傳。韓愈的弟子李翱也持這種說法,在《復性書》中稱:“子思,仲尼之孫,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傳于孟軻。軻曰:‘我四十不動心。’軻之門人,達者公孫丑、萬章之徒,蓋傳之矣。遭秦滅書,《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于是此道廢缺。”
李翱繼續梳理、增補儒家道統,他首先認為子思得其祖孔子正傳,寫出《中庸》四十七篇,而后將該書傳給孟子,孟子又將《中庸》傳給了他的門人公孫丑、萬章等人。由此說明《中庸》一書在儒學道統中的重要傳承地位。到了宋代,朱熹在《四書章句集解》中也強調了《中庸》的傳承及該書的重要價值:“《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及曾氏之再傳,而復得夫子之孫子思,則去圣遠而異端起矣。子思懼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堯、舜以來相傳之意,質以平日所聞父師之言,更互演繹,作為此書,以詔后之學者。”
孔子的兒子孔鯉在五十歲時先孔子而逝,那時子思尚年幼,于是有幾年子思跟隨祖父孔子生活學習,大概在子思十幾歲時,孔子去世了,子思又問學于曾子,子思是否拜曾子為師,史料沒有明確記載,但大多數人認為曾子是子思的老師。章太炎在《征信論》中對曾子與子思的師徒關系提出了質疑,錢穆后來在《先秦諸子系年》中也支持章太炎的觀點。
但是孟子說過這樣一句話:“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孟子·離婁下》)此語似乎說明了曾子與子思是師徒關系,故后世大多認可這種關系。
儒家經典《中庸》被視為子思的作品,東漢鄭玄說:“《中庸》者,……孔子之孫子思作之,以昭圣祖之德。”(唐孔穎達《禮記正義》引鄭玄《禮記目錄》)
關于《中庸》的篇目問題,司馬遷和鄭玄都未曾提及,此事最早見載于《孔叢子·居衛》:“子思既免,曰:‘文王厄于牖里作《周易》,祖君屈于陳、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無作乎?’于是,撰《中庸》之書四十九篇。”然而《孔叢子》一書素來被視為偽書,故所載的史料不被學者所重,但蒙文通在《古學甄微》中卻認為:“《孔叢子》述子思言行,每與他書征《子思子》者相合,明有所據。”
關于《孔叢子》一書的作者,《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皆題為孔鮒撰,孔鮒為孔子的八世孫。《孔叢子》記述了孔子、孔伋、六世孫孔穿、七世孫孔謙、八世孫孔鮒的嘉言懿行,其內容應當有所本,因此不能將書中的內容全部否定。
《中庸》原本是《禮記》中的第三十一篇,《漢書·藝文志》著錄“《中庸說》二篇”,顏師古在注中說:“今《禮記》中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禮經,蓋此之流。”顏師古的意思是《中庸說》不是對禮經的發揮,而是對《中庸》的解說。可見《中庸說》乃是今日所知最早的解說《中庸》的著作。
在唐代之前,雖然有學者研究過《中庸》,但沒有對它引起高度重視。到唐代,李翱對《中庸》推崇備至,由此引起了宋儒的重視。周敦頤在《通書》中對《中庸》中的“誠”多有發揮,后來朱熹把《中庸》從《禮記》中抽了出來,對《中庸》進行詳細解說,成《中庸章句》,而后將其與《大學章句》《論語章句》《孟子章句》共同組成《四書章句》,從此使得《中庸》成為諸子之后幾百年士子科考的必讀書。
在宋代以前,學者們基本認為《中庸》的作者是子思,至宋代時,漸漸興起疑古之風,首先是歐陽修,他在《問進士策》中認為《中庸》“其說有異乎圣人者”,而后引用了《論語·為政》中的所載:“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歐陽修說孔子從十五歲就有志于學,而后十年一個臺階來做知識積淀,孔子是圣人,依然需要通過學習才能有所成,但是《中庸》卻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歐陽修對這句話的解讀是:“自誠明,生而知之也;自明誠,學而知之也。若孔子者,可謂學而知之者,孔子必須學,則《中庸》所謂自誠而明、不學而知之者,誰可以當之歟?”
歐陽修認為孔子主張學而知之,《中庸》卻主張不學而知之,子思是孔子的嫡孫,他怎么能表達與孔子完全相反的觀點呢?所以歐陽修推論《中庸》的作者不是子思。此后宋人葉適、陳善以及清人袁枚、崔述均持這種觀點,崔述《洙泗考信余錄》還在語言風格上做了對比:“孔子、孟子之言,皆平實切于日用,無高深廣遠之言。《中庸》獨探賾索隱,欲極微妙之致,與孔、孟之言皆不類。”崔述又接著比較了《論語》《孟子》《中庸》在行文上的差異:“《論語》之文簡而明,《孟子》之文曲而盡。《論語》者,有子、曾子門人所記,正與子思同時,何以《中庸》之文,獨繁而晦。上去《論語》絕遠,下猶不逮《孟子》?”
盡管學界有著這樣的懷疑,但有人認為《中庸》中至少有部分內容出自子思,宋人王柏在《古中庸跋》中提到他在《漢書·藝文志》里看到的《中庸說》兩篇,他猛然覺得此書中著錄的《中庸說》很可能就是《中庸》,認為后世所看到的《中庸》其實是古本《中庸》和《中庸說》的雜糅本,這是戴圣將兩書混在了一起。王柏的意思是說,今日所見《中庸》至少有一部分出自子思之手。日本學者武內義雄也持類似觀點,他在《子思子考》中說:“余推測《中庸》之首章與下半,乃韓非、始皇之傾,是子思學派之人所敷演之部分,非子思原始的部分。”
武內義雄甚至分析出了其中的哪一部分出自子思:“《中庸》此等部分,恐即由《中庸說》所攙入者。從而《中庸》之原始的部分,想是由第二章‘仲尼曰’起,至第十九章為止。”
子思的《中庸》基本秉持孔子的觀點,比如,《中庸》第四章云:“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根據此觀點,《中庸》總結出“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以及“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等觀點,以此來說明何為中庸。中庸重在“用中”。《中庸》引孔子言:“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執其兩端而用其中,這就是最恰當的狀態。
子思的中庸也有與孔子觀念不完全符合的地方,比如《中庸》載:“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這已經有了“遁世”傾向,與孔子的進取精神不相符。
《中庸》的另一個重要概念是“誠”。《中庸》第二十章稱:“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此章內容在《孟子·離婁上》也有載,應是《孟子》本自《中庸》。《中庸》用“誠”把天道和人道聯系了起來,同時也對兩者做出了區分,“誠”又分為“天道之誠”和“人道之誠”,第一次將“誠”提高到了儒家道統體系的核心地位。